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头老汉昨天说要教我认字,今早收获颇丰,我就早早交了包裹,屁颠屁颠跑去老天桥底下找他,顺手带了一本半新的小新华字典,也是今早在老家——垃圾堆被我眼尖地发现,立即捧在怀中,如获至宝。
路上的土豆们用它们针眼似的眼睛斜斜地瞟我,或同情或厌恶,让人好不快活。正想发火,随即想到强哥跟我说的话,我又一摆腰身,挺直了背走路,让脚丫子畅快地跑出运动鞋透气——反正只是土豆,有眼睛没嘴巴的,看见了就看见了,又不会真的长一双手脚出来做什么。既然我一块嘎嘎肉都掉不了,理他们干嘛!
到了老天桥下,头老汉正窝在阴影里眯眼抽着黄烟头,真是个惬意地活神仙。我凑上去喊了他一声,他没抬眼。我跑到他耳朵跟前大叫:“头老汉!!!”
头老汉惊得猛打了个哆嗦,连手上的烟头都抖掉了,他回头睁着黄眼睛一瞪我:“龟兔崽子!”滚了一圈捡起烟头,又滚回阴影里,继续当他的活神仙。
我从怀里一掏小字典,蹲在他跟前:“你说教我识字咧,咋的,想耍赖啊?”
头老汉慢悠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手一弹,把烟屁股准确弹到马路牙子上,我似乎都已经看到明早的小黄帽们一边凶神恶煞骂骂咧咧地喊着臭老头臭老头,一边又无可奈何地挥挥扫帚把烟屁股(其实屁股早被头老汉吸完啦)扫走。他一副老神在在,“龟孙子,莫学你强哥说话,老头我就教你。”
“为啥?”
他突然激动起来,连耷拉在眼球上的眼皮也往上扬,挣红一张黑脸,咬牙说:“要不是那东北孙子,我!我……”他说了半个儿,又说不出口,也可能是想说的太多,不知从哪说起。
在我们这块城区混的边缘者们都多少知道头老汉那点破事。头老汉年轻时候赶上了高考,居然也考了个不错的大学,要说那都是有文化的人,前途倍儿亮倍儿亮。可不知招了哪路灾星,居然被一东北人在他家翻出些不该有的东西,头老汉被那东北人狠狠一击,再也没爬起来,一路从北方流浪过来,成了我们这的偷儿。人老了没人管,就装着老残骗两个钱花花。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他一直对东北口音的强哥有些敌意,还在背后叫我别说东北话,也别和强哥来往。可我又不是瓜皮,怎么会真的听一个糟老头的话?大都是嘴上应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应和他两声,用不上他的时候,我爱学谁说话学谁去。
我抬头一看日头也算不早了,忙打断想说点什么的头老汉:“嗨,你还要说个撒?我们都晓得!赶快的,教我认字!”
“又学你虎子哥……算了,四川的也好过东北……”头老汉嘟囔着,不太尽兴地翻开字典,往反方向伸长了脖子看那黑字。看了会儿,他忙揉眼睛,“不行了,不行了!人老了,看字都是花的!”
“怎么?近视啦?”我问道,有些不太相信,这臭老头不会真想耍赖吧?
“是远视!”头老汉很有知识地纠正我。
我有些生气,可一想,这老头已经教我认过八年级的语文书,现在耍赖也有些太迟了吧。于是姑且信他一回:“那好了,哪天我顺个眼镜回来给你戴,你可得好好教我!”
“哦!哦!”他应了声,打了个呵欠,把我往外一推,又缩进阴影里睡大头觉去。
“可别耍赖!”我又提醒他。
“嗯!嗯!”
“啊——城管来啦——”周围的小乞丐们忽然疯了似的往外跑。我一听这两个字,差点没刹住家伙尿出来,腿一抖就跟箭似的随别人跑了出去。事后跑了十多分钟才想起来没把头老汉给叫上,他那老家伙,应该没事吧?不过,他有没有事又关我鸟事!那晚这么想着,我和一堆人挤着挤着就给热晕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连大稀粥也没喝就跑出来上工了。我绕了远路去了旧天桥,那儿没几个人,我又往那边走了几步,才看见一个阴影里瑟缩着一个人,和昨天差不多的姿势。早晨的风送来一股子臭味,那味道熟悉得让我害怕,我抖了两下,又跑走了。
结果那一整天我都不在状态,让身后跟着我的大哥又打又骂。我乖乖地受着,迫于压力又找到了感觉,顺手牵了个肥羊,把东西一给大哥,他也就放心地让我自由活动去了。我想着还要给头老汉带眼镜呢,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好下手的,只好又去光顾我的老家。
不得不说,老家的东西还真是多,我躲着垃圾站的人翻了翻,就找到一个框子有些歪的眼镜。我把它撇直了,藏在怀里,往旧天桥走去。找了三圈没找到头老汉在哪,我有些伤心,站在他平时呆着的角落里,把眼镜放在地上,一脚给踩碎了。
头老汉死了吗?我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
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哪里有什么转折与高潮,不过就是只有开头和结局的一场剧。你活着时剧开始,死时剧结束。你哭你笑是其中唯一的剧情——不过观众看的可不是剧情,而是看的热闹。
大家没什么差——活着我们臭,死了一样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