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夜星华
[一]
黄昏烟雨杏花红。
星华坐在客栈大堂靠窗的位置上,望着雨中温柔的江南春色出神。
桌上摆着两坛烧酒,半斤牛肉,一碟盐青豆,跟十年之前,他初到临安在这客栈落脚时一模一样,滋味却不同了。星华很喜欢从这个窗子望出去的景色。烟柳掩映下的一泓春水,恰似妻子温柔的眼波。她并不是那种漂亮而有趣的女人,却是个贤惠的好妻子。
十年之前,江南的春色像今天一样挽留着江湖倦客的马蹄,那时候的星华年轻、热血却碌碌无名,一人一剑一马浪迹天涯,最终决定在这里落脚。几经辗转,竟做了司马山庄名下一家当铺的老板,于某年元宵灯会邂逅了一名眉目温柔的平民女子,经媒妁之言娶了她回家——就是这么个故事了。
但是从今天开始,他将同这一切诀别。
[二]
一朵杏花飘进星华的酒碗里,溅起微微的涟漪。手背上的青筋跳了一跳,他猛然回过神,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神色却又缓和下来:“进来吧,忘忧。”
于是月牙色衫子的少女轻轻巧巧地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到星华对面的椅子上,衣袂带起的风又惊落了几点乱红。
“那个,”名唤忘忧的少女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偏头皱眉,冥思苦想,“啊,我想起来了,上次给你的东西还在不在,我想把那根珠钗要回来!”
“为什么?”
“因为据后来我调查,那是张员外送给张夫人的定情信物。”
星华不禁哑然失笑。
认识薛忘忧的经过完全像场闹剧,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知跟谁学了一身当飞贼的本事,想要劫富济贫便从城东的张员外家盗了不少首饰,出手无路就找上了星华的当铺。她做贼的本事固然不错,性子却实在太率真了些,星华为了知道首饰的来历盘问了她没几句,她就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当然,后来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她看人极准,算定星华不会为难她的,星华左右不信——于是星华收下了那些首饰,开了三百两的银票,没有告诉她那是次品,也没有告诉她张员外家因为生意波折,已经家道中落、空有其表了。
珠钗应该早就不是原来的那支了,要开始为柴米油盐打算的张夫人大概也不很在意。但是薛忘忧这种女孩子,总能让人觉得世界是美好的。
而暮色却逐渐深重,油灯亮起,星华临灯而坐,仿佛随时都可能被身后的巨大阴影吞没。他的心跳突然剧烈起来,手心已被渗出的细汗濡湿——这场过分单纯的意外,似乎让强大的命运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三]
一盏盏灯笼倒映在河面上,朦朦胧胧,光影惝恍。
薛忘忧轻快地向城西紫竹林走去,那里有一个废弃的观音庙,是她的秘密据点之一。伸手探入衣襟触到那个厚厚的信封时,她不禁又得意起来。
她本来的确是去找星华要珠钗的,却发现当铺已经歇业易主。一路找寻,在酒馆看到星华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薛忘忧虽然率性天真,却也聪明机智,知道盘问是得不到结果的,便用一招“妙手空空”将这个奇怪的信封偷了过来。
星华虽然碌碌无名,但一手“摘星剑法”实已练到炉火纯青。行走江湖十余年,反应能力和警觉性自然也非常人可比,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到这信封,薛忘忧对自己相当满意。
“什么人?!”喝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薛忘忧吓了一跳,本能地回头,却看见不远处两道轻烟似的影子从长风镖局越墙而出,闪入对面屋檐的阴影里。“什么人敢扰动长风镖局……”薛忘忧嘴里嘟囔着,余光却瞟到一个奇怪的人影藏在树影里远远地看着她。
她其实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是她分明能感受到那种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让人绝不敢看第二眼。薛忘忧强忍住惊疑,目光四下一扫,竟发现河对岸楼阁的屋顶,此岸的屋顶,都伏着奇怪的黑影。究竟有多少人潜伏在暗处?为何目的?莫非……是那个信封!他们的目的都是那个信封,这就是星华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冷汗浸透了衣衫,薛忘忧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恐惧。他们不出声,不出手,只是冷冷地盯着,那感觉就像许许多多毒蛇围绕着你游动,等待伤亡比伤亡本身更可怕。
“老头子我等不及了!”话音未落,一团灰色的影子棉花一般射落在地面上,直起身来,竟然是个身材枯瘦、长手长脚的老头子,一双鼠目,加上几乎有两寸长的蜷成一团的手指甲,说不出的瘆人。
“小姑娘,”那老头眯起一双眼睛,“快把东西交出来,我就大发慈悲地放了你……”
“真的?”
老头弹了一弹指甲,只听“咻——嘭”之声,一只路过的夜鸟便石头似的坠了下来。薛忘忧惊得嘴都合不拢,忽听一人朗声道:“弹指神功孙老爷子也对这些俗物感兴趣?”
“不是也劳动了庄帮主大驾么?”
“我本来就是个俗人,十八堂的兄弟们也都对这藏宝图眼红得很呐。”
十八堂其实是由十八个堂口构成的一个帮会,每个堂口精练十八般兵器中的一样,布阵时巧妙组织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威力。说话那人着紧身紫袍碧玉发冠,红面短髭、目有精光,便是江南十八堂的帮主庄飞扬了。
他们竟然不是一伙人……听到庄飞扬提及藏宝图时,薛忘忧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等他们为抢夺这藏宝图自相残杀时,她岂不就可以趁乱逃走了?她四下张望观察形式,却发现远处树下的奇怪人影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心顿时沉到了寒潭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