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1】
Misaki再次回到南葛是在而立之年过后的一天。
提着洗的发白的帆布单肩挎包,简单轻松地如同踏青的旅人。
天空稍显阴霾,云层低矮的包裹着湛蓝的宽远,摇摇欲坠。跟早晨收音机报道的天高云淡相去甚远。脚边的落叶堆得厚厚一层,踩上去有种踏空的莫名不安。
你好,南葛。
Misaki拢拢耳边的发,在心里轻声低喃,带着不动声色的平静。
远处的北雁带着一身疲劳匆匆路过。
已是初秋了。
【__2】
覆上眼脸,遮去一室昏黄。
Misaki躺倒在旅馆简陋干净的单人床上,闭上眼睛,放空一切。
床靠着窗,温暖的午后阳光慵懒成性缓缓洒进来,割碎一地流光。刚刚结束的美术展耗费了自己全部心力。
走上了父亲的路,成了一个画家。
不温不火,没红到街闻巷晓,但至少还能养活自己。很好了。
真的。
背着画板,走在各种各样的路上。
平坦、陡峭、泥泞、笔直、狭窄……
一直前行,并未止步。
途中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说出口什么话,握过哪双手……真的想不起来了呢。
Misaki睁开眸子,满目阳光晃花了眼。
匆匆忙忙忙忙碌碌碌碌无为。
呵呵……
房间里蓦地响起一阵笑声,撕裂一地静寂。及其突兀地出现,然后戛然而止。声音打着漩涡缓缓消失,耳鸣持续不散。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他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__3】
——Taro,你该回去看看了。
来自北国的男子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
男子身上干净清冷的气质一如当年在盛夏绿茵场上绽放的雪割草,坚定不拔,向日阳光。
被包裹住的手终于停止了颤抖。
【__4】
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__5】
两个小时的脚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北龙町。向日葵祭刚刚过去,旅人少了很多。被称为向日葵故里的城镇安静地坐落在空知支厅的北部,不带一点谄媚俗态,兀自静静绽放着如火的金黄,仿佛燃尽一切生命与热情的美丽,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爱慕人士前仆后继。
谁能拒绝阳光啊?
Misaki被漫山遍野的金黄填满视线,几乎溺水般的呼吸不畅。
躺倒在葱郁的茎杆间时,剧烈的心跳依旧勒得胸腔生疼。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
上帝,可以吗?
【__6】
——Misaki kun,Misaki kun,你知道向日葵吗
——恩,大概了解一点。
——我最喜欢向日葵呢。
——诶?
——爱慕、光辉、忠诚、希望。
少年的眼眸装满了整个世界的阳光,就这么对他微笑,不带一丝阴霾,纯粹温暖如明媚四月天。
谁的心跳漏跳了拍,或者多跳了一拍。
——……诶?
——嘿嘿,向日葵的花语啊……感觉和Misaki kun很像呢……不,没什么哈哈……Misaki kun,这个世界,足球的世界很大呢。
——嗯。
——Misaki kun,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温润如玉的少年轻声笑了出来,迎上对方永远不会黯淡下来的黑瞳,黄金搭档的默契不言而喻。
——嗯。和Tsubasa kun一起,一定会走的更远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最后他俩谁也没走到最后。
【__7】
北海道的天一直很蓝。
层次分明,明朗开阔。来接风的男子明亮的笑容硬是把三寸日光比了下去。
好久不见了,Hikaru。男子拥抱了他,带着久违的温暖与青草味道。
欢迎回来,Taro。
童年的玩伴拥着他,在耳边缓缓地说。音质一如当初诚挚淳朴不带一丝疏离陌生,仿佛一千多个日子的时光被不着痕迹地抹去,谁都在那个转身触手可及的地方。
仿佛。他回抱男子,感觉对方背后的肩胛骨磕地手生生的疼。
仿佛,不过自欺欺人。
【__8】
Matsuyama退役的消息传到他那里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
取材回来的他抖擞着沾着田间黑土的水靴,听着偏僻山林里唯一接受外界信息的收音机里嘈杂的报导,愣了半响。
然后继续未完的动作,仿佛不受一丝影响的继续着。
画板跌落在地的声音很小,细微地连他都没听到。
叽叽喳喳扰了一夏的蝉安静了下来,蟋蟀扒拉在洞口开始唱起了歌。溪水蹦跳着穿越田间蜿蜒出一道婉转的弧度,不曾回头。仿佛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夏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__9】
有些事情来的太快,打得人措手不及。
该用什么面孔去接受?
微笑?悲痛?或者笑着哭?再多的表情在如斯事实面前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我们不过想学会麻木不仁,而已。
【__10】
在病房门前徘徊了好久,Misaki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病床上的男子脚上打着石膏,笑着望着来人,没有意想之中的悲伤不安甚至绝望等负面情绪,他迅速咽下安慰之类的语句,回以一个平淡的微笑。
就像以前每个早晨的问候般简单纯粹。
——干嘛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啊?Taro,这可不像你。
——……Hikaru,医生怎么说?
时间仿佛停顿在谁的问句之后,隔着半响才缓缓流动起来。
总要打开这扇不能企及的门的,潘多拉的盒子从来不一定包裹着甜蜜的糖衣,也许还有苦涩的液体和满目苍夷。
——这么直接,不像Taro你的作风啊~
青年的嘴角保持微笑,却似乎越来越不能从容。没有人回话,青年弯了下唇角发现没有成功。
——韧带拉断……估计,就这样了……
青年的声音寂寞如沙粒,说得极轻极淡。Misaki看过去,对方的脸隐没在微光的阴影里没了半个画面,侧脸的轮廓高不可攀。他看见青年抬起手盖住眼睛,那双并不仅仅属于一个人的眼睛里有没有溢出什么,他看不见。
——呐,Taro,我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Taro,我跑不动了……真的……
——去年去看你的时候我就有觉悟了……那些话,也是说给我自己的,那时我就知道我踢不了很久的足球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要继续跑下去,一秒也好……
——代替你们跑下去,一秒也好……
——我累了……
——明明不应该这样的……
——好奇怪,不应该这样的……
——为什么只剩下我
——这个世界的公平哪去了……
——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恨你们……
——……Taro,能抱抱我吗……告诉我,我做的很好了……可以吗……
Misaki拉下青年遮掩眼睛的双手,拥住面前泪流满面的青年,安静地陪着一起哭泣。
他们像孩子一样毫无戒备的哭泣着,哭泣自己未尽的梦想,哭泣为了梦想而不断努力的岁月。
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就再也不会哭泣了。
Misaki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对方哽咽着轻声呢喃了句什么,音节模糊不清。
……Mi……su……gi……
【__11】
那是可以肆意挥霍青春挥霍汗水的年代。少年们在炎夏的草地上奔跑,滴落的汗水浇灌出最美的名为梦想的花,用生命,用热情,用现在拥有的一切,燃尽了整个青春的渴望与轻扬。
年少张狂的少年哪懂得忧愁离恨啊,隐隐的悲伤在这最光辉的岁月里细细滋生了。
【__12】
他没有流泪。
离开巴黎时。
甚至嘴角还生生扯出了些微笑意,在冰冷的站台。另一半球的好友在深夜里给他留言。
Taro。
Taro,没有什么会完全失去的。
Taro,够了。
Taro,我会继续跑下去,到我再也前进不了的前一秒。
我和他说好了,不会回头,不会回头的……
Taro。别哭。
他抬头仰望,巴黎阴暗的天空割伤旅人的眉眼,西风带着夏末的梧桐叶,像蝴蝶飞舞冉璇而上,然后安静坠落在地被小孩践踏而过。
谁会哭啊?
【__13】
他倒在了圣日耳曼的绿茵场上,再也站不起来。
头顶是湛蓝空澈的晴天,一望无云。十年前的旧伤就像森林阁楼里女巫恶毒的诅咒,盘旋在耳际,纠缠折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久远到依稀相伴而生的错觉。他抱着自己的腿,埋首臂中,安静聆听世界一格格逐渐崩溃的声音。
【__14】
他的太阳,在他二十六岁那年陨落,消失不见。
【__15】
——Misaki kun,你知道向日葵吗
——Misaki kun,感觉很像向日葵呢哈哈。
【__16】
当他扑过来把我压在身下时,我模糊看见破碎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整个后背,血从他额际蔓延下来像索命的红色的蛇……后来,我再也看不见……
他说,Matsuyama,Matsuyama,不要回头……不要回头,Hikaru……
他看见病床上的好友眼部缠着绷带,像说书人般漠不关己徐徐道来,平仄没有一丝起伏,若不是紧抓床单发白的指尖暴露了他的情绪。
Taro,只剩下我们了。
他握住病人的手,指尖冰冷地让他在暖气的病房里深深打了个冷颤,如坠西伯利亚寒冬的荒原。
Taro,别恨他……
好友抬起头,任窗边的阳光亲吻上白色的绷带与头发脸颊,然后感到水珠滴在手背的温热。
呐。开始下雨了。
【__17】
大雪初降的某一天,后来被称为日本足协的黑色金曜日。
承载着三名日本国家足球代表队成员的小型客车于国道351与迎面驶来的大巴发生强烈冲撞。司机与副驾驶上的日本代表队队长Tsubasa Ozora当场身亡。
“球场上的贵公子”Misugi Jun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其眼球自愿无偿捐赠给同队的Matsuyama Hikaru。唯一幸存者Matsuyama Hikaru眼球穿通伤以及多处小伤经急救后已转入普通病房等待留院查看,主治医生声称其无生命危险。 ——日刊体育报导。
【__18】
——Misaki kun,你知道向日葵吗?
【__19】
——我叫Tsubasa Ozora,初次见面。
——请多指教,我是Misaki Taro。
【__20】
呐,Taro。你看,太阳。
父亲的画板上肆意绽放着金黄的大朵大朵的花,似燃烧的不死鸟张开烈焰双翼铺满整个画布,金黄与暖橙打造出极目绚丽的视觉冲击却不显突兀,安静的定格在某一个时差,开到荼蘼。
年幼的孩子有着圆润的脸庞与澄澈的双眸,歪着头不解地看着高大的身影。
父亲俯下身,抚摸着男孩柔软的黑发,沧桑的脸上笑出了温柔的褶皱。
——光明、生命与梦想。
蝉声掩盖住父亲沙哑的嗓音,阳光从细碎的枝叶间撒落下来像满天繁星。年幼的孩子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足球,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光明、生命与梦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