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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满了荒凉辽阔的苍穹的是和墓碑同样的铅色,仿佛剥落的墙皮般的色彩附着着细密的水珠。黑发绿眼的男孩把手指搭在毫无温度的石面上,空气里漂浮着清晨特有的寒意,却没有体温透过布料被一点一滴剥夺的感觉。
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块暗色调的不会融化的冰。奥格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踏上了拯救世界的旅途,平心而论,很多时候昨日的记忆也会淡薄模糊得像昔年往事,像从旧画上剥落的颜料,像很久以前听说过无数次的故事中随机拣出的字句。
即使善于运用各式天文现象测量时刻,奥格对于时间的观念并不强。他不会有光阴流逝一天将尽的紧迫感,在四处奔波的路上也没有制定过基本的计划。很多时候他在黄昏时分跨过那些稍有余温的异族尸体,看到余晖灿烂得像焚烧天空的大火,便对这一天感到一阵空洞的索然无味。他披着如同烈火的光芒,随意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时甚至是就地坐下——裹着满身的黏腻铁锈味和逐步收敛的萧杀气息入睡,像一柄没擦去血污就入鞘的剑。
奥格从来就没想成为过什么保护他人的英雄,他只是希望能活着。
仅此而已。
他注视着面前看似崭新的碑面,它已经存在于此差不多一千多年了,魔法的保护为其阻挡了风吹日晒的侵蚀。铭文的边缘清晰得像今早才刻上,锋利而分明。
「先王 奥菲斯坦宁二世,长眠于此。」
奥格看着坟上的词句,不由得微笑起来——一个辨别不出情绪的笑容。
他蹲下身,将额头贴近光滑冰冷的灰色碑面,像俯卧上冻结的湖水。亡者的气息从皮肤上掠过,他从中体会出血肉与灵魂的分量。往事仿佛要沿着这份死的沉重落入瞳眸…——这时一道声音从身旁不远处传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是一道并非陌生也并非熟悉的声音。
奥格回过身,在雾气萦绕的满目翠色中看见了那个燃烧般的红色身影。魔王用那双银色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情绪混合着惊讶和憎恶——当然前者的成分更多一些。他像一团来自地狱深处的业火,却带着比极寒深渊更寒冷的温度。
他们对峙了几秒钟。然后奥格上前一步,维持着脸上的那个笑。
“来到处看看。怎么,不欢迎我?”
“——怎么可能,坟场的土地随时都准备迎接你的尸骨呢。”红发的魔王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整个沉寂的浓密深林中最眺眼最灼烫的山火,能焚尽一切——却又是冷酷而尖锐的。他是一块燃烧着的冰,又或是禁锢在极地中的火。
空气沉默了。
一只长相怪异的黑色飞鸟掠过翠色的树梢,浓墨般的翅膀承载着露水和阴影。它像死神般盘旋在低丘的上空,随后展翅飞向视线末端的天际,寻找迈向消逝的生命。它的悲鸣有如一口哀伤的丧钟。
“你为什么会在先王的墓前?”最终奥菲斯坦宁开口。他皱着眉毛,嘴唇略略抿起来,像一座没有温度的塑像。
年轻的勇者眨了眨那双玉石般的眼睛。“来目睹你最后的最终的结局啊。”
“…先父去世的时候,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魔王突然说,那对银灰色中的情绪仿佛飘荡到了很遥远的地方,“最多七百年左右……魔族的年龄并不好判断,我也记不清了。”
“他耐心很差。在开始消遣这个世界前就已经失望了,他迷恋上了死亡——所以很快就被当时的勇者杀死了。”奥菲斯坦宁平静地开口。
奥格饶有兴趣地凝望着他。“所以你才厌恶勇者……这么厌恶我?”
“没人会喜欢自己的敌人。”
“我可是很喜欢你啊——…不过你也不会因为亡父的事记恨我吧?魔鬼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
“毕竟也是亲人。”奥菲斯坦宁冷淡地回应,他并没有回答勇者提出的问题。
黑发的少年用一种满怀期待的声音说:“所以……你觉得最后究竟是你能为你的父亲雪耻…不,直截了当地说吧,是杀了我呢?还是像之前那样、像每个童话故事里的结局那样,勇者杀死了魔王为世界带来和平呢?我很好奇啊……——不,你现在还不用回答。”
奥格伸出手,碰触那严寒的火焰、炽烈的恒冬。少年伸出手触碰魔鬼的面容,唇畔的笑容像是冬日朦胧纯净的阳光,温和地照耀着在厚重银白下死去的万物。他的眼眸是包裹吞噬了墓场的无尽绿色,那些柔软的藤蔓、枝叶、青苔覆盖盘缠上所有离别的赠言。
“你是多么的孤独啊,在这个从未偏袒过谁的世界中。”奥格午夜般漆黑的发梢微微晃动着,他用近乎飘忽的温和声音说着。
“……所以,魔王先生,你是不会杀了我的,对吧?…至少现在还,不会杀了我吧?”
他温柔地对上奥菲斯坦宁微微颤动的浅色双眼,将未说出的话语咽下了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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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让我来拯救你吧。”
“不……,也请救救我吧,谁来…——”
“拜托了,请来救救我吧。无论谁都好,请把我拉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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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的眼睛里倒映出那个黑发的少年。他有一双翠玉般的瞳眸,清澈又温柔,不经意间磨光了所有刀剑的锋芒——但他自己却是最尖锐的那柄利剑,雪亮却古朴,缠绕着一身厚重而阴森的血腥,滚烫的生命下掩藏着冷酷的屠戮。
男孩轻笑着摊开双手,风吹起他的衣角和头发。他的怀中空无一物,但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天空、拥抱土地、拥抱时间和灵魂,他的怀中紧拥着全世界。
夜色涂抹了他的头发,而男孩的双眼是吞噬了墓场的浓绿,一潭没有涟漪的湖水。
“你很无聊吗?魔王先生?”他微笑着询问,含笑的嗓音流淌着山涧的清泉。他的神色浮现着孩子般的狡黠和某种垂垂老矣的空洞,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合在一起,却毫无不协调之感。
男孩的身后是万丈悬崖,后退一步就能摔得粉身碎骨的距离。
奥菲斯坦宁注视着那绿色的眼睛,那其中跳跃着温暖诱人的火光——将他抓紧吧,将他推下吧…——而少年只是展露笑容,柔软而清浅。
“……那么就让我来陪你玩吧,奥菲斯。我们不用焦躁也不用急于求成……——因为这时间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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