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依然抱着望远镜坐在那棵可以看得见学校内部和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的树上,担心有什么失控的情况发生。
和前几天一样,云言一到下课就变作程澈的样子缠住柯瞬,半点见到程澈的机会也不给他,上课了就变回原样,而程澈也不主动找柯瞬,三人之间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看了几节课我觉得有些无聊,正要伸个懒腰离开时,看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上走来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急忙拿望远镜朝那个方向看,竟然真的是林钩。
我从树上跳下来,向林钩的方向跑去。
我看见感应到饲主接近的管狐从学校的围墙上翻出来,不由得感叹她的速度之快。
我和云言几乎同时跑到林钩身边。林钩狠狠地瞪着我:“噬忆!”我第一次知道,林钩可以把我的名字念得如此愤懑。
“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云言在他身后缓缓呵出一句话,乍听语气平淡,却又像是有许多感慨,许多辗转,许多零落……都融在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化作云言眼底的恨。
饲主放过了我,恢复成儒雅俊逸的样子,把管狐一把抱进怀里。
云言没有挣扎,只是夺过林钩的手指,狠狠咬下去,很快林钩的手指便血肉模糊,鲜血刚刚沁出就被云言吸入口中,林钩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神情却柔得像水,甜得像蜜:“喝够了么?”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管狐的黑发,眼神里是道不尽的温柔。
云言松了口,一巴掌扇在林钩脸上:“不要碰我!”她苍白的脸颊上染了病态的美丽,那沾染了仇恨的嫣红,好像不仅仅显露在她脸上,也埋在她心里。
林钩也不恼,丝毫不去理会手臂上的伤,苦笑道:“好,好,不碰,跟我回去吧。本来在家泡茶的闲适扔一边,跑到这里既要流血还要被扇巴掌。”
“那就不要来。”
“我又没有说我不想来。和我回去吧。”
“我要怎样和你没有关系,别来假好心!”云言不耐烦地对林钩吼道。
“听话。”林钩还是一副儒雅俊逸的气派,尽管手指上的血已经把衣服染红了一片。
“呵。”云言冷笑一声:“听话?呵呵呵呵呵……是呀,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我的生死尽在你一念之间,我怎么能不听话?你愿意的话,要我灰飞烟灭我也是反抗不得的。”云言抬眼看向林钩,不断低笑,那笑声竟渐渐尖利起来,渗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让路人不由得纷纷侧目:“要不要试试呀,我的饲主。”
林钩长长地叹了一声,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约半米的竹管,念叨了句什么,云言便化作一道绿光渗进了那竹管。
林钩把竹管收好,看了我一眼:“改天来竹林,我请你喝茶。不来的话也没关系,我会送到你家里去。”
我后颈一凉,林钩的“罪与罚”茶系的任意一款只要尝过便再忘不了的滋味涌上舌尖。
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看见程澈从方才云言翻出来的地方翻出学校,穿过十字路口,跑进一条街,后面紧接着是同样翻墙而出的柯瞬,似乎在追着程澈,可是选错了路,跑进了另一个岔道口。
现在的学生是怎么了?个个都爱爬墙?云言那只狐狸就算了,这两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怎么也这么大胆,不会被处分么?
我没有机会免去不久后的水厄,没再搭理痴迷了一样轻抚着袖中竹管的林钩,冲进了方才程澈进入的那个路口。
路在脚下延伸翻转,宽敞或是逼仄的街巷都从脚下滑过,周围行人渐渐稀疏,我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拦住了程澈。
如那天一样,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被火红的夕阳染了色,映着天边流金的云丝。只是温馨慵懒早已灰飞烟灭。
高的伸出手,轻轻地笑着,活像在夜半敲响家门,拿着金子站在外面诱惑的魔鬼,矮的如初见时般温润如玉,头发漆黑如夜,稍长,乖巧地贴在头皮上。
“还记得我吗?”我微笑,显然他是记得我的,抬头用灿烂的表情对着我,那似乎是最完美无瑕的笑面,但也只是一张笑面罢了,程澈眼角泛起的一点红出卖了如玉表象下的风起云涌。
“这不是你回家的路吧?”我轻声问,他也不在乎我怎么会知道他回家的路,只是看着我,等待着下文。
“他呢?怎么没来?”我依然笑着,但突然一瞥竟看见他抬起了脸,被他的眼神狠狠划伤了眼。
眼里染着嘲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看到了一点点绝望。像是卷云下起伏的海面,暗蓝幽深。
“他?和别人在一起呢。”扬起的脸上收敛了笑容,但是也没有太多的变化:“比和我在一起会更愉快吧?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明明就被她所吸引,见到她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却在她离开的时候不知羞耻地和往常一样亲昵地拉着我的手叫着的我名字约我去喝东西。‘放学后再去喝东西吧,澈’就像这样。”
“这算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说出的是这样火上浇油的话。
“是啊,这算什么?”程澈一直平缓的声线微微上扬,不屑地说:“只是玩玩?和我玩了太多年腻了出去找个乐子,好了找完乐子又觉得还是我好回过头来找我,他以为他态度亲和笑容温柔我就会乖乖回到他身边?嗤,我该不该说‘谢柯瞬隆恩’?可惜,小爷不玩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程澈的眼里透出了一点点难过,又很快被不屑覆盖。
我一直以为程澈不会愤怒,更不会把话说得尖酸刻薄,那样纤细柔软的少年理应一直温润着,但是我现在明白了,谁还不会骂个人啊,只要心里烧着滚烫的难过,就会像狮子一样暴怒。
程澈又笑开来:“怎么会想起来和你说这些,不过是再咖啡馆里见过一面。这些,和你又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要不是在咖啡馆见到了我,你们是不会到现在这种境地的。突然又想起了妄度说的:“要是最后程澈的执念原谅了柯瞬,就把东西还给他们,好么?”心里有点动摇,我正在做的事情,是自私地夺取别人的未来,去交换我和妄度的未来。
有点想放他走,可是我没有时间去寻找一个有着非得忘记不可的丑陋回忆的人。
我正要开口,程澈就把脸偏到一边:“我可以忘掉这梦魇一样几天,却不能忍受他用那样坦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方式和我说话,仿佛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样。我喜欢他,可是正是因为喜欢,才因他而喜,因他而悲,因他的举动而觉得他讨厌甚至是恶心……”
“既然厌恶他甚至觉得他恶心,为什么不忘了呢?嗯?”我开口问,语末的尾音刻意地染上些挑逗:“忘了吧?与你而言,不是更好么?是吧?”
我依然笑着,但是笑了太久,脸都疼了。
若是真的这样拿了他的记忆,即使活下去,即使妄度不用忘记我,那么我在妄度心中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存在呢?还是原来的样子么。
“也好呢,我要怎么忘记?”话音未落,已有淡淡的乳白色的白汽从他的头顶溢出。少年并不雄厚的声音断了他自己的退路,也重重地,关上了我通往归途的出口的门。
“呵呵……”我轻笑出声,不再去想关于以后的问题。
我勾起程澈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将他的痛苦迷惘细细体会,将他头顶的白汽吞入腹中,看他的眼神恢复了干净坚强。
他忘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完全吞噬掉他的记忆,而是先储存着,若是运气好遇上了足够的梦魇,我就把记忆还给他。
见到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程澈对我一笑,如沐春风,我闪身让开,目送他离开。
成功了。心中似打翻了黄粱酒,整个世界蒸腾飘渺,如梦似幻。
一阵恍惚,我没有想到成功得这么快,要是林钩没有发现云言的事,柯瞬就不会看见真正的程澈,不会像往常一样请他喝东西,程澈就不会生气,我就拿不到程澈的记忆。但是如果程澈的性子稍微柔软一点,我的计划就失败了。成功是个变数,捡来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只有云言和妄度,云言从来不会主动和林钩联系。
那么……昨晚被水声掩盖住得妄度的声音此时涌上来,虽然只是零碎的不成句的几个字,还有模模糊糊的音节,但足以说明一切。
我拦下一辆路过的计程车,回到那所在城郊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