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是生命的黄金 文/华姿
当那些睡在绒毛上面的人所做的梦,并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做的梦更美好的时候, 我怎能对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纪伯伦《沙与沫》
黄昏到了,天气凉下来了,我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去看田。父亲在尚能走动的时候,常常拄着拐杖,边下台坡边跟母亲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父亲边看边走,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在一块田边停留很久。他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那片庄稼,从近处慢慢看到远处。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又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田野上的事情,总是能让父亲一下子就欢喜起来。春天,他去看田野上的麦子。夏天,他去看田野上的棉花。到了秋冬,他去看那种收割后的荒凉,以及北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刮过的那种苍茫。
对于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来说,田野就是他的圣地。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我总是想,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与一个热爱其它事物的人是不一样的。土地滋生万物,却从不居功,更不据为己有。一个土地的热爱者,必然终生保持他的质朴、善良、宁静、谦下以及他对人的基本信任。他满足于种植的喜悦。丰收之后,他走在田野上,反而感到失落和虚空。
我沿着父亲生前走过的田埂,往田野的深处走。村子里,大狗叫了,小狗也开始叫。狗叫着,鸡要上笼了。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田野上的树开始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一个站立的人影子。
母亲说,父亲有一回看田回来,一走上台坡就说:“棉花开了一朵。”
“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父亲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无限无限的欢喜。他好像不是从棉花田里回来,而是从一条喜悦之路上归来,并得到了意外的赏赐和恩典。这种喜悦,也许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但我却被这种喜悦所震动。我想,这是那些对生命没有贪欲终生持守宁静质朴的人才会有的喜悦;这是那些对滋生万物的土地充满赞美和感恩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他是一个穷人,但这种知足感恩的品质,却使他富有。这喜悦,就是那使他富有的黄金。同时,这是那些生活在田野上的人才会有的喜悦。一个从来没有在田野上生活过的人,是很难分享这种喜悦的。
一粒种子,在秋天被风吹进野地。一整个冬天,种子都在田野的深处冬眠,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春天来了,种子拱破地皮,非常努力地长成一株清新的红花益母草。到了夏天,红花益母开了花。蝴蝶飞来,栖在花上。秋天到来时,这朵花变成了一枚果实。不久,这枚果实被一只羊,或者一只野兔,吃进肚子里。最后,万物萧瑟的冬天终于来了,这只羊或者这只野兔,要被更凶猛的动物吃掉。但这更凶猛的动物,最终要变成田野上的一抔泥土,被一粒种子和一株草所吃。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田野上,在一年之内,凭借四季的更替来完成。
如果你不能理解一粒种子在田野上经历的秋冬春夏,不能理解一个生命的全然完成,你就很难理解田野的那种神秘、美和力量,那个在更高的背景下远远高于人的神圣法则。你就更难理解那种只有在田野上才能产生的感恩和喜悦。它散发着阳光的清香,泥土的清香,草木庄稼的清香,河流湖泊的清香,风的清香以及四季的清香。
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的是一个记者在宁夏固原山区的一次采访。记者问一个放羊的孩子:“放羊为了什么?”那孩子说:“娶媳妇。”记者又问:“娶媳妇干什么?”那孩子说:“生孩子。”记者再问:“生孩子干什么?”那孩子答道:“放羊。”
从记者的话语里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悯。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放羊的孩子是愚昧的、无知的,他的生活是没有喜悦可言的。
我却不这么想。一个放羊的孩子,他难道就没有过喜悦?他一直是深怀苦楚的?不,我相信他是有喜悦的,他的喜悦他自己知道,还有创造万物的主知道。因为我看到过,一个在田野上自由奔跑的乡下孩子,比一个整天在教室里上培优班、兴趣班和补习班的城市孩子,不知要快乐多少。
如果你没有在羊群中生活过,你没有在静心中体验过一座大山的宁静,没有在岩石、山脉、河流、树木、鸟兽环绕的极乐与静美中沉入过,没有在宇宙的那个角落里,坐看过日出与日落,你就不可能理解一个放牧者,在那种天远地荒的僻静处,在没有受到任何文明污染的地方所感到的喜悦。[未完 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