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都憬秀并不记得他为什么跟面前在抽这个小时内第十五根烟的人坐在一块儿,但手上的纸条写着他们约好今天见面。就这样,都憬秀知道了他们之前是见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也许是因为弥散在空气中那缕缕的香烟雾气使得万物都变得失焦了:咖啡杯,湿漉漉的窗户,还有那作家手里边缘磨损得破破烂烂的笔记本。这烟雾让光线变得迟缓,虚化了所有的棱棱角角。
那作家急躁地吸着烟盯着他,都憬秀觉得那眼神仿佛要把自己掏空了,缓慢而狠烈地,将自己慢慢撕裂剥开。
7月21日晚上的咖啡店里混杂着瓷质被子碰撞的叮当响声、学生们嗡嗡不绝的说话声,还有将生奶油加到卡布奇诺里发出的软糯糯的声音。这些声响并不大,但是却如同噪音一般吵闹到某个人。那人慢慢地喝光面前的东西,杯壁上留下指尖的抓痕还有写残余的咖啡泡沫。
都憬秀有些好奇是不是所有写东西的人都是这个样的:眼睛下挂着黑黑的眼圈儿,脸色蜡黄又苍白,还不时地皱起眉毛。那作家捻灭了烟头,盯住了都憬秀的眼眸,瞬间刚才的疑问就一闪而过了。两个人定定地失神地盯着对方。
“你没事儿吧?”自称为作家的金钟仁急匆匆地问道。
知道金钟仁可没什么耐性想听到什么否定的答案,所以都憬秀点了点头,“嗯,没事儿。”
“跟我说说四年前的那场事故吧。怎么了?哦。。这是昨天弄的,可能你不记得了。”金钟仁说的时候声音有些慌张。都憬秀视线有些控制不住地盯在金钟仁手指关节上胡乱贴着的创可贴。手腕也有蓝紫的淤青。突然间都憬秀意识到这肯定不是这人自己弄的,那有些愤怒的双眼、受伤的手指,还有有些无意识地回避问题的感觉。
“就是个平常的事故而已,”都憬秀说。虽然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再也没有新的记忆了,但无论如何这个事故的打击还是记得的,“那天我正在从厂子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是我现在工作的那个厂子,然后就被一个装满水果的卡车给撞了。那卡车上都是红色的苹果。”
“你一直在那个厂子上班么?”
“从18岁开始,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在那儿上班了。我妈妈死得早,我爸还有病,所以我就得挣钱养他了——”
“嗯,够了,”金钟仁打断了他。都憬秀注意到他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不,在金钟仁脑中这不应该只是个小孩扮演英雄角色的俗套的悲伤故事。而应该是涉及到家庭温暖的故事,是主人公应当握着枕边辛苦得到的曲奇饼干,眼巴巴地数着身上输液瓶的点滴数,虔诚地想卡通人物祈求幸福快乐的故事。
但是金钟仁显然并没有心情挑明这样的想法,“所以如果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那你现在是不是就已经是个歌手了?”
“应该是吧。”
“但是你却出车祸了。可真寸啊,”金钟仁嘲弄道,之后猛地从笔记本上划掉一些东西。
都憬秀咬着下唇发愣,“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金钟仁斩钉截铁地说。都憬秀安静了下来,金钟仁看着本子上列出的下一个问题,视线没有从笔上移开,“你是怎么跟得上生活的节奏的?告诉我所有的细节。”
“一般的话,我都会给我新遇到的人拍张照片,然后把照片贴到剪贴薄上,在下面写几句对他们的了解。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一遍剪贴薄,最后一件事就是更新一下。其他的琐事,我就写在墙上。把随时要做的事写在便利贴上,然后随手贴在各种地方。一般都是贴墙上了。”都憬秀盯着眼前的咖啡,那人没什么回应,直到听到笔在纸上划写的声响才又抬起头。
“那你用不用不断地学习一些你已经学过的东西?就像今天你知道了怎么走到这个咖啡店,到明天要不要再学一遍走到这儿的方法?”
“嗯。。不用。我记得住。我只是记不住我是怎么学会这些的。明天我就不会记得我是跟你一起来到这儿的。我能记住的只是这个地儿是个什么地方。”
“很好。”
“你真的没有烦躁么?”
“没有。”
“一点也没有?”
“听着,我们现在在写你的故事。这小说主人公是你。所以别扯到我行么?”
“你为什么这么烦躁?”
金钟仁垂下肩膀,把手里的纸笔哗啦一下子全都撇开。粗糙的手揉了揉弄皱的脸,恼怒地盯着都憬秀。带着些自嘲地嘟囔起来,“就因为一些破事儿而烦躁,行了么?我们这些记忆完整的人才有的破事儿。”
都憬秀并没有懂金钟仁这样不耐烦的回答,“如果你想跟别人倾诉一下这些烦人的破事儿的话,我会是个好人选,你知道我有——”
“当然,你确实是个摆脱这些破事儿的能手,这些破事儿从来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因为你他妈转眼就会什么都不记得!”
都憬秀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可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也许他俩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形:金钟仁被现实中的事儿折磨得身心俱疲,都憬秀很担心他,想帮他摆脱舒缓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不起,”在金钟仁从费劲的喘息中慢慢平复的时候,都憬秀说道。他一直盯着金钟仁颤栗的手指,“你说的对。如果之前我也这样问过你,让你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的话,那我向你道歉,我不是有意——”
“是因为手的事儿,”金钟仁突然下定决心一样说道。都憬秀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因为刚刚金钟仁的声音非常低沉、苍白单调,平静得可怕。如同大气中扩散的空气分子一般。
“听着。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本应来带着戒指的手却贯穿了苦涩的喉咙,自己的灵魂被奢华的手套撕得粉身碎骨,全都是因为手。用钉子划出新月形的血迹,腿边散落着布满乱七八糟黑色墨迹的稿子,指节粉碎了所有幻想。手,手,全他妈的是因为手!”
都憬秀抿了一小口咖啡,面露愧疚的笑容说,“我真的不是有意——”
“我就快死了好么?”
都憬秀的心随着金钟仁接下来的话语不断低沉下去,这些麻木的话语金钟仁已经说了不下上前遍了,“我三年内就会死了,有可能两年。也许死得更快也说不定。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爱我了。这是事实。人们只会怜悯我、尊敬我。只会说我是个天才,只会说我在有生之前的艺术造诣。但是这些他妈的对我有什么用?用来卖钱?那些人操蛋的怜悯能换来可以在里面高谈阔论门前该种什么草的高档豪宅么?”
红血丝爬满了金钟仁的眼睛。嘴唇在压抑的沉寂中变得苍白。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都憬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些话不应该说——但是这字字句句却自己跑到嘴边吐了出来,“我觉得你只是在害怕。”
金钟仁沉默了很久,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再也没有抬起眼来,问道,“那么如果你能保存住做某些事情的方法的记忆,是不是意味着你也能保存住一些感受?如果你今天爱上一个女人,那明天还会仍然爱着她么?”
“不知道,”都憬秀再次要住他的下唇,“但是如果我连跟她都做过什么事情的话,那我肯定不会——难道你会爱上一个对她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人么?爱情不是要一起体验到生活美好才能产生的么?”
“对的。”
都憬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的袖子,“你还是很烦躁。”
“没有。”
“金钟仁,你——我——我不算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主治医师——甚至——我对你来说连熟人都不算,”都憬秀结结巴巴地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说的话,“你可以跟我倾诉的。我不会给你压力。我不敢说我什么都懂,但是——我——只是——难道你不觉得跟我说说的话会好——”
“闭嘴,”金钟仁骂道,眼睛快要把笔记本盯出洞来,“别对我说教。闭嘴!赶紧给我闭嘴!”
“不是,金钟仁我只是——”
“你没资格说如果我跟你倾诉了之后我就会心情舒畅,因为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你懂么?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给我什么压力?你甚至都不会爱。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你根本不会爱,你能么?啊?明天你醒来的时候就会什么都忘了,然后生活还是依旧他妈的如此美好。一切美妙的一如往常,但是,嘿,你不觉得当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时候,却在之前戳到过别人的痛处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假如你昨天就伤过某些人那该怎么办?至少正常人会觉得有些羞愧。但是你什么感觉都没有,狗屁都不懂,都憬秀,因为——你!就!是!个!行!尸!走!肉!”
当都憬秀感到眼眶中有东西滚落下来的是偶,金钟仁已经砰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冲出了咖啡店。
其实笔记本上什么东西都没写,全都是用笔尖胡乱划破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