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人在临死之时，会看到已逝的亲友提着灯来接自己。
这个真假难辨的传言，最初来自郭嘉。
起
那年曹军一路北上，郭嘉身体抱恙难以随军，就留在了柳城修养，后来，也就在那里去世。彼时，曹操带军征战在外，荀彧驻守许都，临终的郭嘉身边没有相熟的人，只一个跟了他好几年的小厮算是知道他多点，看着郭祭酒弥留之际，仿佛见到了什么人般把手伸向了空荡的门口，笑着说天晚了还带灯笼来，细细念叨着一个小厮并未在军中听过的名字，最后就那样含笑闭上了眼。
后来，小厮私下与人谈起，事情又辗转到了尚书台，进了荀彧的耳朵，才知道那是郭嘉昔年在颍川时的故人，早年就在战火中去了。
“是来接他的吧…”给自己了个解释，荀彧忽然觉得中午的尚书台怎么比往常凉了不少。
再后来，这事在继程昱登泰山抱太阳的梦之后，成了荀彧又一次的谈资。于是曹营就都知道了这么件不算事的事。而也就，渐渐有了人死前会见到逝者的说法。
承
谣言若是想要坐实，就得有辅证，就像人说舜母梦雀入怀而生舜，于是雀乃吉兆，那你想说自己遇到了吉兆，就要在天空落光之后真的挖出只雀鸟来才成，甭管是活蹦乱跳的还是金光闪闪的。
荀攸看着被人从明显新翻的地里刨出来的铜雀，一边说着预先记好的台词，一边思考小叔是不是昨晚也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这东西被埋下去。这件事，他始终没能知道答案，不过后来却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这年曹军南下，荀彧随军而染疾，告病留于寿春，不就便传来荀令薨的消息。流言、小道消息，这些八卦从来就不缺，争吵、分歧、不可告人的理由、甚至遗物中并不存在的食盒都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甚至连上面有几颗纹钮都出了两三个版本，荀攸知道这里面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他没有澄清的打算，只是将东西该下葬的下葬，该烧的烧。
荀家的家人，比郭嘉带了没几年的小厮还是要亲的，所以在荀攸帮着料理后事的时候，便与他说了那件事。
荀彧去世时，比郭嘉好些，念叨的名字大家都听过，也都认识，就是郭嘉。而大白天的，意识朦胧的荀令却点点什么都没有的虚空道：“辛苦奉孝，竟老远提了灯来，这样也的确方便看路了…”
于是，人死前会见到逝者的说法，被修正，加上了提灯来的条件。
转
荀攸觉得，那一定是不准确的。不然为什么不是每个人去世的时候都会念叨这些？难不成，非得是随军在外而客居他城才行？
只可惜这个也没法验证，毕竟主动去问人家临终时的细节总是不合适的，荀攸又是个低调的人。
还好，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荀攸也在寿春去世之后，曹操特意关心了一下情况，当然更多的是因为连着两个荀令倒在同一个地方，让人总觉得有点在意。
于是听说，小荀令去世前，念叨了小叔，不止一次。荀攸迷迷糊糊的最后几晚，夜里风大，廊下挂的灯笼总被吹灭，连室内的火烛也总是熄灭，家人想起了之前的传说，不觉有些发冷，所以究竟是寿春风大还是幽魂阴风，就没人说得清楚了。
那么灯的问题呢？
家人添油加醋地说那几天不太对劲，曹操一并听了，却忘了再问。想想，也就算了。灯也好、人也好，去了就去了，何必在乎这些。
事情似乎到这里也就断了。
合
后事嘱咐得差不多，曹操挥挥手让一班臣属都退下该干吗去干嘛，然后把曹丕等人也轰了出去，一个人静静卧着，看案上烛台垂直向上的火苗，蓦地无风自灭。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个传言，郭嘉看到了故人，荀彧见到了奉孝，荀攸念叨着小叔…如果那是真的，提灯来见他的又会是谁呢？
曹操望着黑洞洞的室内，没有寒冷的鬼气，也没有来源不明的阴风，就那样远远地出现了一个光点，远远地晃动着向这边过来，像是被谁提着一样。不过丈余的卧室，曹操看见那火光由天边而来，明明灭灭，不似寻常的烛火温暖，也不是传说的鬼火的森寒，而是平淡、明亮…
渐渐的，近了，他没有眨眼，光亮却忽地变成了好几个，并排着，又有点前后距离，还是向这边过来。这次能看得清楚些了，有灯笼，也有烛台，被不同的人拿着，只照亮那么一点点的空间，看不到他们走在什么样的路上，也看不到他们身后是何方。
“你们…是来迎接孤啊…奉孝、文若、公达…”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容，曹操觉得头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困扰他岁余的头痛都不存在了，他不禁笑了起来，少有的爽快，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回到了逐鹿中原、驻马沧海的时光，那时，他们都还在。看，就像现在一样，他们都回来了，都回到孤的身边了，不是么？
终
“所以…陛下以为如何？”贾诩将棋子落在早已思考好的位置上，看着对面兴致勃勃等他反应的曹丕，觉得此时坐在这个位置上听怪谈的不该是自己，而应该是陈长文或者司马仲达才对。
“文和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或许曹丕能猜到陈长文和司马仲达的回答，所以才来问自己。贾诩做了个判断。
“陛下希望见到谁呢？”
曹丕张张嘴，有好几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还是一个都没能说出来。他真正想见的，不需要临终就能见到。
贾诩尽快结束了这场棋局，然后躬身告退，后来也就退出了这个世界。
曹丕再也没见过他，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卧榻之畔。而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曹丕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大片白光，比那年江上的火光还要明亮还有壮阔，可他也看不清光芒的后面，那之后似乎只有无尽的黑暗而已，最终，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看到。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