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尼采与身体》
第一章 酒神:无辜与健康
在尼采看来,狄奥尼索斯精神是外来的,希腊的阿波罗精神地方不住这粗野而危险的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入侵,他们只好达成了和解。
奥林匹斯众神所表达的光辉灿烂,却是对生存恐怖的艺术应对。希腊人真正面对的是大自然的残暴威力,是命运的劫数,是折磨人的咒语,是对生存的无声毁灭。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希腊人创造了奥林匹斯诸神的艺术中介世界,借助这种欢乐的艺术世界,他们掩盖和克服了生存的威胁力量:为了生存下去,必须用欢乐来掩盖恐惧,必须战胜脆弱的天性和古怪的沉思默想。正是这种阿波罗幻想,“原始泰坦诸神的恐怖体系经过几个渐进的过渡阶段,演化成奥林匹斯的欢乐体系”。这样,阿波罗实际上提供的是一个美好的幻象之梦,让人们沉醉其中,并将这个梦持续地做下去,而无需撞见觉醒时烦恼而残酷的真实生活。除此之外,阿波罗神还要求节制,要求奉守个人界限,要求自我认知,要求适度。
在尼采这里,希腊艺术就出现了几个历史阶段:先是一个粗鲁的泰坦世界,阿波罗冲动以节制和美的静穆束缚了它,使之进入到了朴素的荷马世界(阿波罗世界,奥林匹斯诸神的世界);接下来,是野蛮放松的外来的狄奥尼索斯对这个阿波罗世界的狂暴侵扰;作为对狄奥尼索斯的抵抗,阿波罗精神将自己升华为庄严而古板的多立克艺术世界;最后,是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经过长期斗争后达到的完美结合,尼采所谓的希腊悲剧世界正是在这种结合中形成。这个完美的悲剧是如何诞生的?这二者结合的奥秘何在?这,就是尼采要真正回答的问题。
尼采发现,希腊最为推崇的两个诗人是荷马和阿尔基洛科斯,他们分别是阿波罗精神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代表。前者是史诗诗人,朴素而沉静,他生活在形象中,“而且只有在形象中他们才感到舒适快乐”。后者则夸张、大呼小叫,嘲讽和愤恨无休止地喷发而出,这是抒情诗人,但是他和音乐相结合,他无任何形象,“只是原始痛苦及其原始回响”。
这种悲剧所创造的狄奥尼索斯世界同真实的日常现实世界隔离开来。人们在悲剧中忘却现实,忘却那个残暴、凶险和悖谬的现实。只有这样,只有活在狄奥尼索斯悲剧中,活在悲剧所构想的世界中,活在悲剧编织的整体性的充满欢乐的自然怀抱中,人们才不被恐惧所击倒,才能活下去,生存才变得有道理。
由于悲剧只表达惬意,不表达知识,只取悦于人,而无真理之用,只有身体性的模糊颤动,而无明晰的道德典范,它最多只能当作“偶然之物”,它当然要遭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拒绝。因为在这两个人这里,知识和美德挂钩,错误和邪恶结盟。肃格拉底的实质,即贬低酒神式的悲剧艺术,抬高逻辑主导的思想。
苏格拉底的赴死的形象足以表明,科学和理性可以抵制死亡,消除死亡带来的深深的恐怖,因此,要无惧死亡,要生存下去,必须仰仗科学和理性。现在,是科学和理性成为生存的理由,正是它们使得生存成为可能。我们看到,这和苏格拉底时代的理解迥然有别:在腊悲剧时代,艺术(而非理性和科学)可以驱除生存的恐怖,艺术和审美是生存下去的理由,生存有道理,只是因为它置身于一个充满假象的审美世界中。悲剧时代所表现的意志,是“求假象、求幻想、求欺骗、求生成和变化的意志”,而在苏格拉底这里,恰好相反,生存的根基来自科学。这是完全相反的两种生存观,一个生存的理由是科学和理性,一个生存的理由是艺术和审美。一个是科学的形而上学,一个是审美的形而上学。
迷醉和混乱的狄奥尼索斯所主宰的悲剧同追求理性和科学的苏格拉底发生了冲突,这个冲突则无法调和,这是直觉和逻辑的冲突,本能和理性的冲突,混沌整体和清晰界线的冲突,艺术和科学的冲突,艺术家和理论人的冲突,这也是两个世界的冲突。这个冲突中的狄奥尼索斯则被苏格拉底表达为反知识、偶然、盲目、放纵以及道德上的邪恶。狄奥尼索斯在苏格拉底这里,被赋予了道德上的价值判断。同日神和酒神的和解对立不一样,狄奥尼索斯和苏格拉底的对立难以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