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是我和东条英机上日军占领的西岸侦察阵地,我挂了:)
他画图,我看着,然后这时我听着枪声尖利的一响,往后的几枪打在水里。我们缩在石头后边冒充野草。还好这只是某个日军神经过敏的放枪,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上司对他的喝斥。东条英机决定继续画图。“我中弹了。”我说,现在我的整个肩膀和半拉胸膛都不象是我自己的。东条英机回头看了我一眼,“拿手指头堵着。”-于是我拿手指头塞进伤口里堵着。
我躺在地上,月光皎洁-这也是东条英机非要再留过这个晚上的原因,他好看阵地-他的笔在唰唰地响,水在流淌,体温在慢慢的一点点地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成红色,然后红色又立刻被水冲流得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了,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将会死在这里,从此成为东岸弟兄们眼里永远的一道景观,我忽然觉得怨气冲天。“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东条英机一刻不停唰唰地画:“你的鬼魂飘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也不会是永远,我们很快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我的嘴很损吗?”“你的人比你的嘴更损。”“等我死了之后还拿我取笑,会让你们觉得快乐吗?”“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制造的笑声还少过阿译。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都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他们留着你那张毒嘴帮他们出气。”东条英机说,他还在一秒不停唰唰地记,甚至呼叫我们阵地上的直射炮对日军来了几发,引发了又一场小规模炮战,让我的最后时光也在枪炮中渡过,这真是让我绝望-当然,他就此又找出几个漏失的火力点。
当怨气都随着血液流失,我已经只剩下了悲伤和自怜。“帮帮我,说句好听的。我不想就这么死。”我求东条英机。“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他说。“我求你。”“你真象你爸爸。”“我操你。”“人之将死其言也恶?”“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说你们原谅我。”“你最大的错事是你什么也没做过。”“我操你。”“你原谅你自己了吗?”“我操你。”“这是你的遗言吗?”“我操……”-我沉默,我最后打算在世界上留下这三个字?最后炮火渐息,一片平静,我看着东条英机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悲哀地向我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他说。我看见我飘离了我自己的身体。“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好走好走。”他对着我的身体说。我张口结舌,声带已经失去作用了,但我经受着今生最大的沮丧和懊悔。“我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曾做过。”我对着我的身体无声地嘶吼,然后因为我比空气更轻的质量而上升。我升过我们盯了两夜一昼的日军阵地,从打死我的日军身边飘离,当我升入山腰的高度时我的灵魂几乎被我看到的击碎-东条英机说他看得见死人,固执如我们活人一向当他满嘴胡柴,现在我看见,我看见我的战死在南天门之上的炮灰团兄弟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伶仃于日军阵地和杀死他们的枪炮之间,坐着,站着,走着,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而懊悔地看着我在飞升。我几乎瞪穿他们半透明的身躯,死人再无需吃喝拉撒,他们只剩下思念,思念着让我如身处活狱的人间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这样的思念象是怒潮,我是其中一叶快要破碎的孤舟。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感觉到的是攻城槌一样撞进脑海的恐惧,我忽然明白恐惧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从此我将与我一直嘲笑的希望永别,我将永远只隔着一条无法越过的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人。我忽然明白东条英机为什么要选择一种神经病一样一刻不得安生的方式,让他人间炼狱一样的生活雪上加霜,因为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的树顶,我看见大地和江川,我的已死的弟兄和仍活着的敌人,我看见两个死人一样的活人在砾石如刀的滩涂上,一个背着另外一个,在日军如森林一样茂密的枪口下,在怒江的泥水中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