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半之祭
从钩心赌坊出来,已是三更时分,除了那偶有特别的一两处地方,整条街上都是空荡荡、冷寂寂的。
朝廷有宵禁,民间虽未必严格遵行,但时近深夜,还在外面闲晃的,若不是赌嫖之客,便是窥机登门入室的梁上君子。
这样的人,显然并不多。
因此,高邮城显得十分安静,除了偶有一两户人家在门前挑着灯笼,为晚归的家人照明路径,大部分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伸手五指不见。
黄芩手里没有提灯笼,他突然兴起出来赌两把,并没预估着时间。
不过,黄芩目力过人,便只有一点星月之辉,对他而言也已足够。
赌了好一阵,再加上长街上的凉风一吹,黄芩的酒已醒了八分,一双寒星般的眼眸更透出清亮神彩,有种事事洞明的睿智。
走了不过百十步远,黄芩远远望见一点火星出现在长街尽头。
接着,那火星一分为三,又变出了一篷火花,且隐有燎原之势,片刻之后,火花之旁再膨胀出腾腾一团光焰。
红色的火焰明灭不定,在纯黑之中极为突显,是鬼魅或是妖邪?
都不是!
那是个人,瘦削的个头儿,毫不起眼,蹲在街角,更是溶入夜色当中,几乎找不见了。
只有火焰腾起的时候,他的身影才映在墙上,勾勒出晦涩的轮廓。
“老先生,好巧,又遇上了!”
黄芩脚步如虎豹似的,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这绝非刻意,而是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你若瞧见过虎豹捕食,便明白这些轻盈却强健的生物是何等的美丽。
火团之前,低埋着的脸抬了起来,果然是在香烛店里遇见的那位老者。
深刻的皱纹,浑浊的眼神,夜里瞧来,这老者才真正与他的年龄相称,透出一丝腐坏的意味。
“又是你!”
老者目中愠怒的眼神一闪而过,他很快地将头撇开,盯向那团明火,借以掩盖心头的暗火。
黄芩上前几步,凑到老者跟前,也蹲了下来。
“老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黄芩不易动怒,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已心中有数,胸能藏物者,足应万机之变。
老者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自己不会看?”
黄芩道:“看了,没看明白。”
老者指着旁边一叠纸钱,道:“我在烧纸,这事也归官府管?”
黄芩道:“除非你引来或是有可能引来一场灾难性的大火,偶尔烧一烧东西,官府是不会管的。”
老者嘿嘿冷哼两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盯着你?”黄芩似笑非笑道:“原来,老先生竟是看不得的大姑娘?”
老者窘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那意思。”
黄芩认真地瞧着他,道:“我不知道老先生你想要做些什么,但那事情并不十分妥当,你还是莫要做为好。”
老者失魂落魄地抚摸着刷满黑漆的死者牌位,道:“我要做的事不就是祭奠自己的母亲?这样的事情怎能不做,又怎会不妥?”
黄芩道:“话说到这份儿,老先生何必装糊涂?”
老者道:“我就是一个老糊涂,捕头老爷看错了。”
“看错了?”
黄芩哑然失笑。
“老先生的母亲过世多年,那块牌位却仍是犹如新做,漆色鲜明,若果真时常带在身边,会是如此?”
老者一撩眼皮,道:“我找人重新上过漆,着过色,这难道不成?”
黄芩道:“成是成,可惜,还是有些不妥当。”
老者道:“什么不妥当?”
黄芩道:“这牌位还缺少了一些香火气。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香烛店的祁婆婆时常与这些物件打交道,她同我讲,时常被香火熏染的神位绝不是这味道。所以,老先生的故事虽然十分动人,但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老者身体微有些僵硬,蹲在这里久了,他竟已吃不住辛苦。
“现在,老先生可以告诉我,来高邮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做什么?我能做什么?高邮城里真他奶奶的规矩多,连买个香烛、烧个纸都有人啰哩啰嗦地管个不停。喂!我说捕头老爷,你整日里不用干别的?净盯着我做什么?”老者泼口大骂。
黄芩不为所动,道:“既然已经祭奠过了,老先生还是尽早离开高邮吧!这里地方小,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到我耳朵里,我绝不希望与老先生以另一种方式再见。”
老者气得直哆嗦,道:“天寒地冻,你竟然逼我即刻离开,你……好狠呐!”
黄芩一瞧那被秋风卷得四处乱窜的火苗,歉然一笑道:“是我说错话,我先送老先生回住处,歇息一晚,明日天气好转,老先生再动身不迟。”
言语笃定,竟是容不得老者在高邮多停留一日。
老者“腾”地站了起来,一脚踏在那堆香烛纸钱上,胡乱将火踏灭,没了这团光源,街道上骤然重陷黑暗当中。
老者一边踏,一边骂,右手犹豫着伸到怀中,停留片刻,却又拿了出来。
黄芩在黑暗中一直瞧着他的动作,并没有阻止。
但最后并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未发生,老者抱着他母亲的牌位,骂骂咧咧地回了客栈。
黄芩一路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