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曦、和华月、和瞳一并沉默地立在血海中央,死寂的眼睛牢牢盯着沈夜。
大祭司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不来?
他们看着沈夜,无声发问,这声音极大,又极细微,大如天上雷霆,隆隆滚过;小如蚊呐,若有若无萦绕在他耳边。似远似近,似悲似喜,无所不至。
来与我们一道,投身死亡的静美。
生是苦,死为乐,亡魂之喜乐,生者永难企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祭司当归来矣。
又一些声音在黑暗中徘徊,幽灵般游荡着,似波涛起伏,似云霓舒卷,这些絮语穿越了时间,从被他隐藏得极深极深,无人敢问,无人敢看的深渊里爬上来,响在沈夜心里。
……
“大祭司么……虽然我也是祭司,但私下讲我十分怕他,行事太过酷烈,手段太过残忍,处决不听他意见的人毫无犹豫,我很怕哪一日我也……”
“呵,这算什么,你生得太晚,没见着133年前那场暴乱,那时候大祭司才真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死在他手里的人之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以为多杀一些人,剩下的便一定会对他心服口服么?”
……
“沈夜?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身为前任大祭司的儿子,哪轮得到他坐上大祭司之位?”
“可是他真的很强,还有神血庇佑……”
“哼,就因他太强,所以才干得出囚禁城主,独揽乾纲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们谁见过城主?沧溟城主何曾面对过族人?什么都由沈夜代行传达,城主怕是早被他制住了,兴许……他自立为主,篡政夺权也不过迟早的事。”
“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上月那两个祭司,听说办事不力,被大祭司扔给了七杀祭司处置……”
“七杀祭司……说起来,你们听说过没有?传闻七杀祭司才是前任大祭司原本择定的继承人选,不知沈夜使什么下流手段,害七杀祭司病情加重,无法继任,他便将大祭司的位置霸占了来。”
“有这种事?!话不能乱说呀……还以为他凭神血当上大祭司,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种龌龊,沈夜这人当真可怕。不过看起来,七杀祭司十分忠心于大祭司,难道他不知道这人害过自己?”
“……反正,反正我也是道听途说,流月城暗地里对沈夜不满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假又如何?光凭他杀过的那些人,就算再给栽赃一百件恶毒事给他,也不算冤枉。”
……
“流月城最近人心颇不安稳,今年的神农祭典不知怎么办……”
“这就看大祭司安排了,想必还是要让大家热闹一场的。”
“热闹……既已染了魔气,又如何有脸祭典神农神上?”
“难不成要束手待毙?大祭司也是想让大家能活下去。”
“这般苟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们明明是神裔,为何要下界去跟那些凡人一道生活?”
“……我听闻一个消息,说矩木似乎已快不行了,所以大祭司才加快步伐,寻找可让我等安心生存之所,相信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信。若是为了大家生存才染魔气,大祭司自己为何不染?他有神血护身,我们没有,于是我们便活该堕落,只他一人高高在上,清贵无比么?这种人……这种杀人如麻,连自己唯一徒弟都不愿同他一道,宁肯叛逃下界的人,我不信他!”
“你……你找死么?!居然在神殿里说这话!破军祭司是大祭司的禁忌,满城无人敢提,你这么说,真是不要命了!趁今日大祭司不再,快走快走!”
……
“哼……他沈夜算什么东西?择徒时选谢衣而不选我,当真目光短浅。事实已证明,谢衣一早便叛逃,我今日还在为流月城兢兢业业,可笑。”
……
“失仪又如何?我看沈夜也无甚得意之处,堂堂巨门祭司,非要处处恭敬他么?”
……
许许多多声音在黑暗中飘摇起伏,共同汇成了海一般磅礴深远的洪流,疑心、反抗、厌憎、不屑、嘲讽、畏惧……所有关于“沈夜”的负面思想都在当中流动,不断沸腾。
沈夜立身当中,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完全吞噬。
他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流月城从不是铁板一块,从来没有什么上下齐心、一致对外的好时候。
对外?对什么外?
所有的噤若寒蝉或赞同,都是靠镇压甚至杀戮夺过来的。
流月城的困局发生于内部,是被时代和天命共同注定的死路,若顺天而行或寄希望于飘渺的可能性,迎接他们的只有灭亡。
想救烈山部,想求一线生机,唯有逆天而行。而逆天之行,便注定是一条血腥孤独的道路,除开艰难跋涉,斗智斗勇,他更要承担无数不理解、不赞同的声音,甚至众口铄金的欲加之罪!
流月城里,多少人恨着沈夜,妒着沈夜,怕着沈夜?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将他骂作逆贼、乱臣、野心家?
不过,都不要紧……沈夜不在乎。
既然认定了艰险的生路,沈夜就会将所有怀疑反对的声音都暂时压下去,为了那九死一生的存续之机,他连神农神上都可以阳奉阴违——身为祭司之首,一边祭奠清贵的上神,一边与魔物交易,用全族向魔气的堕落,换取烈山部下界之后不惧浊气的生存机会。
这天道,当真可笑。
而执行这一切的人,居然还苟活于世,岂不更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