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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到不了的明天 Anterograde Tomorrow 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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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3-08-07 22:21回复

    序言:雏菊
    阳光不知何时照进都憬秀的梦里,折射在有些冰凉又咸湿的海水中,将陷入在大海与沙滩之间柔软沙砾中的脚踝笼罩了起来。梦中的人转了个身,使得那湿润的沙滩转变成了有些微凉的亚麻布。
    当他睁开双眼,原本在眼前叠映着海鸥翅膀的蔚蓝色光影被另一种画面所取代,矮矮的天花板、狭窄的卧室以及尽头的一扇小窗户,还有有些掉皮的木质地板和铺在上面的旧地毯。没错,这是他的房间,尽管和昨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屋子里所有的墙面上到处都粘着绿色的便利贴,但是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上面用彩笔写满了文字、图画、数字,还有日期。一阵微风掀起了窗帘吹进窗,拨弄着这些贴纸发出毛毛雨般细碎而美好的旋律。
    这种情形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之前一定发生过的事,但是却又在记忆中消失了。也许是在今天和昨天之间还有一天的时间,又也许是不止一天的时间。不管怎样,他并不想去看这些会向他解释已经这样过了多少天、告诉他今天该做些什么的便利贴。
    但是在众多绿色的便利贴中,一些贴在地板和墙上,还有一张在他枕边的黄色便利贴吸引了他的注意。笔迹有些不同,上面只有一些文字,没有日期。
    憬秀习惯性地扶住床头柜慢慢地从床上支起身子。光溜溜的脚趾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闻到了楼下咖啡馆在清晨六点煮的咖啡的香味儿。他拿起枕边的黄色便利贴,上面写着:“你叫都憬秀。你有短期记忆缺失症,所以你会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会帮你记起来的。”
    旁边的枕头上的便利贴写着:“昨晚我是枕着这个枕头,搂着你的腰睡的。我叫金钟仁。我叫你哥。昨天你爱上了我,今天你会再次爱上我。”
    他向后退了一步,“这里是你脱掉我衣服的地方。”
    “这里是我脱掉你衣服的地方,”看着墙上这样写着,他不禁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开,脚后跟蹭在一起。而旁边一个绿色的便利贴写着:“Mijin(注:一家饭店的名字)不再供应炒年糕——05/05/2008”。
    又看到几厘米外的一个便利贴上写着:“在这儿我把你推在墙上深吻你(当然是盲目又激烈地),然后我们觉得我们该做爱了。”
    桌子上的便利贴又写着:“你坐在这,随着我的律动摆动着腿。我扶着你的膝盖,你忍不住先向前倾着身子吻我。”
    床尾保险箱上的写着:“我们聊到芭蕾舞。你低声哼着旋律,我用手指(因为你房间的天花板太矮了,所以为了避免磕到我的头,对吧~)在这做了阿拉贝斯克旋转,大跳,单足指尖旋转、拉着你的手做了西颂步。拉着你的胳膊和着双人圆舞曲快速地跳起来,你笑得很好看。“
    卧室门后写着:”当你满屋子忙着收拾乱七八糟东西的时候,我靠在这儿看着你的绿色便利贴。对我来说这些绿色看起来就像青色的草地,只有青草没有雏菊的话看起来太单调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喜欢黄色,对吧?“
    当都憬秀打开房门的时候,一双大手抚上了他的额头:”我就是金钟仁啦。快向我问好吧?“
    都憬秀抬起眼睛向上看去,犹豫地闪烁着目光盯着形状突出的锁骨、古铜色的肌肤、轮廓分明的下颚线条。觉得时间停滞着犹如一世纪般漫长。他有种强烈的冲动要立马关上门并打电话叫警察,因为他的房间里竟然有个陌生人,并且这个人当着他的面写了这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便利贴!
    心脏剧烈的跳动和突然袭来的眩晕感令他的头脑晕晕乎乎,胃里也在翻腾。当时的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或者膝盖在哪里。但是一瞬间所有的不安与惶恐又安定了下来——就像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当他的目光凝视着金钟仁闪烁着晶莹的眼眸对这他安静地咧起嘴微笑的时候。
    ”哥啊。“金钟仁说道。他的嘴角有些微微下垂,但是面容依旧温柔。他的声音是如此的陌生,让都憬秀想不起来究竟之前是否听到过。
    但是,从都憬秀的舌尖上完美地吐出一个简单而声音微弱的”你好“却足以让金钟仁再次绽放出笑容,尽管已经听了差不多上千次了。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2楼2013-08-07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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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迷失(上)
      都憬秀有个用来贴照片和写备注的剪贴簿。在每张宝丽来照片下面写几句简短的话。这是子韬,新来的中国服务生,周三上夜班(2010年6月6日);这是亦凡,每周日会来点一杯带干味威士忌的蓝色狂想曲(2009年11月19日);这个是白贤,但是搬走了(2008年7月6日)。用都憬秀的话概括一下就是:邻居、熟人、老朋友、新出现的陌生人,像军事用语一样准确的描述。
      最后一页上是一张快照,照片上的人有些驼着背,一条腿曲着膝盖,另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的中心靠在砖墙上。细长的指间夹着支香烟。灰色的烟气笼罩着那人的面容。灰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唇间蔓延至发丝间,毛毛的细雨让这陌生的画面有一种孤独之感。
      照片下附着两个词语。邻居、吸烟。


      3楼2013-08-07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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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上的日期是2012年7月12日。但都憬秀发誓在他的脑袋里昨天却是2008年11月24日,报纸上有他衬衫的照片占据着四分之一的头版版面。那是他最喜欢的衬衫。是他用一周的时间打工得到的,上面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倾着身子的宝露露logo。
        快速浏览了下标题“首尔市中心下钱雨引发巨大骚乱”,都憬秀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照片上。毫无疑问,那就是他的衬衫,那件他现在正穿着,在20分钟前还在床外团着的衬衫。更确切地说,是那件他记不起来什么时候穿着去过什么高档顶层公寓的衬衫,就像新闻上的照片所显示的。
        文章中写着,“备受尊敬的小说家金钟仁刚刚从破坏公共秩序的案件中保释出来,案件中他与一名共犯者从其在首尔的顶层公寓的窗户中,向外抛洒数百万韩元的钞票。被媒体称为‘纸屑般抛洒的亿万韩元’的案件引发了首尔历史上最严重的交通拥堵,从四处蜂拥而至来争抢钞票的市民们导致了长达两公里的交通阻塞。”
        但是至于都憬秀,边将报纸推到珉硕的鼻下边说,”国家邮报最近这几天真是够能制造精心策划的恶作剧了——但是他们是在哪找到我的衬衫的?“
        珉硕对着新闻和都憬秀皱起眉头,之后眉头又朝向了酒吧的尽头。而忙着又读了一遍新闻,又确认了一遍是自己的衬衫的都憬秀并没有注意到珉硕的举动。事实上珉硕瞪大着眼睛盯着一个坐在尽头位置上的穿着格外考究的人,那人拿着一杯威士忌,在杯后玩味地动着嘴唇。


        4楼2013-08-07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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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憬秀觉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寓的电梯里。那天是7月13日,一个星期五的清晨,当整个世界还充斥着暧昧的灯光、醉酒后的嘶吼、和偶尔传来刺耳笑声的时候。而此刻在电梯中却只有他们两个,气氛有些压抑的安静。
          那时都憬秀刚刚从酒吧回来,很想从头发里残余的刺鼻的烟味儿和浓重的酒精味儿中赶紧摆脱出来。指尖还萦绕着最后一个萨克斯风音符,cinquillo的节奏仿佛还在他的皮肤下跳动着,但是这些都不足以填补他与这个陌生人之间如深渊般的距离。
          (注:cinquillo是一种在克里奥尔对面舞中溶入了非洲鼓乐和韵律的音乐,音乐节奏是五拍一节。)
          那个陌生人嘴里叼着一根还没有点燃的香烟,首先转了过来。电梯中的灯光直愣愣地照在那人身上,看起来像笼罩在一层死气沉沉的病态黄的薄纱中。都憬秀感受着cinquillo敲打在血脉中的重重的节奏,不禁好奇,这人的躯壳会不会真的是塑料做的?看起来真像。
          “好热啊。这天儿可真热,”那人边伸出一只手边说道,都憬秀有些犹豫地握住。那人的手出奇的冰凉,指尖纤长,指甲也简短整洁地修剪过,皮肤像皮革一般紧紧包裹着瘦削的指关节。
          “嗯,”都憬秀看着那陌生人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洞来的目光,有些畏惧地回避着。这使得都憬秀觉得这个看似有些唐突的问候更像是个蓄谋已久的举动。紧张得有些害怕,尴尬得让人恐惧。
          电梯地板吱吱呀呀地响着,荧光灯管也噼啪地跳动着,都憬秀终于发出了比预期高了两个音节的声音,“是啊,好热。”
          陌生人没再说话。他靠在电梯的墙上,闪烁着目光上下打量着盯着都憬秀的身影。都憬秀躲在外套里畏缩着,感受着那种能穿透身上薄薄羊毛衫的如炬的凝视。时间慢得简直受不了了,终于电梯门开了,都憬秀大呼一口气,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憋着气。
          随后,都憬秀跨进公寓的走廊,却发现那陌生人在后面跟着他,不禁疑惑这可能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们之前在哪见过吗?”都憬秀忍不住问道,声音不安地回荡在狭长的走廊中。陌生人停在了隔壁的门前,晃动着套在食指上的钥匙扣。银色的月光透过栏杆照射进来,停驻在在那人的外套上闪闪发光。都憬秀注意到一对闪亮袖扣,看起来应该很贵,应该是贵得简直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人都穿不起的衣服。
          “见过?”那人缓慢地扯起嘴角笑着动起嘴唇。
          都憬秀抓着外套的绒布衬里。他不记得在他那个剪贴薄里有这个人。但有可能看的时候漏了一页吧。之前就有过这种事儿。他赶紧想去翻自己的包,但是一个突然的笑声打断了他,“所以你说你有短期失忆症不是开玩笑的?”
          “什么?”
          “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记得你做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陌生人不慌不忙地依靠在房门上,看着都憬秀笨手笨脚地对付门锁。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那人有些戏谑地咧着嘴的笑容。这让那人比看起来显得有些成熟。
          都憬秀费劲地思考着忘了回答,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已经走了。


          5楼2013-08-07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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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再次“第一次”遇见是在楼梯上。那天星期一。夏天的风吹散了最后几缕月光。都憬秀从楼上冲下来要去厂里上班,同时一个男人唇间叼着根烟在上楼。他们的目光相撞,也有可能是他们肩膀也撞上了,但也足以让都憬秀停住了脚步。
            但是那人却没有回应都憬秀有些目瞪口呆的目光。他只是继续爬楼梯,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头上有豆大晶莹的汗水。都憬秀看着那人的双腿有些颤抖,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的,仿佛那双腿已经不能再承受那人宽厚沉重的肩膀了。看起来那人弱不禁风,随时可能会摔倒。从这个角度看那人的背影是如此的虚弱,衣服凹陷在棱角分明而憔悴的骨骼线条上。想到一半他觉得应该给这人照一张照片,但是都憬秀不知道该怎么标记这张照片,又想到他马上就要迟到了,就继续跑下楼去。
            对于都憬秀来说,夏天的首尔郊区是由穿透午夜的轻吟、橡胶传送带上残次玩具的纸盒箱、红豆沙和温暖暮光下弄皱的报纸组成的。现在他的剪贴薄上有了些新成员。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些黑色笔迹下才激起涟漪的。子韬和亦凡变成了更好的朋友,珉硕发明了一种新唱法;嗯,左边隔壁的空房间还住着一位陌生人,他俩可能之前说过话的。


            6楼2013-08-07 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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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最后一次“第一次”见面时,都憬秀在转动门锁开门,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他的大眼睛瞳孔瞬间张大。
              “嗨,”那人动着嘴唇,唇间衔着的香烟随着上下颤抖几下,“我叫金钟仁。是个作家。写小说的。一个星期前我搬到隔壁的。因为缺乏灵感、思绪枯竭,为了躲那帮总给我压力的烦人的家伙才从原来的地方搬过来的。还有,听好了,我们之前说过话,说过两次。”
              “哦,”都憬秀开始惯性地说,“对不起——我有顺行性短期记忆遗忘症,所以——”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每天你都会忘记当天所有的事情,所以你明天还是会不记得我。”
              金钟仁后退几步,指尖拨动下打火机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齿间缓慢凝滞着吐出烟雾,“不管怎么样。听着。我得给我的编辑交稿了——我的编辑是世勋——如果你认识他,就会知道他是个多操蛋的剥削者了,但是我想说的重点是:如果这个月我还交不出东西的话,他就会真的像个娘们一样唠唠叨叨的——嗯,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思路。但是我有个想法,就是……”
              直到都憬秀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都没呼吸,“嗯,是什么?”
              “你,”金钟仁笑道。
              金钟仁的笑仅仅是嘴唇扯了一下而已,所以都憬秀看到的仅是那人带着苦涩笑容,穿着昂贵得体白衬衫的美好画面。一时间竟陶醉在那人露出的牙齿和纤细的眼睛上。想要用最美妙的的形容词来装点这个放荡不羁的灵魂,想要用最精致的话语来洞穿这颗紧锁的心灵。
              都憬秀在那晚给金钟仁拍的宝丽来照片下面写着,“这是金钟仁,新邻居,是个小说家,笑容苦涩(2012年7月17日)。我们约好了再见面。他想写一部关于我的小说。”


              7楼2013-08-07 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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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的晚餐中,都憬秀觉得尽管他每天单调重复的生活很乏味,但是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的记忆不允许他来得及跟上生活的长期变化,无论如何,他不必为一些他不记得的事情而烦恼。
                “所以你每天都干什么?”金钟仁打断了他的思绪,耳朵上别着一支笔,指间又夹了一支问道。
                都憬秀说他每天在隔壁的玩具厂朝九晚五地工作,内容就是把闪亮的小弹珠眼睛粘在卡通玩偶上。这只是让他的生命产生火花的催化剂。这份工作能够支撑他的日常开支,尽管都憬秀觉得他过去可能是依附于他的同事和这些毛绒玩具、柔软的纺织品还有永远快乐的微笑而生活的。挣的钱只是够付房租和日常必要花费的。但是没关系,每天晚上7点钟他将重获新生。7点的时候,他会去酒吧工作,将他的灵魂化作动人的旋律。实际上此刻是充满着醉酒后嘈杂的混乱,但是对都憬秀来说,却是充满着不着边际的梦呓、烟雾中的喘息、颤栗的音乐,他可以紧闭着双眼、微弱地叹息着拥抱地毯上锯屑组成的麦田怪圈。那是能从手指溜到脚趾尖的思绪。7点钟充斥着激情。像是一场梦。
                都憬秀让他全身206块骨头感受着自己的呼吸,“我觉得应该是很乏善可陈吧。但是你若没有感受过光彩照人是很难感受得到这种乏善可陈。就像活着一样。”
                “所以你就像个行尸走肉?”
                “更像是个活化石吧。”
                珉硕,是他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在酒吧当歌手。珉硕经常开玩笑说,因为四年前都憬秀的世界中的时间静止了,所以都憬秀可以永远20岁。但是人们很久之前就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了。
                “我觉得很有趣。”金钟仁评论道,说着把他的烟屁股扔到了啤酒罐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小酌一口。都憬秀试着压抑住尼古丁与烟草浸泡在滋滋作响的小麦汁中是个什么味道的好奇心。转而凝视着金钟仁的笔记本,看到潦草的黑色笔迹,像藤蔓一样蔓延了整张纸。金钟仁解释说他在写本书。是关于一个男人每天结束时都会将自己记忆抹去的浪漫故事。都憬秀质疑着这是个什么样的浪漫故事。金钟仁说别担心,作家都是在放狗屁,把人物写死了,浪漫故事就结束了。
                二十分钟钱他们第二次见面,金钟仁提着六罐装的海特牌啤酒,用慵懒的指关节敲着都憬秀的房门。“嗨,我是金钟仁,你的新邻居,我们之前见过的——”当都憬秀匆忙地翻着他的剪贴薄的时候,金钟仁说,“我觉得我应该在最后一页呢。就是那个穿着外套的家伙。”
                都憬秀盯着照片,又看了看金钟仁,二十分钟后他们就坐在这儿了:坐在安全出口处,聊着让都憬秀脑袋有点转不过圈的伟大的人生哲理和理想浪漫主义。他们的手指和肩膀碰在一起,这让都憬秀有些不舒服,但是金钟仁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本来金钟仁就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
                “什么意思,有趣么?”
                “说点关键的,永远20岁的感觉怎么样?”
                都憬秀沉思着说,“挺好的。”
                “但是你不觉得糟糕么?你被时间遗忘了,但时间却在步步前行。你不记得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你身边的世界在逐渐缩小,而你却陷在时间深处。你所有的老朋友都在慢慢变老甚至死去,但是你却不会再有新的朋友。不能爱,不能狠。”
                “所以这有什么有趣的?”
                “因为悲哀得很有趣,”金钟仁耸耸肩,“人们总是为像你这样卑微可怜的灵魂感到伤感。怀着比生活渺小的野心承受着远高于生活的负担。就像在放大镜下观察一只蚂蚁的死亡,然后尖叫着喜悦于所观察到的悲伤。这太荒谬了。我的意思是,我想发掘出生活的各个方面,把生活过得很有意义,但是还是觉得很荒谬。”
                金钟仁弹掉烟灰,他们看着微风把烟灰吹散,飘散下了三个楼梯阶。金钟仁吸进夏日的空气,突出烟雾废气。都憬秀摆弄着手指脚趾,又抠了抠铁栏杆上的锈迹,直愣愣地说了句他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听起来你真可悲。”
                “所有小说家都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你抽烟抽得这么凶的原因?”
                金钟仁在性格一栏中写道“不知道为什么心地善良的人都爱管闲事”。都憬秀假装没有看到,推了推他想知道答案,最后金钟仁冷笑一声,“你不需要知道这个。为什么我们不聊聊别的,比如你是怎么——”
                “不,”都憬秀坚定地说,“不,我想知道。”
                “听着,这书是写你的。”
                “但是现在是我们两个在说话。”
                稍稍低下头,金钟仁小声抱怨了下一些看不顺眼的事,然后转过脸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这让都憬秀浑身凝滞了一下,“好吧,我们两个。”
                “反正我明天就会忘了的。”都憬秀提醒他说。
                金钟仁用指关节支着脸,面容凹陷了下去,直到最后一点橙色的暮光消失下去,他激动地说起来,“那我就来告诉你,是什么让我这么可悲的,”金钟仁默然地看着远处,“我有特发性肺纤维化。就是说我的肺里都是鼻涕。正一步步迈向死亡。这他妈的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可悲,行了么?”
                街头摊贩的吵闹声、交通的嘈杂声还有小孩子的玩耍声瞬间变得无法容忍的微弱。都憬秀盯着他的指关节,感到血液直冲到他的脸上,“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就是说,上帝在用慢镜头观看我的死亡过程。三年之内,我的心脏就会为了从身体得到充足的氧气而偏移到别的位置。我会逐渐地器官衰竭。进食都会成问题,因为你觉得呼吸都要通过呼吸机,还怎么可能吃得了饭呢?所以,我为什么吸烟呢?就像你问的,为什么我要吸烟?为什么?”
                都憬秀看着他的指关节逐渐变得没有血色。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觉得很抱歉他真的不明白——金钟仁好像并不想让他知道。
                “我抽烟是为了能死得快一点。我抽烟是希望当我被麻醉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能够快点死了,”金钟仁点点头,嘴里吐着灰色的烟雾说着,“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有趣。这只是很可悲。我他妈的是这个星球上最惨的人。很可悲,不是么?”突兀的干笑的声音似乎点缀着有些单调的愤怒的声音,“呐,我他妈的现在跟坐你在一起。真有趣。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你一直在逃避,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了自己。二十三年后才知道兜兜转转最远的路程却是回家的捷径,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原地踏步。真他妈啊混乱啊,嗯?”
                他们两个都没有笑容,尽管最后都憬秀温和地以一句”明天我会把这些忘了的。”结束了话题后,金钟仁扑哧笑了一下。
                这次见面磨磨蹭蹭地到了7点钟才结束。都憬秀今晚要像往常一样去唱歌,但是从嘴中唱出的字符和音节并不是发自于他的内心,脑子里全都是“烟”。那是从金钟仁唇缝中吐出的流动飘散的痛楚。
                他半夜才回到家,贴了个亮黄色的便利贴在墙中心,很醒目,这样明天他就不会忘记看它:“从厂里顺个玩具回来。把它放到隔壁房间的门前。(2012年7月19日)”


                8楼2013-08-07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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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迷失(下)
                  两天后,都憬秀从酒吧回到家,发现他的门前有一个宝露露玩偶。跟他从厂里顺的那个玩偶一样,再斜眼仔细一看,确定了这个玩偶就是经他之手粘上眼睛的,因为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粗鲁地用超强力胶水粘玩具的眼睛了。宝露露下面有一张感谢小卡片,上面潦草的黑色字迹看起来有些怒气,“对毫不在乎的人来说,这样的怜悯太他妈奢侈了。”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无法驱散内心中一股巨大痛楚的叫嚣。一瞬间所有的旋律和音符全都消失在喘不过气的死寂中。简直是比失望的感觉更加酸楚,比孤单的感觉更加苦涩。那晚,隔壁的房间里不断地传来刺耳而断断续续的笑声,听起来竟有些像是啜泣。鹿晗、金钟仁、吴世勋那喋喋不休又飘渺模糊的交谈声、笑声、喊叫声似乎像是永远喝不完的苏格兰威士忌和伏特加肆意地回荡着。当都憬秀出门丢垃圾经过隔壁时,他看到了在刺眼吊灯的照射下,倒映在窗帘上的三个人美好精致的面容,古龙水的味道混杂着刺鼻的酒精味,真是有些让人有距离感的高贵。
                  ?
                  此时,他的房间显得格外地与世隔绝。昏暗的光线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角落。都憬秀扔掉了所有蓝色的便利贴,拿绿色的重新都写了一遍,彩纸上圆珠笔跳动的声音充斥着这个冷寂的星期五夜晚。


                  9楼2013-08-07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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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都憬秀并不记得他为什么跟面前在抽这个小时内第十五根烟的人坐在一块儿,但手上的纸条写着他们约好今天见面。就这样,都憬秀知道了他们之前是见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也许是因为弥散在空气中那缕缕的香烟雾气使得万物都变得失焦了:咖啡杯,湿漉漉的窗户,还有那作家手里边缘磨损得破破烂烂的笔记本。这烟雾让光线变得迟缓,虚化了所有的棱棱角角。
                    那作家急躁地吸着烟盯着他,都憬秀觉得那眼神仿佛要把自己掏空了,缓慢而狠烈地,将自己慢慢撕裂剥开。
                    7月21日晚上的咖啡店里混杂着瓷质被子碰撞的叮当响声、学生们嗡嗡不绝的说话声,还有将生奶油加到卡布奇诺里发出的软糯糯的声音。这些声响并不大,但是却如同噪音一般吵闹到某个人。那人慢慢地喝光面前的东西,杯壁上留下指尖的抓痕还有写残余的咖啡泡沫。
                    都憬秀有些好奇是不是所有写东西的人都是这个样的:眼睛下挂着黑黑的眼圈儿,脸色蜡黄又苍白,还不时地皱起眉毛。那作家捻灭了烟头,盯住了都憬秀的眼眸,瞬间刚才的疑问就一闪而过了。两个人定定地失神地盯着对方。
                    “你没事儿吧?”自称为作家的金钟仁急匆匆地问道。
                    知道金钟仁可没什么耐性想听到什么否定的答案,所以都憬秀点了点头,“嗯,没事儿。”
                    “跟我说说四年前的那场事故吧。怎么了?哦。。这是昨天弄的,可能你不记得了。”金钟仁说的时候声音有些慌张。都憬秀视线有些控制不住地盯在金钟仁手指关节上胡乱贴着的创可贴。手腕也有蓝紫的淤青。突然间都憬秀意识到这肯定不是这人自己弄的,那有些愤怒的双眼、受伤的手指,还有有些无意识地回避问题的感觉。
                    “就是个平常的事故而已,”都憬秀说。虽然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再也没有新的记忆了,但无论如何这个事故的打击还是记得的,“那天我正在从厂子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是我现在工作的那个厂子,然后就被一个装满水果的卡车给撞了。那卡车上都是红色的苹果。”
                    “你一直在那个厂子上班么?”
                    “从18岁开始,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在那儿上班了。我妈妈死得早,我爸还有病,所以我就得挣钱养他了——”
                    “嗯,够了,”金钟仁打断了他。都憬秀注意到他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不,在金钟仁脑中这不应该只是个小孩扮演英雄角色的俗套的悲伤故事。而应该是涉及到家庭温暖的故事,是主人公应当握着枕边辛苦得到的曲奇饼干,眼巴巴地数着身上输液瓶的点滴数,虔诚地想卡通人物祈求幸福快乐的故事。
                    但是金钟仁显然并没有心情挑明这样的想法,“所以如果你是个不负责任的人,那你现在是不是就已经是个歌手了?”
                    “应该是吧。”
                    “但是你却出车祸了。可真寸啊,”金钟仁嘲弄道,之后猛地从笔记本上划掉一些东西。
                    都憬秀咬着下唇发愣,“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金钟仁斩钉截铁地说。都憬秀安静了下来,金钟仁看着本子上列出的下一个问题,视线没有从笔上移开,“你是怎么跟得上生活的节奏的?告诉我所有的细节。”
                    “一般的话,我都会给我新遇到的人拍张照片,然后把照片贴到剪贴薄上,在下面写几句对他们的了解。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一遍剪贴薄,最后一件事就是更新一下。其他的琐事,我就写在墙上。把随时要做的事写在便利贴上,然后随手贴在各种地方。一般都是贴墙上了。”都憬秀盯着眼前的咖啡,那人没什么回应,直到听到笔在纸上划写的声响才又抬起头。
                    “那你用不用不断地学习一些你已经学过的东西?就像今天你知道了怎么走到这个咖啡店,到明天要不要再学一遍走到这儿的方法?”
                    “嗯。。不用。我记得住。我只是记不住我是怎么学会这些的。明天我就不会记得我是跟你一起来到这儿的。我能记住的只是这个地儿是个什么地方。”
                    “很好。”
                    “你真的没有烦躁么?”
                    “没有。”
                    “一点也没有?”
                    “听着,我们现在在写你的故事。这小说主人公是你。所以别扯到我行么?”
                    “你为什么这么烦躁?”
                    金钟仁垂下肩膀,把手里的纸笔哗啦一下子全都撇开。粗糙的手揉了揉弄皱的脸,恼怒地盯着都憬秀。带着些自嘲地嘟囔起来,“就因为一些破事儿而烦躁,行了么?我们这些记忆完整的人才有的破事儿。”
                    都憬秀并没有懂金钟仁这样不耐烦的回答,“如果你想跟别人倾诉一下这些烦人的破事儿的话,我会是个好人选,你知道我有——”
                    “当然,你确实是个摆脱这些破事儿的能手,这些破事儿从来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因为你他妈转眼就会什么都不记得!”
                    都憬秀突然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可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也许他俩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情形:金钟仁被现实中的事儿折磨得身心俱疲,都憬秀很担心他,想帮他摆脱舒缓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不起,”在金钟仁从费劲的喘息中慢慢平复的时候,都憬秀说道。他一直盯着金钟仁颤栗的手指,“你说的对。如果之前我也这样问过你,让你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的话,那我向你道歉,我不是有意——”
                    “是因为手的事儿,”金钟仁突然下定决心一样说道。都憬秀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因为刚刚金钟仁的声音非常低沉、苍白单调,平静得可怕。如同大气中扩散的空气分子一般。
                    “听着。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本应来带着戒指的手却贯穿了苦涩的喉咙,自己的灵魂被奢华的手套撕得粉身碎骨,全都是因为手。用钉子划出新月形的血迹,腿边散落着布满乱七八糟黑色墨迹的稿子,指节粉碎了所有幻想。手,手,全他妈的是因为手!”
                    都憬秀抿了一小口咖啡,面露愧疚的笑容说,“我真的不是有意——”
                    “我就快死了好么?”
                    都憬秀的心随着金钟仁接下来的话语不断低沉下去,这些麻木的话语金钟仁已经说了不下上前遍了,“我三年内就会死了,有可能两年。也许死得更快也说不定。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爱我了。这是事实。人们只会怜悯我、尊敬我。只会说我是个天才,只会说我在有生之前的艺术造诣。但是这些他妈的对我有什么用?用来卖钱?那些人操蛋的怜悯能换来可以在里面高谈阔论门前该种什么草的高档豪宅么?”
                    红血丝爬满了金钟仁的眼睛。嘴唇在压抑的沉寂中变得苍白。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都憬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些话不应该说——但是这字字句句却自己跑到嘴边吐了出来,“我觉得你只是在害怕。”
                    金钟仁沉默了很久,把头埋在笔记本里再也没有抬起眼来,问道,“那么如果你能保存住做某些事情的方法的记忆,是不是意味着你也能保存住一些感受?如果你今天爱上一个女人,那明天还会仍然爱着她么?”
                    “不知道,”都憬秀再次要住他的下唇,“但是如果我连跟她都做过什么事情的话,那我肯定不会——难道你会爱上一个对她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人么?爱情不是要一起体验到生活美好才能产生的么?”
                    “对的。”
                    都憬秀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的袖子,“你还是很烦躁。”
                    “没有。”
                    “金钟仁,你——我——我不算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主治医师——甚至——我对你来说连熟人都不算,”都憬秀结结巴巴地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说的话,“你可以跟我倾诉的。我不会给你压力。我不敢说我什么都懂,但是——我——只是——难道你不觉得跟我说说的话会好——”
                    “闭嘴,”金钟仁骂道,眼睛快要把笔记本盯出洞来,“别对我说教。闭嘴!赶紧给我闭嘴!”
                    “不是,金钟仁我只是——”
                    “你没资格说如果我跟你倾诉了之后我就会心情舒畅,因为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你懂么?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给我什么压力?你甚至都不会爱。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你根本不会爱,你能么?啊?明天你醒来的时候就会什么都忘了,然后生活还是依旧他妈的如此美好。一切美妙的一如往常,但是,嘿,你不觉得当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时候,却在之前戳到过别人的痛处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假如你昨天就伤过某些人那该怎么办?至少正常人会觉得有些羞愧。但是你什么感觉都没有,狗屁都不懂,都憬秀,因为——你!就!是!个!行!尸!走!肉!”
                    当都憬秀感到眼眶中有东西滚落下来的是偶,金钟仁已经砰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冲出了咖啡店。
                    其实笔记本上什么东西都没写,全都是用笔尖胡乱划破的裂口。


                    10楼2013-08-07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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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这么低落,”7月末的一天,珉硕看着都憬秀说。那时候红豆沙冰已经压制不住夏天的炎热了。在他俩等着伴奏乐队拿出乐器演奏的时候,珉硕皱着眉转向都憬秀,“出什么事了?”
                      都憬秀紧锁着眉毛,一路回想到早上从床上滚下来的时候,然后摇摇头,“没事儿。今天一直挺好的,怎么了?”
                      “不知道,”珉硕耸耸肩,“你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沉重。”
                      当都憬秀抿着嘴唇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心情沮丧,而其他人看起来都挺和善的时候,珉硕跟子韬聊天说着那个高帅富作家好像好几天没来酒吧了。
                      他们唱着跟平常一样的老曲目,但是自己却唱出了几个即兴的音符。这让都憬秀意识到珉硕说的对,自己根本没沉浸在音乐中。


                      11楼2013-08-07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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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憬秀觉得眼睛苦涩肿胀,嘴里也尽是酸涩的苦楚。手臂里抱着那个剪贴薄,手里抓着撕下来的纸张,布满墙面的贴纸让他浑身说不出的难捱。


                        13楼2013-08-07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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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也是个好人,但现在不是了,”当都憬秀慢腾腾地走进电梯的时候,里面一个陌生人说道。都憬秀有些畏惧那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莫名其妙地对那个声音并不觉得陌生。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旧木地板。那人显得有些不情愿却又有些天真地羞愧地说,“我伤害了一个对我很有耐心的人。甚至也伤了我自己。我是个懦夫,我把痛苦施加到别人身上,因为……因为我害怕去承认这个事实。”
                          都憬秀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松松垮垮的领带,眼睛下深深的黑眼圈,还有有些扭曲的脸颊,驼着背,胸口在雪白衬衫下痛苦地起伏着。都憬秀感到从鼻腔涌到眼睛的一阵酸楚,胀胀的。他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胳膊,“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叫金钟仁。”
                          尽管都憬秀没有听完那人的最后一个音节,但是他嘴里重复着“金钟仁。”,这名字太熟悉了。
                          “我是个作家,”金钟仁说,电梯门恰好这时打开。都憬秀没有动。他们都静静地矗在一片死寂中,只能听到通风管隆隆的声音,还有他们不均匀的喘息声。电梯门再次关上的时候,金钟仁开口讲了一个小男孩的故事,那小男孩爱上了舞蹈,也爱上了一个舞者,但是却苦涩又转瞬即逝。那个小男孩就是金钟仁,长久的压力和人们沉重的期望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放弃了自己,也不再去爱任何人,他,渴望激情。这个故事不长,但小男孩长大之后却有了新的发展。
                          “所以他当了个作家,他为那个他爱上的舞者写了本书,并且搬上了荧幕。不可避免的是,自己原本的天真无邪被自己粉碎了。人们怜悯地为这样悲伤的故事掏腰包,这让他变得富有,变得出名,却也让他变得痛苦——曾经有人说他写得太悲惨了——之后他写了更多关于破碎的梦想的书,充满了如同井底之蛙的绝望。这让他变得更加有钱有名,更有悲剧色彩,他却不想继续这样下去。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再写一本书,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依附于悲剧生存的寄生虫,寄生于别人极大的痛苦的寄生虫。”
                          电梯门又打开了。这次都憬秀走了出去,金钟仁跟在他后面。他们的脚步声仿佛合奏成了一段美妙的旋律。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甚至乞求那人同意写一本关于那人的书。那人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悲剧,但是他却不断地快乐地追逐一些渺小的梦想。他在一个厂子上班,梦想当个歌手——尽管他可能不记得这个梦想。他有失忆症,每天的记忆都会被新的一天所抹去,但是他好像并不屈服于这样的命运。他努力抗拒着被这个世界抛弃,这人故事太有趣了,就像看着一只仓鼠在永远逃不出的轮型笼子里不惜一切地奔跑似的。”
                          “他们在7月的一天见面了。那天那个作家准备自杀。他邀请了那人到他家,把风扇的风速开到最大,将大把大把的钞票吹出窗户——真的是很大一笔钱。那天,作家非常憎恨又妒忌这个世界,他想让这个有失忆症的人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实现过自己的梦想。让他知道一个连怎么生活都不知道的人,一个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爱情、失去、愤怒、甚至是幸福的人,还想成为一个歌手,这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是多么愚蠢的想法。这样的人说想当一名歌手,就相当于一个机器人说要写一首情歌一样荒谬。简直太他妈荒谬可笑了。”
                          “金钟仁想要散尽他所有的财富,这样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变得一身轻的生活太牛逼了。金钟仁一直就是个在乎那些空洞的高尚情操的人,自己的生活不算什么。人们都说有能力搞个堆满香槟塔、巧克力瀑布的奢华派对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所以金钟仁就不断机械地重复做这些事,让所有人都说他是幸福快乐的人。他真是太他妈的幸福快乐了——”
                          “那个失忆的人不理解。所以就让他看看,他这个连最好朋友什么时候走的都他妈不记得的人,他这个离开便利贴就活不下去的人,他这个活在最底层如同蚯蚓一样的人,让他看看他永远不懂的一些操蛋的荣耀在他面前撕得粉碎的样子。荣耀、名声、财富、权利、地位——这些是金钟仁——也就是我——曾经倾尽全力所得到的东西。”
                          金钟仁用手胡噜了一下头发,浑身颤抖了一下。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你根本是傻到什么都不懂。我,金钟仁,就是个人渣。我用尽一生让自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竟认为扔掉自己得到的一切,沉浸于绝望的深渊,让自己演一出悲剧才是正事儿。我搬到这个鬼地方不是因为缺乏灵感,而是来观察你所承受的痛苦的。来确认你生活得有多痛苦。我每天去酒吧听你唱歌,期待着你唱歌跑调走音而被人狠狠泼一身啤酒的画面。我想要撕破那层包裹着你的乐观的外衣,因为——因为——我……我想有人能跟我一样悲惨,跟我一样感受到生命正在走向尽头。但是你却没有陷入这样的困境。我错了,我真他妈是个人渣。”
                          “你才不是人渣呢,”都憬秀打断道。
                          他们靠在都憬秀的小阳台的栏杆上。都憬秀身子弯折在栏杆上,让影子舒展在草地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是地晃晃脑袋。金钟仁站在他旁边,手肘撑着身子,双腿交叉着,双眼盯着天上的星星,都憬秀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只是迷失了而已。”
                          金钟仁第一次这么近地、垂着睫毛观察他。午夜的月光照耀着他的面庞,附着在他那光滑的皮肤和脸上细柔的纹理上。而都憬秀觉得金钟仁是如此的脆弱,却又如此的美好。
                          “我生命的火苗会越来越微弱。一点点地,变微弱,变迷失,然后,”金钟仁低喃着,“有一天,噗的一声,我就走了。就永远变成你那个剪贴薄里的人了。这个世界不再记得我来过。”
                          都憬秀的指甲抠着栏杆上的铁锈,突然大声打破了这样的气氛,“不,不要走。”
                          金钟仁扑哧一笑,有些嘲弄地看着都憬秀,那表情好像在说“你竟然这么说了”,这样都憬秀想要扳过金钟仁的肩膀,想要向他大嚷他很在乎他——都憬秀不允许金钟仁就这样走了。都憬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乎金钟仁。他不应该这么在乎的。他明天就会不记得这个金钟仁,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的事。
                          “我只是,真的想要记住你,哪怕只记得一分钟……”
                          但是,如果真的那么简单的话,他的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了。
                          他们的肩膀慢慢地挪向彼此,不想再分开。


                          14楼2013-08-07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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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无形的墙(上)
                            “我是金钟仁,我到这儿来——”
                            “写小说。”
                            金钟仁突然张开下巴,带着微微的颤抖,慢慢皱着轻挑起的眉毛。一瞬间竟有些踟蹰地呆住了。窗外的青草带着亮眼的绿色,摆动着脆耳的沙沙声绵延开去,直到与天际相接。都憬秀静静看着他。
                            直到看到了放在厨房柜台上敞开的剪贴簿,金钟仁才垂垂地靠在门框上,“哦,所以说今天你已经看过那本子了?”
                            “嗯,”都憬秀点点头,并没有发觉金钟仁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失落神情。
                            今天他们两个是在隔壁金钟仁房间里交谈的。放眼望去,散散乱乱地摆放着堆满纸团的白色垃圾桶,半罐啤酒,还有这样的一片狼藉:旧旧的床单扭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挂毯像投降白旗一样软趴趴地吊在墙上。几个烟屁股和黄色的药片在塑料咖啡桌上拼成了“都憬秀”的字样。一切都显得凌乱破碎,让一些后现代主义的装饰显得格格不入。这样的房间,放在以前,都憬秀看到会完全嫌弃的,但是此时看着垂着长睫毛,毫无生气地慢慢踱步的金钟仁,他又莫名其妙地完全接受了。
                            都憬秀发现金钟仁是将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以睡椅为中心堆在一起的,逐渐四散开去。金钟仁就是生活在这样条件下的一个怪家伙,而这个怪家伙可能以前却习惯于社会高层人士的浮夸生活。他现在就像是个由各种情绪和感情所投影出来的虚幻的人物。
                            “你肯定不喜欢这儿,是吧?”
                            “这儿是个只有黑与白的地方。看起来不像是个家——”
                            “接着,”金钟仁突然唤他。
                            都憬秀差点没来得及接住金钟仁朝他扔过来的一叠没用过的黄色便利贴。“这是什么?”
                            “快看看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房间单调得只有黑与白的人,”金钟仁耸耸肩,整个人瘫躺在睡椅上,舒展着自己身上所有的棱棱角角,张开喉咙喃喃道,“我求你了,你来装饰下吧。你看,黄色代表着阳光。会让人觉得这世界充满了勃勃生机,对吧?”
                            “你真奇怪得可怕。”
                            “你现在这样劝告的眼神,”金钟仁咧起嘴巴笑着,“是我最喜欢的。”
                            尽管都憬秀像命令一般地望着金钟仁说,“从今以后叫我哥。你这没大没小的样子还怪好笑的。”,但是立马就又妥协了。
                            金钟仁挑眉不屑地笑了起来,唇角愉悦地咧开,轻吐出的烟雾流云一般地徘徊在头顶。都憬秀搬过一个凳子放在墙根,摇摇晃晃地站上去,撕下第一个便利贴纸贴在墙上,仔细地摆好角度,不想贴歪,然后用大拇指蹭了蹭纸边,贴牢。墙壁仿佛被这阳光烘烤得很温暖,金钟仁在他身后有些留恋地看着,从喉咙里舒服地发出几个没什么意义的低哼声。
                            “你有没有好奇过——昨天,前天,大前天,从很久之前开始,你埋在喷胶枪,一桶桶的弹珠眼球和玩具娃娃里,到底花费了多长时间来做些无限重复的事情?你孤零零地坐在空挡的餐桌前,想着明天是不是会又忘了今天所有的事情——这样的情形有多少次了?”
                            都憬秀发觉金钟仁问这些问题其实并不需要听到自己的回答。看着金钟仁缓慢而有些入迷地跺在都憬秀留下的足迹上,轻柔地拖着些长音在自言自语。他垂着眼帘,眼神失焦地望着都憬秀和在都憬秀手中骤然间变得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墙壁,出起神来。
                            “你觉不觉得,你总是不记得事情,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如果你每年的每月的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那记忆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打破现在的生活常规,会怎样?”
                            他们就这样渡过了慢慢长夜。都憬秀没有去酒吧唱歌,只是这样听着金钟仁的喃喃自语,低沉的声音充斥着耳朵,暗暗地在皮肤下流动着。脉搏的跳动颤动着这整个有些萧条的房间。看起来,让金钟仁来打破他的日常生活简直是太轻而易举了。
                            那晚的某时某刻,都憬秀贴完便利贴,金钟仁也恰巧不说话了。各自躺在躺椅上,站在凳子上,仿佛沐浴在昏暗的光线下。随后他们之间停驻了一种音节,不断地反反复复地蔓延,流转,在都憬秀的唇齿间和金钟仁的指尖无形地牵连起来。
                            睡梦间,都憬秀颤动着美妙的声线,哼着A大调B小调的音乐,喃喃着“钟仁啊,你看你的指尖在跳舞。钟仁啊,我好喜欢你。”金钟仁灵动着指尖,喃喃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哥啊,你快乐吗。哥啊,把我永远囚禁在你的时光里吧。”
                            金钟仁自言自语的最后一个问题很触动人,当都憬秀颤着眼帘合上眼睛的时候,他低喃道,“你忘记了多少很重要的事?”
                            /��>/���б�class=MsoNormal>但是,如果真的那么简单的话,他的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了。
                            他们的肩膀慢慢地挪向彼此,不想再分开。


                            15楼2013-08-07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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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无限漫长又充满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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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钟仁盯着他。都憬秀抓着他那宝贵的剪贴薄,纸张被指甲划出一道道褶皱。也许他不想去记得这些人。也许他应该再出场车祸然后就变得正常了,“白贤他——我——我很费劲地去找他——看,”他翻开本子,指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上的面容被无数次的抚摸变得很难辨认,“看,上面写着他早就搬走了。写着他的号码成了空号。但是白贤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我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搬走。搬到哪去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我就给他妈妈打了电话,我记得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拥抱了我,跟我说她把我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因为我比白贤听话多了,跟我说如果我想要妈妈一样的关爱的话,就可以去找她——然后白贤就用拳头捶我肩膀,大家都笑得很开心——但是我今天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她还是很好但是听起来她……她很……累,很抗拒。钟仁,我感觉的到她很讨厌我。”
                              “不是吧,”金钟仁脸色发白,“你不会真的问了白贤怎么样了吧?”
                              “她朝我尖声吼着,让我别再给她打电话了,因为她实在受不了我每次的电话都会让她再次想起卞白贤已经死了。就是跟我一起的那场车祸死的。我却是唯一侥幸活下来的人。”
                              “听着哥,这不是你的错——”
                              “钟仁,我这样做了多少次了?我这样让她想起他死去的儿子多少次了?钟仁,我是不是总是不停地做这样的事?为什么没人……为什么我不把这件事记下来?为什么?”
                              金钟仁没有回答。只是靠着楼梯栏杆慢慢垂下身子。
                              “你知道这件事吗?”都憬秀觉得时间过得简直度秒如年,最后问道。当金钟仁再次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的神经终于爆发成狂乱的吼叫声,“你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你还让我这样?!为什么不让我记下来?!”
                              叹了一口气,金钟仁将都憬秀手中的剪贴薄合上,“即使这样,你今天也不会把这事记下来的,对不对哥?你非常沮丧,但是也并不意味着你会把它记下来,对么?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明天一觉醒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尽管都憬秀摇着头抗拒着,但是他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许金钟仁是对的。无比沉重的负罪感,又有些愤怒,慢慢地让手掌心沉浸出潮气来。
                              “你害怕,你很害怕。揭开别人的伤口好像没有冒险去揭开自己的伤口那么痛,因为时间会治愈别人的伤痛,但是却他妈的治愈不了你的。当其他人匆匆走过继续生活的时候,你却被一个人留下来,深陷其中,每天都会为同样的事情痛苦。你都明白的。你恨自己知道了真相——”金钟仁抓住都憬秀的手腕,沉下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保护自己并没有错。”
                              都憬秀凌乱地喘息着,金钟仁拉过他的手腕,一把抢过剪贴薄,吸了吸鼻子,拿着笔在白贤灿烂的笑脸下,写下“死于三年前(2012年7月31日)”。笔记有些扭曲畸形,融在滚落的热泪中。可能是金钟仁握着他的手写的吧。从今以后他的每一天都会从这愧疚中开始吧。
                              但是至少这样做,不会被遗忘在时光深处吧。


                              16楼2013-08-07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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