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5日凌晨4时
爸爸参军后进步很快,当班长时就入了党,并当了排的党小组长,而爸爸的排长却未入党。排长很想入党,但他有些毛病,爸爸始终不同意。排长对爸爸恨之入骨。战斗中,总把爸爸往最危险的地方派遣。爸爸对我们说:“排长总想要我的命。”但爸爸命大,不仅每次都完成任务,且避开了死神。后来在一次激烈战斗中,排长牺牲了。死时还不是党员。党支部讨论给排长记功、追记党员,爸爸说:“记功没问题,入党我还是不同意。他不够标准。”
12月15日8时
亚伟、亚军都从美国赶来奔丧。我们回忆爸爸与我们相处的情景,泣不成声。亚军讲了一件事:71年冬在宝鸡,我们几个拿着爸爸的手枪去拍照,我作射击状,亚伟、亚军做被击毙状。这是我的主意。我对这个创意还甚得意呢。不料爸爸看了照片大怒,骂我们道:“枪不能指人!”又说:“乱扣板机,有可能把撞针打出来。”爸爸讲了战斗年代一个关于撞针的故事:爸爸刚当兵那阵儿,武器还是稀罕的。枪支比生命还重要。爸爸班里一个战士擦枪时,扣板机把撞针打出来,不知飞到什么地方,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杆枪算报废了。连长愤怒极了,命令:“拖出去枪毙!”这个战士就这样被处了极刑。尸体被扔到坑里之后,班长对爸爸说:“他的军装不能埋掉,扒下来。”爸爸遵命把那战士的军装脱下来,突然爸爸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一摸出来,原来是撞针。
12月15日10时
爸爸是淡泊的。爸爸秉性善良。我们继承了爸爸的聪颖,却都未继承他的善良。这一点可能隔代遗传了。胖胖的善良有点象他爷爷。文化革命后期,“四人帮”插手军队,爸爸时任二十一军副政委,军长孙玉水、政委徐春阳,都是同爸爸一同摸爬滚打的战友。军长、政委曾在兰州军区的授意下给江青写过效忠信什么的。粉碎“四人帮”后,兰州军区某副政委率工作组进驻二十一军。军长、政委被停职反省。军区副政委找爸爸谈话,要爸爸揭发军长、政委,并暗示:爸爸有可能当政委。爸爸却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我了解他们。他们做那些事也是不得已。”军区副政委怒不可遏,指着爸爸说:“老刘你就是不想当政委!”爸爸那天回到家里,脸色凝重,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故事:淮海战役中,鲁锐牺牲后,爸爸召集全体营干到指挥所开会。一发炮弹打来,营指挥所整个儿被打塌了,所有的人都被深埋在下面。战士们闻讯赶来,从瓦砾中挖掘,挖出一个是死的,再挖一个仍是死的。有人说:“算了吧,不可能有活的了。”某干部说:“不行,就算都死了,也得挖出来再埋掉。”结果把爸爸挖了出来。其它人全牺牲了,只有爸爸一个人活着。
12月15日夜23时
已确定明天上午进行遗体告别,尔后就火化了。我们五个兄弟为爸爸守最后一夜。亲情浓于血。我们都舍不得亲爱的爸爸。爸爸对我们太好。爸爸为我们的成长费尽了心血。如今我们都长成,正是回报爸爸的好时候,爸爸却离我们而去。亚军哭着给爸爸下跪,道:“DADDY,托个梦给我!托个梦给我!”亚军说,他小时候,爸爸每天早上轻轻开门,看他一眼,笑笑,走了。有时替他掖被子。亚伟说,爸爸去美国探亲时,因为亚伟那时正上学,甚拮据,爸爸从外面拣回一块地毯,在水龙头下洗呀刷呀,尔后再用。我永远不能忘却爸爸那雪白的头颅在水龙头下晃动的情景。小五说:爸爸从不做饭,一次,大姐病了,妈妈不在,爸爸不得不下厨,做面条,结果把碱当成盐下到面了,面变得黄澄澄的,呈糊糊状,爸爸舍不得扔掉,一个人全吃了,边吃边说:“好吃呀好吃。”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幅图画:爸爸抱着我,用坚硬的胡子扎我。那时我不会超过三岁。奇怪的是这情形竟永驻我心中而拂不去了。我俯下身子,把脸贴在爸爸的脸颊上,泣道:“爸爸,你再扎我一回。”爸爸无反应。爸爸的下巴是光滑的。爸爸宛如睡熟了。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一种南国不知名的小虫无休止地聒噪着。这是最后一夜了。
12月20日
我们捧着爸爸的遗像和骨灰,长驱一千余公里,回安徽宿县宝光寺。接近安徽省界,正是夤夜,突降大雪。山河一片洁白。离京前,我曾暗暗对自己说:天若有情,就下雨。李先念走时是下了雨的。不料天更有情,竟下了雪。那是老天在为爸爸戴孝呀。宝光寺也成了白色世界。爸爸对宝光寺是有意见的。过去宝光寺人比较淳朴。爸爸和村里五个青年一齐参加八路军后,日本鬼子占领了宝光寺,询问村里有什么人参加八路,全村无一人言语,包括几个地主也没“揭发”。近来世风大变,人们见钱眼开。宝光寺人也不免俗。爸爸小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谢元良,与爸爸同岁。爸爸参军后,奶奶和家里的其它事务全是他一手照顾。刘家的祖坟也是他置办的。他家赤贫。爸爸曾对我讲过谢元良的故事,我很感动,寄了五千元钱给他。不料这钱竟要了他的命。谢的儿子和儿媳妇逼着父亲把这笔钱交出来。谢说:“我想用这钱给自己养老送终。”媳妇说:“不行!”连扇谢好几个耳光。没有良心的儿子也跟着媳妇一块打父亲。谢元良,七十余岁,吃了一辈子苦,上无片瓦,下无分文,衣衫褴褛,颤微微走出自己的茅屋,在旷野里痛哭。第二天,他把五千元钱分文不少地寄还给我,然后喝卤自杀了。人们在我家祖坟不远处发现他早已僵硬的尸体。这次我回乡,宝光寺倾巢出动,但谢元良的儿子和媳妇根本不敢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