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r2min原创◢锁匠 （2min/冷调/短篇/慎） BY:祈翎

壹、
　　——巷口拐弯的转角，一间钥匙铺。
　　钥匙插入锁孔内时崔珉豪似乎听到一种金属斑驳而相互摩擦、腐化的碎末被研磨成粉的声音。钥匙的插入比平常还要费力——什麼事都呈现渐进式，比如锁孔外圈日渐剥落的电镀表层、比如锁孔内逐日生锈的机关。他懊恼地想著这公寓究竟多久了，当初搬进来权状也不过十年，怎麼看都是半新不旧的房屋、多好的选择。
　　他用力将钥匙向前推进，铁屑卡住路线的触感越发鲜明，再使力向前推、终於将钥匙完整推入孔洞中。可是钥匙扭不动了，孔内交错复杂的机关似乎起了连锁效应一个个腐败生锈，齿轮的转动不复从前，他按著钥匙柄奋力扭著，结果除了手指疼痛外别无进展。
　　狠下心再用力一转，钥匙坏了。
　　得找锁匠。
　　他想起巷口那间小小的钥匙铺。
　　向晚夕曛照拂著一种阴沉的暗橘色，天空多云，整日闷得人心里发慌，连这时候都不给人解脱，往常镀了一层金光的夕阳犹若他房门上坏掉的锁，外圈一层美丽的金箔锈蚀剥落、徒剩一团燃烧殆尽的火球。
　　钥匙铺开著，里面没有人。
　　他敲敲横置在店前的玻璃柜子，裏头各式各样的锁随之摇动，卡通造型的、简约时尚的、黑白分明或七彩斑斓的锁互相撞击，发出新鲜的气味——相较於他那破败的锁而言。钥匙铺墙面的一角是门框，门帘掩去大半的视线。他又轻轻敲了玻璃柜几下，锁头与钥匙的金属声响叮叮咚咚。
　　叮叮咚咚，比柜子里更乾净好听的金属撞击声传来，他抬头，一个棕色短发的男孩从门帘后头窜出来。男孩身著一件仿绒布材质的薄黑短袖、袖口挂著一圈金属制的骷髅头，眼线框得有些深（听说那叫烟熏妆），手环亦是金属制的一圈铆钉、耳环长长一个倒三角形。
　　「买锁？」他白皙的脸庞在暗橘色的黄昏和店铺内苍白的灯光下看来面无表情。
　　「门锁坏了，我找锁匠。」
　　他话声刚落，男孩便顺手拿起柜台旁的铁盒、翻身出来，一把拉下铁门，接著看向自己：「在哪？走吧。」
　　他莫名其妙：「我说我要找锁匠。」
　　男孩更莫名其妙地觑他：「谁说我不是锁匠？」
　　他闻言一愣。
　　是啊，为什麼这男孩不能是锁匠？
　　「大叔，你这锁几年了啊？生锈成这样……」蹲踞在他家门前的小锁匠嘀嘀咕咕，袖口的骷髅头随著手臂来回的移动不停摇晃，那清脆的声音听得他心情也稍微好一点。

　　一点。
　　「谁跟你大叔，我才28岁。」他双手置在西装外套的口袋，站姿轻松地倚向走廊墙面。
　　男孩听了蹶蹶嘴：「28岁一脸老气横秋的样子看了就讨厌。」
　　「你说什麼？」
　　「没啊，说你穿西装很帅。」
　　他嗤之以鼻，继而瞥了一眼男孩来去忙碌著的双手：「怎麼样？修得好吗？」
　　说罢，男孩正好把方才坏在锁孔里的钥匙取出，他随手把那弯折变形的钥匙丢到一旁，从工具箱里拿起其他工具、开始向锁内探进。
　　「裏头该坏的都坏了，你说呢？」男孩探头探脑地在锁孔前细看。
　　「至少让我今晚回得了家吧。」他无所谓地道，大不了就是拆掉换个锁，生锈的锁等同无用。
　　男孩没有回答，细瘦的双手继续来来回回、掌心的工具继续进进出出，喀啦喀啦，偶尔掉出来的铁屑弄脏他的手，他不在意地维持著进度要打开锁。
　　弹簧松开的声音传来，男孩转著手心的工具一扭，门终於打开。
　　「你真的该换锁了。」男孩吁了口气，慢慢地收拾起地上散乱的工具，一个个放回工具箱里，仔仔细细、井然有序。
　　「给你换了不然呢？」他随手掏出一张纸钞递给对方：「让你赚两次。」
　　「哇喔。谢谢喔。」男孩半眯著眼打起哈欠，平直的口吻吐出几句叹词听来十分滑稽：「明天这时候再来帮你换，我很忙的。」
　　「随你。」他闪身进入房内，但仍旧开著门看男孩慢条斯理地整理工具箱，地板上的铁屑有些黏到他鞋底、微微移动时发出刺耳的尖响，连男孩自己都受不了地皱著眉头，细白的皮肤皱摺起来像水杯里摇动的牛奶。临去以前，他问男孩要否进来洗个手清理一下，男孩耸耸肩摇头拒绝。
　　「明天见。」
　　目送一派轻松的男孩离去，他回到家中。
　　领带勒得过紧让他呼吸不顺，略为粗暴地扯开繁复的半温莎结，他褪去西装外套扔到双人床上，随手开了答录机。
　　『……门锁有点生锈，记得找人修……』
　　留言尚未播放完，他便按下按键止住。
　　顺著走到浴室旁，他打开电视机。综艺节目、新闻、戏剧，好似五花八门的选择，深入探索到骨子里也不过是一样的内涵，迎合大众口味的腥膻色报导、不时夹带血腥暴力情节的狗血剧集、偷窥艺人私生活内幕的八卦节目，无一不是人群颓败的象徵。人人寻求一把钥匙打开内心那道锁，物欲情欲充满之后再抽空即是虚无。
　　『……数月前发生的连环车祸，死者……』
　　他依旧没有等待新闻播报完毕，反手关掉电视。
　　瘫坐在偌大的床上他长长地叹出好几口气，入夜了，窗外天色太过黯淡而毫无繁星点缀，城市死寂得像废墟。床角散落一地凌乱的睡衣，他发呆好半晌后终於站起身去整理，未完的早餐、待缴的帐单，生命一步步一格格地带他滑动向前，时钟般规律的人生。
　　他的凌乱，也得自己一步步收拾。
　　生活里的混乱也是一道锁，等著自己找出钥匙打开、解开（是啊，又如同他的半温莎结）。若是解不开，衣服会发霉、早餐会腐坏、帐单会过期。只能丢掉不能换、换了也不是原本那一个。
　　每个人心里也有一道锁。
　　只拆不换，腐锈即无用。
－　－　－　－　－TBC－　－　－　－　－

　　他拥著男孩入睡。
　　夜半醒来是凌晨三点，低头是男孩琥珀色的发丝、小小的脑袋紧紧依附在胸膛，细碎带著小刺一般的触感在胸前游移、随著彼此的呼吸起起伏伏。稍微向后靠著厚厚的软枕，男孩扁扁嘴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睁开彷佛还深睡著，换了个位子倚在他肩上继续睡。
　　他恍惚地微笑了，好似找回幸福一般。
　　找回幸福一般。
　　找、回……
　　他再次低下头去看怀里的男孩。
　　棕色的发丝有些自然卷，月光洒进来照得那色泽泛著冷冷的白光，跟琥珀很像、很美。再往下，净白的脸庞透一点点红晕、睫毛纤长浓密眨著眼就要掀起一阵风、鼻梁唇颚都是神赐的完美珍品。
　　精致的男孩。
　　他开始无法呼吸。
　　倚在肩上的头颅犹若还压在胸膛并且重得无法承受，他努力不要吵醒对方而试著深深呼吸，他办不到；轻轻移开对方的身躯坐直身体调整呼息，没有效。呼吸声越来越来大、越来越大。
　　恐慌症，他的恐慌症。
　　以为救赎的天使已经出现、以为他可以战胜恐惧、以为城市终於不再冷漠孤寂、以为寻得了安全感，以为不会再有的恐慌症。
　　恐慌症，如影随形的畏惧、丢弃不了的焦虑。
　　他以为他已经找到解开一切的锁。
　　窒息的感受在蔓延，死亡似乎距离自己不远，地狱的火焰越烧越近，逐步吞噬眼前的世界。月光化作一片惨白，刺得他泪眼模糊，用力呼吸只有抽乾鲜血的铁锈气味，他的身体在生锈、他的人生在腐朽。
　　男孩终於被他吵醒。惊异地察觉自己的状况，急急忙忙跳下床撞开门去找牛皮纸袋，他坐困一床夜色黑海、他呼吸不能，他没有力气下床去找牛皮纸袋——他的锁、解他恐慌焦躁的锁。
　　牛皮纸袋被找到，男孩焦急地协助他掩住口鼻深深呼吸，黑眸满是赤裸的担忧与关爱，他们在灼烧的温度中彼此凝望，像迈向死亡前临别一瞥、凄楚而惨淡。他呼吸、再呼吸，最后缓缓恢复气息。
　　他晕了过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锁。
　　被困住的人，没有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