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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植诚少校 (刘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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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3-08-20 11:01回复
    一八月八日 星期六
    上午八时许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停机坪。
    今天天气好极了。阳光灿烂,几乎见不到一丝云彩。一群叫不出名的小鸟欢快地噪叫着从他头顶上掠过,飞远,渐渐熔化在湛蓝的天空深处。他仰起脸来,若是在平时,他会高兴的:正是适于飞行的好天气。然而现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在他眼中,竟是满天阴霾。
    今天,由他担任考核五大队新飞行员许中尉飞暗仓仪表的科目。现在,许就走在他身后约一米的地方。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始终没有回头,却总感到有一双无形的狡黠的眼睛凝注着自己。
    这是许的眼睛吗?不,许是老实人,他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人的。那么是谁的?……
    出走的决定,他已经做出有三个月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最近,有由他担任考核暗仓仪表的飞行科目,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好时机!几天来,他偷偷地查看地图、制定航线、计划油量、选择着落地,做好了一切准备。再过一会儿,便是决定性的时刻!
    他心里好紧张,宛如拉成满月的弓弦,再一用力,就会嘎然绷断。但他表面上却是惊人的沉着:不徐不疾地走着,与那些熟悉的地勤人员打招呼,脸上尽量带微笑。
    路真长。走了好久,离飞机还那样远。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教官,”许说,现在他们并排走着。“你觉得热吗?看你脸上的汗。”
    他一惊。天气并不热,不应该出汗的。他一时想不出如何作答,便沉默不语,加紧几步,又把许落在后面。
    “教官,昨天在康乐中心①演了《无情杀手》,听说不错,咱们……”许见教官不理睬自己,又扯上一个话题。
    “不许说这些!”他用低沉的声音喝道。
    许立即不吱声了。
    国民党空军中等级极其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再说他是个很有威望的教官,许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
    他依然摆脱不掉那双无形的眼睛。
    他紧张地思索。
    终于,他记起来了,那是联队督察室主任的眼睛!
    六日夜里,他与四个知心朋友一起喝酒。几杯酒落肚,他的头发晕了。此刻,面对着这些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不能自制,竟举杯道:
    “来,咱们一起喝最后一杯酒!”
    他醉了。他错了。
    次日,督察室主任把他叫去。
    “昨天你们几个喝酒了?”
    “是的,主任。”
    “当时你讲了些什么话?”主任的双眼像剑一样刺向他。
    他感到一股寒气逼来。
    “没讲什么。”
    “没讲什么?”‘咱们在一起喝最后一杯酒’是什么意思?“
    真厉害!他暗暗叫道。知心朋友看来并不知心。“政治细胞”②无处不在,四个朋友当中竟有一个!
    他坦然地答道:
    “那是讲酒话,主任您不必当真。”
    主任没再追问下去。当他从督察室出来时,用力地把手心里的汗水甩在地上。
    “不能再呆下去了,得马上走!”
    停机坪上,F—5F型飞机整齐地排成一列,银灰色的机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有几十架F—5E,机身全部漆着花花绿绿的伪装色。
    他停住了,用深沉的目光端详着F—5F.今天他们就是要飞这种飞机。


    2楼2013-08-20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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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08 02: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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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月四日 星期一
      凌晨六时许
      大雨滂沱。
      灰色的云,灰色的天,远处阳明山也是灰蒙蒙的。雨丝水柱仿佛把天上的云朵扯了下来,有些摩天楼都看不见顶了。
      士林警察分驻所警长裹着雨衣在街头踽踽独行。后半夜该他值星。
      天色冥暗。虽是凌晨,却似黄昏。
      他小声嘟囔,大约是在抱怨自个人运气不佳,偏在这样的雨天值星。
      也许,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情景:下雨天,他钻进被窝,心头荡漾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雨天睡觉最舒服。
      现在他却孤零零地走在雨中。
      突然,他发现前方约百米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街心“绿三角”④,四周空荡荡的。
      警长有些纳闷: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站在大雨中,他走过去。
      人们常用“落汤鸡”形容雨中的人,那人就是这样。他没打伞,也没穿雨衣。雨水猛浇着他。一身藏青色的西装湿透了,紧贴着肉,显出身体清晰的粗犷的线条。
      “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那人抬起脸。一张苍白的面孔。眼睛虽被雨水冲刷却仍睁得很大,显得炯然有神。
      “你在干什么?”那人反问,“找东西吗?”
      警长愕然。
      “找东西?什么东西?”
      “你没丢东西吗?”那人的声调有些不耐烦。
      “没有。”
      那人把脸转向一边不睬他了。
      警长越发好奇,决心弄个明白。
      “这样大的雨,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金灿灿的手表,但很快又放进去。
      “我在这里捡的。谁丢失的,一定非常着急,会寻来的,我在这儿等。
      说话时他用的是淡淡的口吻。
      “什么表?”警长脱口问道。
      “你又没有丢,问它做什么?”
      “什么时候捡到的?”
      “一点左右。”
      警长显然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捡着东西不要,没有任何雨具,竟然在雨中站了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还别人的东西。
      从他那欲言又止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还有一些问题想问,然而终于没有提出来。他抬头看见街心的“太阳灯”,灯光把这儿照得亮如白昼。他无语地望着那人。
      那人望着灰色的天幕。
      警长说:
      “呆在个能避雨的地方不好吗?”
      那人说:
      “人家在哪儿丢了东西,就会到哪儿来找的。”
      警长又问:
      “交到警署不也一样吗?”
      那人用冰冷的声音说:
      “我不愿意同警署打交道。”
      警长摆了摆头,迟疑了一下,走了,走了十几步后又回过头来。那人还在原地伫立。大雨如注,地上溅起密密的水花,宛如薄雾一般。
      八点,一个中年妇女走进士林警察分驻所,递给值班员一块金表,说是捡来的。值班员进行例行的登记。
      “你什么时候捡的?”
      “不是我捡的。”
      “那么是谁?”
      “我弟弟。”
      “他的工作地点、姓名?”
      “他在桃园机场做事,叫黄植诚。”
      事情并没完。
      一小时后,金表的主人就找到了。好快!原来昨天那人家里遭窃,金表是失物之一,早已在警署备案。警署把金表还给那人后,他决不相信是捡来的,定要见捡表的人。于是警署马上打电话给黄植诚,要求说明情况。
      黄植诚勃然大怒:
      “我好心好意把捡到的东西还给他,他怎会产生这种混蛋念头!他在不在?让他过来接电话!他敢不敢?”
      对方说:
      “您还是来一趟好。”
      “不!我不去!”
      他把话筒重重地放在叉簧上。
      他在电话机旁站立良久,脸色象纸一样白。
      “竟有这样的人!”他讷讷道。
      五五月七日 星期四
      上午十时许
      今天是“莒光日”⑤。


      8楼2013-08-20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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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联队真不走运,几天前才摔了一架飞机,今天又出了事故:十七中队中队长钟一珍着陆时忘放起落架,复飞时飞机尾部稍稍擦地。
        钟是个老实人,工作兢兢业业,安份守己,只是因为没有靠山,升迁极慢,四十多岁了还是个中队长。现在他耷拉着脑袋走在最后面。
        黄植诚觉得他那副模样真可怜,走过去对他说:
        “别难过,这事故没啥大不了的。”
        钟望望他,眼神那么黯淡。
        “这话你说的?”
        “我说的!”黄植诚一拍胸脯。“顶多是‘罚点’⑿!”
        要是钱罚多了,我也出不起。我家人多。“ 钟一脸苦相。
        黄植诚大声说:
        “我可以替你出!我有钱!”
        钟说:
        “植诚,全联队就属你心最好。你的情份我领了。说句实话,我是怕被停飞呀。”
        飞行员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一旦停飞,“飞行加给”⒀就要取消,生活水准一夜间会下降一半还多!
        “停飞?”黄植诚大不以为然。“绝对不会!”王东前几天摔了一架F—5,都没停飞,何况你只是擦了肚皮。“
        “我不能同他比,”钟叹了口气。“人家有靠山。爸爸是个不小的官儿呢。” 黄植诚轻蔑地撇撇嘴:
        “有靠山怎么的?总不能不讲理吧!你不要想得太多!”


        26楼2013-08-20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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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后他恨恨地想:靠这种手段控制军队,焉有打胜仗之理!
          雪亮的车灯罩住了一个蹲在路旁的人。那人穿一身空军军服,正捂着脸哭泣。
          他好奇,刹车。
          “是谁?”
          那人站起来,原来是钟队长!联队里其它人都在跳舞,他一人却呆在这里饮泣!
          黄植诚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钟见了他,这个四十多岁的人哭得愈发厉害。
          “把你停飞了?”黄植诚问。
          钟点头。
          “那王东呢?”黄植诚问。
          “他怎么会停飞呢?人家有靠山。听说还要提升一级,调到别的中队去呢。”
          黄植诚大骂。
          钟捂着脸蹲下身去,泪水顺着指缝流。
          黄植诚心里难过极了,但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安慰钟。
          他先来到朱晁家,约他一同上街。
          没用多大一会儿,朱晁就发现了黄植诚心绪不佳。
          “碰见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朱晁问。
          黄植诚把钟队长和王东的事说了。
          “依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他愤愤然道,“军队中搞这套玩意,还打什么仗!”
          朱晁冷笑:
          “何止是军队?又何止是几人?可以说没有一个当官的不搞这一套。对这样的事,能忍则忍吧。”
          “我无法忍受!”
          “又不是把你停飞。”
          “我看不惯!”
          “见多就惯了。连伟人还搞这套东西呢,况乎小人?”
          黄植诚觉得朱晁话中有话。
          “什么意思?”
          朱晁用手搓着下巴,含笑望着他,俄顷,道:
          “王多年的故事听说过吗?”
          王多年现在是三军参谋指挥大学校长,官拜陆军二级上将。
          “什么故事?”
          “三个‘如何’。”
          “没听说过。”
          “听我道来。”
          朱晁说,王多年资历不深,又无战功,可是在军界爬得相当快,这是因为有老蒋当他靠山的缘故。老蒋怎会当他的靠山?还有一段趣闻!那是他在黄埔军校读书时,某年“双十”,学校举行联谊晚会,有人出了这样一道灯谜:
          “总统万岁——打一同学名字。”
          这同学便是王多年。
          那天恰好老蒋莅临该校观察,在晚会上看到这条灯谜,心中窃以为吉利,甚喜。他是很谜信的,当即召见王多年。以后还多次询问王的情况。后来挑选金门防卫部司令时,老蒋在国防部的报告上批了这样几个字:
          “王多年如何?”
          国防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这个王多年。他们当然无从知晓当年看灯谜之事,猜不透老蒋为何在芸芸众生中独选此人。金防部司令需有少将衔军阶,而王不是,他们表示不同意。报告被老蒋批了几个字退回来。
          “提为少将如何?”
          王资历浅,不够授少将衔,国防部再次上书,申明原委。老蒋又批了几个字:
          “破例一次如何?”
          这三个“如何”叫国防部哑口了,他们哪敢再讲什么?从此,王多年倚老蒋为靠山,平步青云。
          朱晁讲完,哈哈大笑。
          黄植诚却无一点笑意。
          朱晃说:
          “我保证,这故事百分之百真实。”
          黄植诚没吱声。


          28楼2013-08-20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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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五月二十日 星期六
            下午三时
            一列蓝色的流线型电气火车在西部干线上疾驰。
            黄植诚坐在三号车厢里,望着窗外。中央山脉象一条受伤的巨蟒静静地卧在天边。
            他到冈山去参加月娟的婚礼。
            自那天晚上在夜总会离开杨凤后,他一直沉浸在苦恼中。但是他苦恼并不是为着失去了杨凤,而是失去了另一位姑娘。
            人是很奇怪的。黄植诚自从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与杨凤成为朋友时,却常常记起月娟来。他仿佛突然发现,月娟真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杨凤和月娟是多么不同。杨凤心灵深处的那些东西常使他神经战栗。相比之下,月娟是多么纯洁,善良!
            过去,他都做了些什么呀!他现在才认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一件怎样的无价宝!
            他嗟悔不已。
            他不愿回忆同杨凤在一起的时刻,他羞愧;他更不愿回忆同月娟在一起的时刻,他的心阵阵发痛。
            不愿意归不愿意,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往事特别是同月娟在冈山相处的日日夜夜,那么强烈地涌上心头!
            他深恨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一次在极度的苦恼中他自语:
            “是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现在还胡思乱想什么!恨自己吧,不许想她,你不配!”
            然而他做不到。
            昨天,这样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掠过:
            “她并不爱那个即将同她结婚的男人,这一点是肯定的。我再求求她,她能否回心转意呢?她或许还是爱我的。”
            忽然他羞红了脸,骂了自己一句:
            “卑鄙!”
            怎会产生这种想法?太不应该!他想,人家是快结婚的人了,你难道想去破坏人家吗?
            他一贯认为:破人婚姻如杀父。这种念头是压根儿不该出现的。不是要当君子么?
            喇叭里正播放着广播小说,是个爱情故事。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听广播。
            “……尤老先生和老伴结婚六十三年,已经八十多岁,由于老伴病得快要死了,他最近才学着做家事和烹调。这对老夫妻相亲相爱六十年,到生命快要枯竭的时候依然欢好如初。”
            故事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我做过许多人家的护士,从没见到过这样彼此崇敬的夫妇。尤老先生一有机会就要赞美他的夫人,同样他每次一进病房,久经病苦纠缠的老妇人就象看到新婚夫婿,尽量鼓起精神,向他卖弄风情。他每天从后园里为老伴摘朵花来,不是插在 她的发上就是插在床边的瓶里。有时他说着一些外面的事情,加花加草地使那些平凡小事也有了趣味。说的时候他捉住老伴的手,轻抚慢弄。由于过度疲乏,有时就坐在床边打起盹来,老妇人还伸着如粗铁丝的手去摸他那如岩角的脸……”
            黄植诚是个易动感情的人,现在象有一股电流贯穿全身。
            这是多么美好的爱情!人生境界的真善美,不都在这里包括了吗?可是自己的呢?
            “尤老先生在厨房里为老伴烙饼,我在一旁看着。他实在不是个烹调的料子,烙出的饼都硬得象铅块。还有那些蛋糕和点心,简直不能吃!但是他老伴每次都说好吃,还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问他:”尤老先生,什么东西使你们婚姻维持这么久?‘“
            “老人想了一会儿,脸上爬过如青苔的羞涩。‘我对她实在不够好,只是她没发觉到。我们发婚不久,我就去了南洋。她一直忠诚待我,每天都给我写信。……”
            黄植诚想起了月娟。她不也是这样吗?
            “其实她并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我也并不是完全对得起她的,只是她不知道。我回来了,看见她这许多年来是这样待我的,我惭愧,也后悔,我比以前十倍地待她好。于是,婚烟又变得神圣了,而且维持了这么多年。‘”
            黄植诚不由得联想自己,怦然心动。
            “几天后,尤老太太要死了。死前她对我讲了真话:她是知道尤先生曾经有过外遇的,但由于尤先生回来后对她千好万好,她原谅了他。我对尤老太太肃然起敬。弥留之际,她把尤老先生支出去,对我说:
            “‘我要给你一点东西,我不要让他知道。’”
            “尤老太太往床边柜子里伸出手去,拿出一个老式的心形盒子——那是放置信件和相片之类珍贵对象的小盒子。
            “老妇人恳求地望着我:”我要死了,小姐,我要求你把这个拿走,免得他知道,他会难过的。把它放在你的袋子里,回家丢掉。我会很感激你的。‘
            “保守秘密,不让尤先生知道?我想问,忍住了。男女之间就是那么回事。这是千古以来同样的老故事。一定是情人的信。原来她也有情人!啊!保留了这么久时间,一定有保留的价值!直到垂死才把东西拿出来,拜托我悄悄丢掉——还要保守秘密。
            “我好失望。我一直认为她……到死还在欺骗对方,婚姻的神圣在哪里?六十多年,太久了,好大好大的一个骗子。
            “回到家里,一腔的忧郁,一身的疲倦,我倒在沙发上。盒子从我手中滑落下来,盖子打开了。
            “望着尤老太太的秘密,我口钳舌结了,连气都没透出来。不知我站在那里凝注了多久?那是一堆小小的烙饼,一片没有发酵完全的蛋糕和一些成了碎片的点心。都是尤老先生做的……”
            黄植诚心头一阵发热,眼睛突然潮湿了。他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这爱情太真挚了。
            尤老太太,一个多么善良纯洁的女性!
            他觉得月娟也是这样的人。若放掉这样的好人,一辈子会后悔的。
            他的心情好复杂。对照人家,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到羞愧和后悔,与此同时,那个念头又萌发了:我和月娟之间的感情虽有波折,但如果我永远待她好,较以前十倍地待她好,她会回心转意吗?若能如此,我们的婚姻一定也会像尤老先生和他老伴的一样是神圣的。
            可月娟会不会答应呢?王恩怎么办?他陷入冥想中。
            列车风驰电掣般地行驶着,把一个又一个车站甩到后面,他一个站名也没记住。“三台⒇风色似江南”,在他眼里却是枯槁的苍凉的。
            终于,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如果月娟同王恩结婚是幸福的,他便什么也不说;如果相反,他便要再次请求月娟原谅自己。他觉得月娟是会像尤老太太那样的。


            35楼2013-08-20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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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上午十时
              黄植诚提着一大包食品走在冈山的街上。
              他到月娟的家去。
              他步履沉重。
              他不想去,又不能不去。礼节总要是要讲的,他得先看望月娟的父母。
              他希望月娟不在家。
              一群青年男女迎面走来。他们大都穿着T恤衫,胸前背后印着洋文,夹着书本,一边走,一边“阿国”⑴长“阿国”短地争论着什么,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
              黄植诚想:如果不是为了我,月娟也早就是大学生了。她为我做出了那样大的牺牲,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他心里隐隐作痛。
              故地重游!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这街道、这商店,他同月娟不知光临过多少次。那情景,恍如隔夜!
              前面那个冰果店是他们最常去的,那里有“香吉士”⑵。他俩都喜欢喝这种“软性饮料”。月娟力薄,每次都要请黄植诚帮她打开瓶盖。植诚常取笑她:
              “真是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
              有一次黄植诚故意不替她开,她把脸都憋红了也打不开,几乎落下泪来。
              哦,那株菩提树还在路旁伫立。他记得有一回他们坐在树荫里谈话,一只好大的蚂蚁爬到了月娟的胳膊上。她吓得失声惊叫。她特怕虫子、蚂蚁之类的东西。
              “植诚,快帮我把蚂蚁拨下去!”
              黄植诚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自己也有手呀。”
              “我不敢!”
              黄植诚把蚂蚁拨到地上,要踩死它,月娟连忙阻拦:
              “别弄死它,放它去吧,也算你救了一条生命。”
              黄植诚想:这姑娘有一颗豆腐心。
              他在树下立了许久,眺望着远处曲折蜿蜒的阿里山,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在睛空里显得十分耀目。
              他们常去那里。
              有一次,他借了一辆吉普车载着月娟上山去玩。下山时,他同月娟开玩笑说:
              “如果我现在要求和你同居,从你这儿得到幸福,你答应吗?这一刻我期盼很久了。”
              月娟正色道:
              “不答应!”
              他故意装出生气的样,踩足油门向山下驶去。
              月娟问:
              “你这是做什么呀?”
              “如果我不能从你这儿得到幸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咱们死在一起好了!”
              车像离弦之箭。耳边风呼呼作响,路旁小树闪电般地向后疾掠。前面是一处急弯,画着死亡标记的路标迎面扑来。看看快要撞上,车又紧贴着悬崖转弯。惊心动魄!
              黄植诚的驾驶技术很高,有把握不会出事,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吓唬月娟,他觉得月娟一定会恐怖地大叫起来,或者扑到他身上,哪料到姑娘丝毫不为所动,表情平静如常。
              黄植诚想“乘人之危”。
              “同意吗?”
              “不!”
              这姑娘,异乎常人!
              他来到月娟家外。他双脚象灌了铅。
              他在心中暗祈:如果月娟不在家,我们便有和好的可能;如在,便是其反。
              月娟果然不在!他暗喜。
              月娟的爸爸妈妈依然像以前那样热情地接待他。
              过了一会儿,月娟爸爸有事出去了,她妈妈无语地注视着黄植诚,好久,才叹口气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黄植诚心里一紧。
              “现在月娟挺好吧?”
              “好什么!成天看不到一个笑脸。眼见得就要办喜事了,可是王恩来找她,她还把人家堵在门外。说起话来那么厉害,好象人家欠她钱没还一样。唉,这孩子!”
              两人在沉重的气氛中坐着,很少开口。
              黄植诚告辞时,月娟妈妈送他出来。
              “你一点也不知道,月娟为你吃了多少苦。” 她说,“这孩子真是痴情呀。”
              他们来到门边。月娟妈妈指着墙角一个尘封的破信箱,说:
              “你到台北去后,她天天等你的信。如果你的信不按时来,她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来有一段时间,你不来信了,她等得好苦,一天要开十几遍信箱,没一次不失望。最后,她生气了,流着泪把信箱砸了。”
              那么柔弱的女子竟能做出此举!黄植诚吃惊极了。他想起月娟在冰果店里憋足劲开瓶子的情景。
              月娟妈妈接着说:
              “她为你存了许多钱,天天夜里都要数。那次从台北回来后,她躲在房里哭了一天,我怕出事,把锁砸开进去,满地全是碎钞票呀!”
              黄植诚心里一酸,几乎滚出热泪来。
              月娟,世间最好的姑娘!


              36楼2013-08-20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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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同日 深夜
                就在这天夜里,黄植诚做出了那个彻底改变了他自身命运的、使他在三个月后变成世界所瞩目的人物的决定。


                39楼2013-08-20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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