拜吧贺文 《未至》

周文成被日头晒得越发睁不开眼，逆着光瞧得不真切。直到车停眼前了，下来一人一身戎装，裤腿规规矩矩的塞在靴筒里，风纪扣扣的严严实实的，马刺夹在腋下，腰背挺得像杆枪。
横眉虎目，本来还算清秀的长相生生带出几分狠厉，大概是不笑的缘故，怎么看都有点凶。
“恭迎军座。”
周文成在握手和敬礼间犹豫了半秒，下意识的哈腰问了句好，只是姿态过于谄媚，更像是大澡堂打毛巾递皂子的伙计，透着股暧昧俗气的亲切劲儿。
来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扫了眼四周，正跟乡民打哈哈的几位被那么一瞟，不禁都站直了腰板，往周文成背后拢了拢。
“周大队，你调教的好属下。”
周文成背后一凉，这杀威棒今个儿就是要打啊。伸头缩头都一刀，不如引颈成一快。周文成思量着向前一步，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报告军座，天热，弟兄们有点不在状态。”
周文成瞥了眼头前的新长官，那一身扎眼的刚正不阿，你就不怕中了暑么。可终究是烂在肚子里，只敢腹谤。
“治军不严，军容不整，戏弄乡里，鱼肉百姓，周队长，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
周文成心里叫苦不迭，警察这活不好干，说得好听些是人民的军队，说的不好听就是个土城管。平案治乱那都是捎带手，帮上头收税才是正职，手段急了免不了跟乡亲们闹个摩擦，这非他所愿，可人在其位，也只能叹句奈何。这位上峰硬气是硬气极了，只人情世故，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还是懂得太少了。
周文成满脸堆笑，眼角眉梢都快堆出褶子来了，这也是他跟唐局学会的，凡事先带三分笑，伸手不打笑脸人。
“军座刚来，不熟悉情况，这四方城的百姓啊就算是鱼，我们也只敢做水，人都说上善若水，对着百姓，我们这都是爱着护着，警民亲厚，方能享鱼水之欢嘛。”
“混账话。”
军人抬手抽了周文成一巴掌，打的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周文成被打懵了，捂着腮帮子半晌没回过神，手下人看老大吃了瘪，都忍不住一个哆嗦，那耳光怕是能把他们打聋了。不由得各个站的直了些，等着阎王爷示下。
I

“我姓何，名绍卿，”
何绍卿环视四周，人群里安静的可怕，更称的他声音低厚，如鼓如钟。
“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长官，上峰派我来时没做指示，我也就按我的路子来。三天前我就到了，你们名声倒是不小，可惜是臭名。知道大家怎么夸你们的么，黑皮狗子。我替你们活得丢人。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军人们在前线流着血，你让老百姓在这里流着泪，打来的天下被你们这么看护着，国之将亡。”
何绍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看了眼面前臊眉耷眼的周大队，一声厉喝。
“周文成，带着你的人把这块地儿捯饬干净了，拿了乡亲们的东西都退回去，退不回去的找于副官补贴，还钱。”
周文成这才注意到开车的小副官一直规规矩矩跟在身后，一皮箱看着怪沉的抱在怀里，周文成两眼放光，脸上都不觉得疼了，真不愧是军部部长家的少爷啊，那一皮箱里不会都是钱吧。
脸上不由得笑意堆得满满的，一疼又赶紧收回去半截，尴尬的嘿嘿两声。
“得令。”I

周文成那间自然是正屋，分里外套间，虽有卧榻，但床就一张，老式的帐床，花梨木的挂面，宽敞倒还算宽敞，可怎么也容不下这新来的两位长官。
于副官看着一屋子的地主做派，不禁气急败坏。
“这算哪门子宿舍，我们的将士在头前睡土窝，钻帐篷，就养活你们这一窝子蛀虫，尸位素餐，蠹国蠹民！”
于副官估计从刚才进门就憋得狠了，小钢炮似的喋喋不休。说到恼怒处恨不得一皮箱砸死周文成而后快，被何绍卿一记眼刀定住了。
“胡闹，一路上说话少憋着你了。东西放下，滚出去背五十遍军规。”
于副官倒是乖觉，像是被何绍卿摁了什么开关似的，放下箱子立正行了个军礼就出去了。当然走之前不忘恨恨剜了周文成一眼。
不一会院外传来于副官洪亮的声音，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大概是走得远了。
周文成使劲咽了口唾沫，一会瞄皮箱一会瞄何绍卿，后者倒是一张面皮古井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军座这是要住下？”
周文成意图暖暖场，何绍卿看了他一眼算是应承了，自顾自打开箱子收拾东西。周文成满怀希望的凑过去，可箱子里哪有什么银元金条，衣服也不过两套，一条毛巾裹着旧牙刷牙膏，剩下的空位儿满满当当塞得都是书。
何绍卿像是没有注意到周文成的失望，看了看屋子的空处，选了软榻做据点，衣服往床尾一摆就往床头码书。
“军座使不得啊，您睡床，我睡这儿就得。”
周文成一屁股坐到软榻上拦住何绍卿，这榻他睡着还嫌短，何绍卿比他高小半头，蜷着睡半夜非翻下来不可。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也不好鸠占鹊巢。”
何绍卿拨开周文成的身子想把书码齐整。一抬手被拖拽住了。
“床软和，又宽敞，军座要是心里过意不去，跟属下一块睡得了。”
何绍卿表情古怪的瞅着周文成，抽了抽被拽的死紧的胳膊，咳了两声。
“我惯独睡。”I

第四章
周文成出来晒着热烘烘的日头，觉得自己简直是九死一生，不由得万分庆幸的摸了把脸，总觉得半边脸有点肿。何绍卿的难伺候到是有迹可循，可这以后天天食则同桌寝则同床，让人想想就绝望，踢着脚下的石子踱到大院，于副官还顶着日头大声背诵着军规，头昂的高高的，把路过的周文成权当空气。周文成瘪瘪嘴，忍不住腹谤，何家军的规矩还真是臭长。
夏日漫漫，可日头终有落了的时候，周文成苦着脸叫大伙开饭，说好了找于副官的补贴到底也没讨来，于副官这一背背到上灯了还没背完，何绍卿从档案室出来的时候这孩子嗓子都哑了。
“多少遍了。”
“报告军座，47”
“记下吧，过来，吃饭。”
“谢军座。”
于副官红着眼奔进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给何绍卿盛好饭食，菜汤，规规矩矩的将筷子横搭在碗上，站在何绍卿身后。
“坐。”
赖狗儿本来坐在何绍卿的左手边正吃得欢，只感觉背上一股凉气，一抬眼，于副官跟有血海深仇似的瞪着他，不大情愿的挪挪屁股留出个空位来。I

周文成特别大声的咳嗽一声，大伙是头一次这么安静的吃饭，他相当不习惯，今天本该是给新长官接风，都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周文成特别壮烈的对几桌弟兄笑了笑，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军座，您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局长啦，我们就是您的兵，您指东我们不敢打西，您说杀驴我们绝不偷鸡，弟兄们不成器，往后还得劳您多教教，属下先干为敬。”
周文成一口闷了杯中酒，又给何绍卿和自己添上，十分狗腿的往何绍卿碗里夹了块烧猪肉。
“菜薄，军座莫怪，莫怪哈。小地方没啥好酒，我干了您随意哈。”
“别介，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大队，你可不能对着咱们局长搞单相思啊。”
蓝龙龙憋了一下午词儿，就等着这会儿呢，使劲踩了邻座眼镜一脚，丢了个眼色。
“哎呦你踩我干嘛。”眼镜儿跟何绍卿相对而坐，正心潮澎湃的望着偶像，下午那荒唐的赌约早被他抛诸脑后了。
“龙哥话糙理不糙，我们兄弟几十号人命以后就算是栓军座裤腰上了，杯酒见真情啊，我们队长对军座您，可算得上深情款款了。”
赖狗儿也顾不得蓝龙龙的灌醉军长大业了，因为他发现了个大新闻，一向没脸没皮的周文成，竟然脸红了，脸红了！
周文成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今天是排着队的要给我拔疮啊，他瞄了眼何绍卿，那人端着碗吃着菜，腮帮子一动一动像只大耗子，好像他们说的话都是碗里的咸菜，挑挑拣拣吃落肚去。唉，真是新娘子涂腮给瞎相公看——白费胭脂。I

“长官，这一杯，敬中国军人。”眼镜儿声音都有点发颤，有股子爱国情怀顶着他，不吐不快。
何绍卿也放下碗筷，深深看了司言劲一眼，举杯洒在地上。
“好，第一杯，敬故去的袍泽。”
何绍卿拿起酒壶又满上。高举过眉，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沙场的将士。”
何绍卿索性站了起来，给周文成也添了酒。脆生生的一碰杯，环视几桌还尚有些拘束的陪坐。
“这第三杯，敬大伙，我是兵，可我也是老父亲的儿子，是你们的兄弟，是乡亲们的指盼。我是个兵，有血有肉知道疼，谁愿意看家园沦陷，谁他娘的想避走他乡，上头要是让这会去打鬼子，老子提上枪就走，可我现在到这儿了，就得对得起大伙，以前咋样那都过去了，今天这酒就是结义酒，我何某人酒量不好，顶多二两，但跟兄弟们喝，舍命。”
何绍卿一仰脖喝了个涓滴不剩，大伙都愣住了，司言劲一直跟着情绪翻涌呢，一激动也站了起来。
“士为知己者死，军座，今晚不醉不归。”
蓝龙龙凑到赖狗儿耳朵边嘀咕。
“我咋觉得何长官这劲儿不对啊。”
“废话，你不觉得他那粗口跟你一口音嘛。”
“哦我说怎么听这么逮劲儿，”
蓝龙龙如释重负，他本来就要哄着何绍卿喝酒，这下好，他自己先灌开了，一想到下个月的酒钱有了着落，打心眼里高兴，跟着就站起来。
“军座爽利，大伙是跟了明君啊。”
其余桌的兄弟见何绍卿先喝了酒，都活泛起来，一个两个轮番过来敬酒，何绍卿也不推辞，一杯杯都是干闷，四五圈下来，板板整整坐回条凳上，面白如纸，可一双招子越发透亮。
“军座……”
于副官一直在边上急得不行，他是最清楚长官酒量的，这晚上又没吃几口菜，这么喝，伤胃。I

周文成啃着半个猪肘子看大伙灌酒，何绍卿不含糊，敬酒的也不能马虎，兄弟们喝的东倒西歪，满嘴跑词儿。何绍卿喝酒时则很有特点，他不说话，就看着你，看的你心里痒痒又发慌，喝的很快，但对每个人都是一杯，喝完了就看着你，任你雨打风吹，他自岿然不动。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坐的越发挺直，周文成瞄着旁边的于副官都快要冒着大不敬上来抢人了，叹了口气，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得嘞，今儿就到这儿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再闹下去可是扰民了啊。”
他扫了眼喝趴一半了的弟兄，使劲叹了口气，自己咋就这么命苦，带了这么帮猴孙儿。
“军座，不早了，咱们也歇着吧。”
周文成示意于副官搭把手，琢磨着把何绍卿架回去。
何绍卿倒也配合，不像喝多了的人，腿也不软，也不爱闹，短短一途没费什么波折就弄回来了，周文成很欣慰，看来军座酒量还是不错的嘛。
“你不是说城西要给他收拾间院子么，早弄完早好，让你家军座住那舒坦地儿。”
于副官担心的看了看何绍卿，似是仔细权衡了一番。
终是不情不愿的交代周文成
“军座一喝酒就死撑，你得看着他吐出来，别让他憋回去了。吐完得用温水抹身，虽说入夏，可夜里不能受了风。”
“行行行，这吐酒还能憋回去不成，你这是当你家军座真傻啊。”
“你懂什么。军座最讨厌跟人喝酒，遇上应酬能避则避，不能避的都是开罪不起的场面上的人，军座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不能让外人瞧扁了第八军，遇着情况就死撑着，你看他不说话，那是怕吐你一脸。”
周文成忍不住一哆嗦，把何绍卿往于副官那边推了推。
“要不你今儿还是带他住客栈吧……”
“去你娘的客栈，我这会去城西，你把军座看顾好了，回头少一根汗毛，我烧了你这破局子。”
周文成自个挽着何绍卿回了屋，找了痰盂打了温水拧了毛巾，就看见何绍卿杵在屋当间，盯着他看，心里一阵发毛。
“军座，不能喝别硬撑。”I

周文成扶何绍卿坐下，试图避开那扎人的目光。想了想何绍卿晚上好像还没吃什么，琢磨着去厨房再拿碗稀粥来。
“跟兄弟喝酒，但求一醉。”
“成成成，您真是家国大义那样都不落下，这是痰盂你自己抱好。我给你弄碗粥去。”
“到……家了么”
何绍卿眼神有点迷离，周文成趁着空隙跑去厨房热了碗粥，还没端进屋就听见咣当一声脆响。
“哎呦我的妈呀，今儿真是长见识了。”
周文成头疼，见过不少酒疯子，有文疯有武疯，可真还没见过何绍卿这样折磨自己的。刚才还挺的像杆枪似的堂堂军长，佝偻在地上像个虾子，屋子里净是粮食酒发酵的味道，何绍卿终究是没吃什么东西，干呕的几乎要把胃液都一并吐个干净。吐完就就歪倒一边，这时是能看出来真讲究，别人到这份上早都上手背袖子擦嘴了，他还捞了块毛巾。衣服到没怎么脏，风纪扣倒是解开了好几个。
周文成没辙，只能拖着拽着往床上挪，但觉得自家军座不比长成的大猪轻多少，唉，真没白长这么高大个。
“军座，军座？”
周文成坐在床边端着粥犯愁，他突然特别同情于副官，要不是身上还热着，何绍卿睡着的时候比挺尸好不到哪儿去，不打呼噜不磨牙，两手交叠在肚脐，放到棺材里就可以就地瞻仰仪容仪表了。n><�as@-����e="text-indent:10.0000pt; margin-bottom:0pt; margin-top:0pt; line-height:200%; " >“行行行，这吐酒还能憋回去不成，你这是当你家军座真傻啊。”
“你懂什么。军座最讨厌跟人喝酒，遇上应酬能避则避，不能避的都是开罪不起的场面上的人，军座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不能让外人瞧扁了第八军，遇着情况就死撑着，你看他不说话，那是怕吐你一脸。”
周文成忍不住一哆嗦，把何绍卿往于副官那边推了推。
“要不你今儿还是带他住客栈吧……”
“去你娘的客栈，我这会去城西，你把军座看顾好了，回头少一根汗毛，我烧了你这破局子。”
周文成自个挽着何绍卿回了屋，找了痰盂打了温水拧了毛巾，就看见何绍卿杵在屋当间，盯着他看，心里一阵发毛。
“军座，不能喝别硬撑。”I

第五章
“我操啊~~瞎了我的狗眼……”
赖狗儿怪叫炸的周文成头皮发麻，懵懵懂懂一睁开眼，正对上满眼血丝瞪着他的何绍卿，吓得周文成一个激灵。
“起来。”
何绍卿哑着嗓子拧着脸看他，周文成这才发现自己灾难性的睡姿，大腿压在何绍卿的小腹，手还伸进前襟，正摸在何绍卿的心口上，手掌下扎实的肌肤触感顺着神经往后脑上窜，周文成恨不得此刻翻个身装睡把这倒霉的爪子抽回来了。只是何绍卿看来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滚起来，我不能动，你压得我热。”
何绍卿还没从宿醉中缓过来，他已经醒了一会，一醒来就看见周文成的毛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睡得雷打不动，要不是身上实在没劲，何绍卿极想把这狗皮膏药一脚踹到地上去。
周文成连滚带爬的缩起来窝在床脚，想了想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军座，真不是属下不敬，于副官昨儿交代了，得给您擦身醒酒，我这刚擦上去就被您捉了腕子，差点把我掰折了……抽也抽不出，没办法只能卧军座边儿上了。”
何绍卿没好气的瞪了眼周文成
“小于只是给我擦背，哪会也没擦到床上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下次再不规矩，折的就是你的脖子。”
“是是是，属下一时失察，乱了顺序。”
周文成面上堆笑，分外殷勤的下床打水给何绍卿净面。心里面免不了嘀咕，还不是你太沉了栽地上翻都翻不动。I

“你要让我来啊~谁他妈不愿来啊，哪个犊子才不愿意来啊~”
周文成在院里的井口哼着歌打水，啪的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够得意的呀，睡了军长心气儿都不一样了。”
蓝龙龙坏笑着捅了捅周文成的后腰，跟赖狗儿一前一后把周文成堵在了井边。
“边儿玩蛋去，小心里面那位听了拔了你的舌头。”
“这才一晚上都惧内了呀，嘿嘿嘿，军长的胸口软不软。”
蓝龙龙叉着腰怪模怪样的朝周文成挤眉弄眼，赖狗儿也一脸鄙夷的凑过来。
“甭解释哈，小爷我都看见了，队长你可以啊，平常搂姑娘都没有搂的那么紧的。”
“少他娘的乱放狗屁，你队长我是那样的人嘛，滚滚滚，都让开点，老子打水洗脸。”
“你是打水给自个洗脸啊，还是讨好屋里那位啊~”
赖狗儿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瞅瞅你那通房大丫鬟的做派，还别说，我要是何军长，也得一早给你跺下床来，别瞎殷勤了，你前脚刚出来，那小副官就进去了，这伺候起床更衣的活怕是轮不到您咯。”
周文成打了满满一桶水，一头埋进去。抬起头对着俩人连喷带甩。蓝龙龙躲闪不及被呲了一脸，赖狗儿几步蹦跳闪到一边，又被哗啦泼了一身。
“你们这是燥火，心脏啊，得好好洗洗。”
周文成湿哒哒的喷吐了个水花，掂着剩下的半桶水一摇三晃的回屋去了。I

“小于，你跟我有多少年了。”何绍卿接过于副官递来的茶碗，漱口刷牙。
“5年11个月，我是29号进的团，一进来就跟的您，再有两天就满六年了。”
“六年啊，对，我记得那年你才17，瘦的像个豆苗，这一晃都六年了。”
“是，那会您还是我们的团座，这些年跟着您，跟着第八军，没少打胜仗，我娘给我寄信。都说我命好，跟了好长官。”于副官递了毛巾和熨过的新衬衫，趁着何绍卿擦脸的功夫，给长官挨个系好扣子。
“上次老人家托人送去的柿饼，家严很是喜欢，说是甜而不腻，爽口的很。”
何绍卿扶着床站起身，蹬上马靴，扎好衣角，于副官连忙半蹲在一旁，抻了抻压皱的裤缝。
“我这就给娘拍个电报，这几月柿子就熟透了。让她做了再给送去。”
“现在通信不便，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了，做母亲的怎么能不想儿子，夏种秋收，她身边没个劳力，日子过得辛苦，你今天收拾收拾包袱，及早回去吧。”
“军座……”
于副官愣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军座，属下知错，属下认罚。”
何绍卿叹了口气，伸手去扶。
“你走之后，我会向司令禀明，于宪忠战功卓越，推荐你去二十五军，那里驻军离你老家富平很近，你娘知道了，也会很高兴。”
“军座，属下不去，属下跟着军座，您是我的团长，是我的师座，我跟着您打鬼子，您说过，军人不能回家，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就是军人的宿命。”
“胡闹，于宪忠，我是在命令你。滚出去，不许说是我的兵，我没有你这样不服管教的孬兵。”"���؞���呲了一脸，赖狗儿几步蹦跳闪到一边，又被哗啦泼了一身。
“你们这是燥火，心脏啊，得好好洗洗。”
周文成湿哒哒的喷吐了个水花，掂着剩下的半桶水一摇三晃的回屋去了。I

何绍卿抬腿踢开跪在脚边的于副官，厉声向门外喝道
“谁在外边。”
周文成抬腿进屋，一茶碗迎着面门就飞过来，连忙一猫腰，茶碗贴着头皮直直飞过去，啪的一声砸在墙上开了花。
“军座……”
周文成把桶放在脚边，笑的腻歪极了。
“周队长，跟于副官去把宅子退了，钱一半留作局里经费补贴，一半给于副官作路费，送他今日出城。”
何绍卿冷眼一瞥上身透湿的周文成，不大高兴的补充了一句
“你去打水的功夫都够人打井了。”
I

钱少爷乐呵呵都就要凑过来拿人，被周文成一抬手拦住了。
“不怕老弟笑话，你这房小姨太啊，是哥哥我的人。”
“啊？你们何时相识啊。”
“说来话长啊，其实我跟水芝儿从小青梅竹马，订的娃娃亲，可她爹嫌我穷，硬生生搬远了，拆散我们一对苦命鸳鸯，我憋着劲发奋，当上这大头兵，就想着回去给她爹瞅瞅，可物是人非，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重逢啊，钱老弟，你是我们的媒人啊！”
“……可她爹说她叫小翠啊……”
“那是假名，谁卖孩子那么狠心啊，起个假名骗别人也骗骗自己罢了。你说是吧水芝，我是你文成哥哥啊。”
周文成往僵在怀里的女孩脸上吧唧一口，冲她眨眨眼。
钱少爷被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好发作，周文成这是跟他当街抢人啊，可放手又不甘心，哆嗦着反复念叨。
“周大队，这要真是你相好，老弟我也不敢夺人所爱，可我买了她可是花了足足十个大元啊。”
“这好办，我补给你二十个。”
钱少爷闻言一喜，周文成摸出钱袋里的银元点了点，特别真诚的作势递过去。钱少爷拿住了可怎么也拿不过来，一脸疑惑的打量周文成。
“哎呀我忘了，这钱啊，还得如数交给我们何局长，要不你今晚吃饭的时候直接管他要吧。”
“周文成，你！你别欺人太甚。”
钱少爷气不过就打算硬抢，三人在街上拉扯起来好不热闹。
“放开那位姑娘。”
砰的一声枪响，人群轰然而散，钱少爷捂着耳朵叫唤，
“妈呀，流血了，哪个王八蛋给我站出来。”周文成一听声音，反射性的挺直了背，朝来人敬了个军礼。
“军座好。”
何绍卿站在街口，不知这场闹剧看了多久，他顺手接过周文成递来的钱袋，将二十个银元砸在钱少爷脸上
“收起你的钱，滚。”
周文成在旁边狐假虎威，
“钱公子啊，你怎么能叫我们何局长王八蛋呢，你看看你，我们局长枪法准得很，给你留着情面呢，那子弹呐是擦着耳朵过去的，你也就是破点皮，怎么这么娇气。骂人不好，要改啊。”
何绍卿瞟了周文成一眼，转身就走，周文成小步跟上。众人见再没热闹看，也一哄而散，剩下钱少爷似是吓破了胆子，瘫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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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成额头贴着湿土地，他想起刺刀，鲜血，满地碎落的尸块，轰鸣着要震裂人心的炮吼，他想起那时候黑瘦的不成样子的蓝龙龙和赖狗儿，他从死人堆里把他们扒出来，他想带他们回家，可是他们早都已经没有家了。
“你知道，仅仅是逃兵一条，就足够我把你们都毙了。”
周文成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宣判，他装了太久了，其实早也已经很累了。
“你不是个好兵，我也不是个好将军，宜昌会战我率部守城，整整18天未得分毫补给，日军上百架飞机轮番扫射，城里的空袭警报没日没夜的响，那嗡鸣的声音就像刻进我脑仁里一样，好像一闭上眼，就要把人从里到外炸开。”
何绍卿的声音有些飘渺，低低的模糊不清。
“我每次想出城干死那帮小鬼子，老管家就跪在我面前拿着上峰的电报以死相逼，他一手把我带大，说的话句句都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我一直守啊守，守到了日军撤退，那一战，我记得很清楚，我军阵亡将士三万六千九百人，失踪两万余人，伤者达五万众。可日军战损，大概连七千人都不到……”
何绍卿疲惫极了，他很少给人说这件事，仗打完了，上峰拍来电报，所有有功之人，平升一级，他成了国军最年轻的的军长之一，可他丝毫不觉得开心。
“仗打成这样，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
何绍卿挑起周文成的下巴，那脸上还留有刚才自己掐的指印。周文成看着他，温和的像是兄长看着幼弟。
“绍卿，你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
何绍卿浑身一震，他想起早逝的大哥，想起了以头抢地死在他怀里的老管家，想起了那个为他送战报被炸得只剩半截的勤务兵，想起了那个城头上扛着军旗烧成一团赤火的先锋军。他的心被这些过往烧的满是细碎的裂痕，而周文成此时看着他，眸子黑亮极了，像是蕴了汪洋星海，裹着他归于平静。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