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敏
“希斯特里亚,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爱尔敏还记得自己在艾路米哈对希斯特里亚说这句话时,对方眼中溢出的痛苦泪花。他知道,自己让她非常为难,他很清楚她考虑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不希望用这种方式去强迫信赖自己、珍视自己的好友。但是,他们没有选择,因为谁也不知道,人类是否会在下一秒就被逼入灭亡的绝境。而现时他们能够看到的突破口,就唯有尤弥尔这一处。
“你们能答应我,一定不伤害她吗?”希斯特里亚轻拭眼角,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爱尔敏、旁边的埃尔文团长,以及房间远处的利威尔兵长。
“我们无法保证。对不起。”埃尔文团长很诚恳地回答了她。
“事实上,希斯特里亚,你应该考虑的是你自己。如果事情发展得不顺利,你很可能会死在我的手上。”爱尔敏沉下了目光,神情黯然,“当然,这之后尤弥尔一定会杀了我。就算她不杀,我也会自行了断。”
“我不希望你死去,爱尔敏。”希斯特里亚忧伤地说,然后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她终于喃喃地答应道:“如果人类一定需要这一缕希望才能求生,那我答应你们。但我还是请求你们,尽量不要伤害尤弥尔。”
“我答应你。”身后的利威尔兵长回应她说。
而现在,爱尔敏正手持闪耀银光的手枪,枪口对准希斯特里亚的太阳穴,跟在尤弥尔的身后缓步走下艾伦家地下室的木质台阶。爱尔敏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认定尤弥尔一定就范,但依他的判断,这个作战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因为尤弥尔比他更害怕失去。只是,希斯特里亚受苦了。在刚才对峙的时刻之前,爱尔敏曾无数次地预想过,如果作战失败,如果尤弥尔孤注一掷,自己到底会不会开枪……他其实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绝对是不想开枪的,但当局面混乱时,谁都说不清会发生什么,就算是无心地扣动扳机那也是他做出的行为……用任何理由都搪塞不过去的罪行。他自己虽然做好了赴死的觉悟,但无论如何都不想因此拉上一条无辜好友的性命……只是,不想归不想,现实则无可逃避,当自己选择走上了这条路,就必须做好准备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然后承担应有的责任和惩罚。只能说,现在这样顺利的进展让他感到万分庆幸,心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但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所以,他还不能放松警惕。
火把的光亮晕开了地下室的黑暗,一排排简陋的木架上整齐排放着型号不同的试管、烧瓶,以及各式各样的实验仪器,靠里的书架上散乱地插着一些书和手工装订的记录本。到处都落满了重重的灰尘,也有厚重的蛛丝在角落蔓延。尤弥尔将火把插入了托放油灯的铁环,接着举起双手,询问他自己是否可以转身去书架前。他答应了她,看着她走过去的背影,又想起了开门的时候,尤弥尔对他说的那句话。“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们,而是你们根本经不起真相的残酷。”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庄重,就如同一个教母在教导自己的教子。
尤弥尔稍微抹去了一些堆积在书本和记录纸页上的黑灰,然后抽出了最顶端第一个记录本,翻动了起来。“不过事实上,连莱纳都说不会再在乎墙内这个世界了,所以,大概也无所谓了。如果你一定想要知道,那就告诉你吧。”尤弥尔说着,紧盯着纸页,昏黄的光线下,爱尔敏看见那上面模糊地印着一行手写体的字:巨人病毒活性无效化研究记录。
“我们找的是巨人化试剂的配方。”尤弥尔说,然后将那本记录本又多翻看了几页,“看来耶格尔医生做了蛮多尝试,只不过这个,不可能实现。想要让人类完全摆脱感染,简直是天方夜谭……”她评断着,目光在某一页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原来以前的瘟疫,是他实验解毒剂的结果。”
“你刚刚说,巨人化试剂的配方,那是什么?”爱尔敏保持着自己冷静的气势,将话题拉回她给出的第一个信息。
“就如名字所言,是能让人巨人化的试剂。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使用就是了。阿尼、莱纳、贝特霍尔德,都是使用这种试剂之后成为巨人的。而我——”尤弥尔停顿了一下,嘴角挑起了一丝自嘲的笑意,“我是这种试剂的第一个实验品。”
“第一个……实验品?”
“七十多年前,墙内也曾出现过巨人。”尤弥尔的第一句话就让爱尔敏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这之前那些日夜里,从完成巡查确认工作回来之后,被他死埋心底的那丝绝望感再次升腾了起来。“那时还没发明立体机动装置,人类对这些怪物束手无策。研究人员匆忙间从古文献里翻出了一星半点的记录,然后便加紧研制出了这种试剂。”尤弥尔似乎注意到了自己一瞬间的失神,但她没做任何反应,继续悠悠地说了下去,“作为王族私生子的我,为了人类的大义,为了平民不再惨死,答应了做试剂的人体实验。不过嘛,第一次实验,可想而知,总是会出状况的。注入试剂后,我丧失了神智,进入了发狂状态。那时候,好像把研究所里所有的人都吃掉了吧。最后,我吃掉了一个王族,然后恢复了理性,不过却没有发狂时的任何记忆。他们告诉了我我都吃了谁,就像是对穷凶恶极的罪犯进行审判,可我却一点实感都没有。不过,他们最终也没有对我用任何刑罚,因为他们还需要我。”尤弥尔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她停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收捡一些搁置了太久的情感。“我还记得自己最后听到那个王族的名姓时,心里异常难过。那是一个难得对我亲切的王族成员。不过,我现在还是忘记了他叫什么,大概是因为后来那六十多年也吃了太多人的缘故吧。”她又笑了一下,接着恢复了先前的神态,伸手抽取了书架上另一本记录簿。“总之,这之后我便被派去了战场,和那些吃人的家伙战斗。和我一起的,还有其他自愿接受药剂注射的私生子和王族成员。那时候,倒也真是热血沸腾啊,同时也让我第一次对王族刮目相看——当然,是那时的王族,不是现在的——他们那些家伙一个个刻板严苛,平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可竟想不到也有甘愿舍弃一切的胸怀。后来我们胜利了,接着,便被赶出了城墙。我们这群不得不被遗弃的‘英雄’于是开始在平原上游荡,后来竟和最后一支和王族同源的壁外血脉会合了。纯正王族血统的人都留在了那里,但我们这些私生子没有这个资格,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之后我们终会再次退化成吃人的怪物。所以,也就是这样,在享受了几年自由时光之后,我的神智又飞走了,然后就像做梦一样地一直游荡着,直到吃下了莱纳他们的战士伙伴,这才重获理智……重获我的第二次生命。只不过,这一次同样不会长久。”
尤弥尔终于结束了她漫长的叙述,爱尔敏一时觉得大脑有些发紧。她说了很多,但却在关键的地方含糊其辞,不清不楚,就好象是故意要让他产生理解障碍,从而搅乱他的思绪,影响他的情绪。爱尔敏决定不理睬自己自然而然地想要统化所有信息的欲望,随意揪住了一个闪过脑际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刚刚说壁外血脉……人类是怎么在壁外活下来的?”
“只要有可以巨人化的战士,就可以保护族群。事实上,那群人的所在地,就是莱纳他们的故乡。”尤弥尔注视着他,眯了眯眼,简短地回答。爱尔敏给了她一个不满的眼神,冷声道“继续”,她这才在取下第三本记录簿后开口补充:“我们和这群人会合的时候,墙壁才刚竖起三十多年,那时他们还有一批强悍的老战士。这帮战士和组成墙壁的巨人是同时期的,年纪已经很大,不过倒还老当益壮,保护得了自己的族人。只是,他们没有试剂,不能让年轻人巨人化来增加战士的数量,所以,他们终归是要全部死去的。不过,上天安排了我们给他们带去了希望。我们的人加入后,不仅为他们增加了战力,更重要的是带去了墙内研制出了巨人化试剂的消息。所以,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便和墙内人达成了一个协议。”
“协议……”尤弥尔爆出的信息依然还是缺失着什么,似乎是一块最重要的拼图,但爱尔敏预感他已经离得不远了。“什么协议?”他紧追着问道。
“墙内人为他们壁外的同族提供巨人化试剂,而墙外人,则定期挑选一小部分自己的族人,供应到墙内……”尤弥尔不紧不慢地回答,然后翻动起已拿在手中的第四本记录簿。爱尔敏看到那上面的标题写着:完整巨人化试剂的成分猜想。尤弥尔的双眼亮了起来,开始专注地阅览。“尤弥尔。”爱尔敏冷声提醒她道,将因小心握枪而有点发酸的手抬了抬。尤弥尔从书页上抬起头来,解释道:“我没想到还能找到这种好东西。现在的试剂都是有缺陷的,从一开始就有致命缺陷。但就算有缺陷,也总比没有好。可如果调制完整化试剂并非不可能,那我就不得不怀疑这么多年来王族的用心了。”尤弥尔说完,又沉思了一会儿。“也许莱纳的族人正是因为获得了这种信息才派出他们的……”
“尤弥尔,请你回到之前没有说完的话题,按顺序一件一件事情为我解释清楚,不要再这样随意跳转。”爱尔敏警告她说。
“我可不是故意的。”对方眯起眼,似乎在研究着自己和希斯特里亚的神情。她合上记录簿,身体前倾,小心地将它单独放在了靠近爱尔敏那一边的桌角。“至少你现在知道,这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之一。”
“那么,请继续。”爱尔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说道。
尤弥尔继续抽出记录簿以及一些零散的纸页,看了起来。“爱尔敏,你知道吗?七十多年前,壁内的人口很少,比现在失去了玛丽亚之壁后的总人口还要少一半。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都生活在希纳之墙内,而另外那三分之一,也很有规律地将村落建在罗塞墙内的平原上。但就是这样,王族也依旧成天头疼不已,如履薄冰,天天都在担心哪天会因掌控不周而出现事故。所以说啊,墙外人提出的有关巨人化试剂的请求,对他们而言也是一道上天恩赐的曙光。王族血脉的人数并不多,尤其是在经历过那次事故后,更是折损大半。墙外人为王族献上自己的族人,他们便能直接用人体制取……抑制粉。这比用抽取的体液调制出的制剂效果要好太多,不仅能够存放更长时间,而且还可以加入食盐里,比以往单纯的水源供应更为保险。因为是墙外人的自愿交换,所以只要在对方的承受范围之内,人员数量他们也可以随意要求,王族成员也就可以卸下为了责任而要承受每周抽取体液的肉体负担。也就是从那份协议达成开始,墙内的人口才终于毫无顾虑地高速增长了起来。”
“你……到底是在说人口,还是在说那个协议?”看着一口气说完的尤弥尔又盯向了自己,爱尔敏很清楚,这一次他的情绪波动已经完全被她捕捉。“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方挑了挑眉,回应他道。爱尔敏回想着她刚刚话里的那些字眼,人体制取、抑制粉、食盐、水源……渐渐地,便感觉好像更加维持不住自己了。他知道已经走到了只剩最后一层幕纱的地步,所有人都极其渴求的真相就在另一边,浮现着它完整的身影,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变得怯懦了起来,内心突响着一个痛苦挣扎的呐喊,不停地叫他住手,叫他不要去揭开那最后的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