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边的男生依旧是端坐的身姿，茶色的发丝被斜映进来的阳光镀出一层耀眼的光泽。我的视线顺着他的面庞往下，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正握着纯黑色的自动铅笔，骨节突出。这支笔的样式与他硬朗而成熟的气质十分契合，而我之前也偷偷去查看过——无印良品新出的号称能将铅芯写到最后一毫米的自动铅笔，售价450円。
对细节也毫不马虎——这就是我喜欢了近两年的男生，手冢国光。
身为兼任学生会主席与网球部部长的一名品学兼优的优等生，更何况面容确实俊毅——手冢一直很受女生欢迎——这一点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即使是同班同学，甚至是左右桌的关系，我们的交集也少之甚少。手冢总是给我惜字如金的感觉，他不会主动与你搭话，连日常的寒暄也不会有，至多在打了照面之后问候一句“早”，或者连言语都省略，只是几不可见地弯起嘴角，朝你点头示意。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手冢是一个非常严肃而难以接近与相处的人。
直到后来，我去图书馆借阅王尔德的《自深深处》，却发现原文版已经不在书架上，只剩译本。不甘心地去问管理员是否有人借过这本书，冷峻的声线从我的背后响起：“你要的是这本吗？请拿过去吧。”
“啊，是……谢谢……”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书，我感激地抱在怀里，抬头却与熟悉的视线撞了正着，“手……手冢同学？”
手冢“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可是，你不是也要借这本书吗？”面对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发现自己竟然紧张起来。
“迟两天没有关系。”他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和，“她并不急着看。”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也是我第一次知晓，手冢国光的生命里，有一个名为“浅野由理”的特别的存在。
这本《自深深处》，据手冢解释，是浅野忙于部活，分身乏术，拜托他来借的。
“手冢同学看起来跟浅野同学很要好呢。”我笑着说。
“这本书的词汇与语法要求应该远超中学生的英语水平。”手冢并没有理会我毫无营养的寒暄，“佐奈野同学选择这本书，确实让我很意外，也很佩服。”
语气虽依旧是四平八稳，却能够听得出里面真心实意的夸奖。
“谢谢……”第一次被男生赞赏，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耳根。手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局促，只是朝我点点头：“那么，我告辞了，佐奈野同学。”
“……再见。”说出这两个音节之后，直到管理员催促我拿出图书证，我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手冢刚刚临别时一闪而过的微笑已经站在原地怔忡了很久。
心，还是跳得非常快。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佐奈野友希子喜欢上了一个名叫手冢国光的男生。

三天后去图书馆还书的路上，我碰见了浅野由理。
我看到她蓝色的眼睛在我捧着的书上上下扫了几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这本书……你是佐奈野同学吧？”
“是，浅野同学。”
“不用这么见外，叫我由理就好。之前国光跟我说他班里有个叫佐奈野的女生非常厉害，能够看《自深深处》的英文原版，第一次见他那么夸人，真是让我吃惊。佐奈野同学的英文应该很好吧？”
原来手冢在别人面前也夸奖了我啊——心中惊讶，却又忽然闪过一丝窃喜。
“没……没有的事。手冢同学过誉了。”
“嘛，不用这么谦虚……哎你说是吧，国光？”在浅野轻快的语气里捕捉到关键的词汇，我的视线向右偏移，果真看到从楼梯拐角走过来的手冢。
他背着网球包，鼻尖上仍残留着细密的汗，和印象中冰冷严肃的表情相比，现在的手冢，脸上似乎多了一份——轻松？
“看起来这本书你已经读完了啊。”手冢用的是陈述语气，我朝他“嗯”了一声。
“好看吗？”我被他这个问题问愣了，几秒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诚恳的眼睛：“是的，这是一本非常棒的书。”
他的眉一下子舒展开：“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感觉到脸上瞬间腾起的热度，我慌忙地低下头。
“国光，你要不要这么严肃，都吓到佐奈野同学了。”我听到浅野的抱怨，连忙扬起头辩解：“不关手冢同学的事，是我自己……”
“由理喜欢开玩笑，你不用跟她较真。”手冢的语速不快，去掉了那份威严，只是像普通朋友间的对话，非常亲和而舒服。
或许，手冢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内心是非常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吧。我这么想着，对他粲然一笑：“我知道的。”
直到手冢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才记起自己该做的事，一路小跑到图书馆：“老师，我来还书了。”
感觉，自己与手冢的距离，比一般人近了那么一点呢。

进入二年级，手冢在网球部的名声逐渐响亮起来。即使我这种极少经过网球场的人，也听到了“手冢将会是下届部长人选”这种传言。
而送给他的情书也呈指数增长的趋势。手冢本人似乎对这件事情非常头疼——因为在发现自己的桌子里被塞满情书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吃惊，以及从未见过的疑似苦恼的表情。
于是我试探着问他：“手冢同学，这些情书你要怎么处理？”
手冢转过头来回答我：“不知道。”语气里颇有些无奈的意味，听得我一愣。
我第一次感觉到，眼前的人不是大家口中那个严肃认真负责的早熟的优等生，而是一个也会为了应付不了这类情感琐事而烦恼的单纯少年。
这样的手冢国光，很真实，也很可爱。
而不过几日，情书风波就被接踵而来的校园祭盖过，全校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中。
表演部要出一部音乐剧，机缘巧合，我在上个月刚刚完成一部名为《亚瑟王》的剧本。部长坂之上听完我忐忑的自荐，花了两个小时读完剧本，给了我赞赏的笑容：“不愧是佐奈野同学，剧本我们用了！”
但之后他似乎陷入了困境：“这个亚瑟的形象……好像部里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演啊。佐奈野同学，你身为编剧，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诶？我？”我惊讶地反问，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思考了一会，才犹豫着提出来：“手冢同学，手冢国光同学怎么样？”
坂之上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的亮色：“真是好提议！就敲定手冢了。谢谢你，佐奈野同学！”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部剧本花了我近一年的时间。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这部剧本中，亚瑟的原型正是手冢。不是没有幻想过手冢出演亚瑟的场景，只是当这一切就毫无征兆地到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因为极度的惊喜与激动而差点落下泪来。
而手冢拿到这足有二十一张A4纸的剧本之后，第一句话竟是对我讲：“剧本非常优秀，谢谢你。”
在这长达一年的暗恋中，这不是手冢第一次对我说谢谢，可是却是最温柔最耀眼的一次。
因为他的嘴角上扬成一个明显的弧度，眉眼间也流转着笑意。
我第一次见到手冢这样率真地笑。

手冢捂住肩膀倒在赛场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愤怒或不甘，只是觉得悲伤——仿佛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我想起他对我说“我们一定能做到”时的踌躇满志——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做了这最坏的打算吧。
舍己之身——手冢，这就是你实现青学梦想的做法吗？
我看到浅野冲过去，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下去最后还是捏紧拳头咬牙大声骂了一句：“混蛋，不要命了吗？！”
“抱歉，由理，大家。”手冢的声音低下去，可眼中却亮得出奇，“但是，我不后悔。”
我知道的。手冢的坚持——或者称为倔强和固执更为合适——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绝对不会轻言放弃。
即使战斗到最后一刻。即使牺牲自己。
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敬佩，却又比谁都傻的人。
“真是一个笨蛋。”我朝球场远远望过去，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即使赢了关东大赛，若没有你，谁率领青学进军全国？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却偶然听说手冢去德国治疗的消息。
我没能赶上送机，但从浅野那里得知，手冢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请我不必担心。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浅野同学和手冢同学是男女朋友吗？”
“怎么可能。”
“可是，很多人都这么说……”
“国光那家伙啊，心里只有网球。”我听到浅野的视线飘向了天空，“就如我离开了音乐就不能生存一样。心里已经被梦想装满的人，哪有心思与功夫去发展自己的感情生活呢？”
“说得也是呢。”在手冢眼里，网球即是生命——正如我在《亚瑟王》里为亚瑟设计的台词：剑即吾身。
在明治神宫为手冢求到一支上签，久悬的心一下子放下来，解签的神官笑着握住我的手：“你所祈祷的事一定会实现的，请不用担心。”
“真的吗？”
“心诚则灵。”
夕阳为赤红的鸟居抹上柔和的光彩，我掏出手机——
手冢君，你一定会回来的吧。
确认，发送。
三小时零十六分钟，手冢回复了我的邮件。
内容只有短短的一个字：嗯。
那么，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兑现当初对网球部众人的承诺，对自己的承诺。

八月底的东京依旧是带着恼人的温度，烈日下的柏油马路将空气炙烤成热浪，路人行色匆匆，车辆大排长龙。
这座繁华而又急躁的城市。
我从机场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暑假的最后一天。
收到浅野发来的手冢从德国回来的信息的时候，我刚上飞机。空姐在说着注意事项，我凝视着窗外开阔的跑道，直到收到飞机马上起飞的通知，才将手机关掉，系好安全带。
感谢你能回来，手冢。但我没有办法遵守约定去全国大赛的赛场给你们加油了，抱歉。
到达札幌的时候日头正盛，温度却比东京低了不少。和父母打车到医院，祖母刚做完手术转入普通病房。
“是子宫癌。”医生如此说道。
所幸祖母早年当过护士，才能及时察觉，没有耽误治疗。为防复发，祖母听从医生建议摘除了整个子宫，虽已平安，但脚踝往下在术后出现水肿。
在这一瞬间，一直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却又带着对未来隐约的担忧。
据医生说，子宫癌的复发几率比较高。
我忽然就懂得了手冢在德国的心情。
这种既带着希望又担着风险的不安心理，即使再坚强的人在内心也会有压抑着的本能的恐惧。
傍晚手冢的信息发了过来：“佐奈野同学，你没有来看比赛，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像一下找到了依靠，所有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想拨他的电话，但考虑再三仍旧选择放弃，只发了一条很简单的回复。
——祖母住院了。我要在这里呆到开学之前。抱歉，赶不上你们比赛。
——没关系。请代我向你的祖母问候，祝她早日康复。
合上手机，祖母已经醒转过来，正笑意盈盈看着坐在床边的我：“是男朋友？”
“才……才不是的，奶奶！我们只是同学而已……他让我代他问候您……”
“友希子喜欢他吧？”
“您……您看出来了？”我差一点因为祖母的话咬到舌头。
“是啊，友希子的心事刚刚都摆在脸上，藏都藏不住呢。”
原来我对你的喜欢，已经到了如此明显的地步吗——一直到回程的那一天，飞机降落成田机场之前，这个问题都盘桓在我的脑海。
“如果喜欢，就说出来吧。我的孙女，不应该是如此胆怯的人。”
走出机场喧嚣入耳的那一刻，我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不能在这么逡巡下去了。

“佐奈野同学，有什么事吗？”留意到我的视线，手冢搁下手中的自动铅笔，将上一堂课的书本笔记收进抽屉，左转过来问我。
“嗯，那个，听说青学这次获得了全国大赛的冠军，真是恭喜你们了！”前一天明明下定了决心，开学第一天与手冢的对话我却一如既往地磕磕绊绊。
手冢温和一笑：“谢谢你了。”
“手冢君原来会这么温柔地笑啊……”心跳加快的我一不小心脑中所想就溜到了嘴边，对上手冢的疑惑表情我的意识瞬间回笼：“没……没什么！”
“佐奈野同学，面对我不用紧张，有话直说就好。”手冢沉默几秒，突然提起我意料之外的话题。
“嗯，我会的。”
“那真是太好了。”对上他的视线，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当告诉他《自深深处》是本很棒的书时，他也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言语。
这是我所熟悉的手冢啊——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温柔而体贴。
我想起祖母鼓励我的话。
“抱歉，大石找我，先失陪一下。”我正欲开口，手冢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线，立即从座位起身。
看向他瘦削的身影，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泄尽。
等重拾起决心之时，已是一周后。
我还是想先试探他的想法：“手冢君，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佐奈野同学吗……”手冢的表情严肃起来，思考了足有半分钟，才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佐奈野同学认真，努力，有耐心，同时在语言文学方面很有天赋，对同学也非常友好。总之，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朋友吗——手冢君，你总是不解风情呢。
大概是察觉到我面色失落，手冢的表情似乎产生了一丝不解：“佐奈野同学，是不是我的回答不对？”
“没有，我只是走神了。”
“是吗，那就好。”
图书馆的门进入视野，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进入到第三学期，二年级的海堂担任网球部长，手冢算是将网球部完全交给了后辈，放学后的时间也更多地花在图书馆。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单独相处，对话的内容却除了文学之外几乎毫无进展。
而最近他热衷于德文原著，对于德语一窍不通的我，只能对着那一堆看不懂的单词干瞪眼，然后继续低头看海明威。
我们像两个坐在一起的毫不相关的人。
“手冢君有喜欢的人吗？”我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在出图书馆之后坦白问。
“喜欢？”
“就是恋爱的那种喜欢。”
“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手冢正色道，“我没有恋爱的经验，也并不知道你所说的‘恋爱的那种喜欢’具体是什么感觉。”
“啊，也是呢。”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手冢君的心已经被网球占满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
“没有，这个回答也算是意料之中吧。”我仰首对着傍晚深蓝的的天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那么，佐奈野同学知道这种喜欢的感觉吗？”手冢忽然一脸认真地反问我。
“嗯，我知道。”我同样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我喜欢你，手冢君。”
藏了两年的心事，终于在此刻彻底地暴露在他面前。

“友希子，有你的信。”
在七月中旬的早晨，到门口拿报纸的丈夫雄一对着在屋里准备早餐的我大声说道。
“诶？信？”
我不是一个多言的人，与朋友间交流也多是电邮，社交网站上得也不频繁，因而听到雄一提到有人给我写信，不禁吃了一惊。
接过信封，意外地比看上去沉，正面也只有我的地址和“佐奈野友希子 收”几个字。
佐奈野是我结婚之前的旧姓。而信封上的字体也温婉而陌生。我忐忑地打开，一抹鲜亮的红色撞入眼帘。
这是手冢的结婚请柬。
我的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
“因为，我喜欢你，手冢君。”十年前的我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坦承自己的心迹。
我知道曾经有不少女生跟他告白，但皆被他以“抱歉，现阶段我对恋爱不感兴趣”的理由干脆拒绝。
但是我还是想赌，赌他并不是对我毫无感觉。
“我恐怕无法给你想要的答复。”手冢的声音低沉，“抱歉，佐奈野同学。”
虽然不如拒绝旁人那样直接，可也好不到哪儿去。
“也是呢。”我苦笑。
在大多数人的青春里，都会有一场即使谈不上美好，但至少刻骨铭心的恋爱——而我的恋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宣告终结。
“真的非常抱歉。”
“不用这么正式地道歉啦，我本来也没有觉得会成功啊。”我压抑住鼻子泛酸的冲动，扯出笑容，“手冢君结婚的时候得邀请我哦，我想知道手冢君最终选择怎样的女生。”
“啊，一定。”手冢回道。
其实当时的话不过是我一时逞强的说辞，而手冢却认真地给了我承诺，并在如今郑重地送来邀请。
真是一个较真的人呐。
我轻叹了一口气，雄一从展开的报纸里抬起头来：“友希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吃你的早饭啦。”
“这个手冢，是那个今年拿温网冠军的手冢吧。”
“是啊。”
“友希子还真是认识了不得了的人呢。”
“恩，我们是国中同学。”我也坐下吃早饭，“手冢君的确很了不起。从以前起，他就是个自我要求非常严格的人。”
因而手冢在职网路上会付出怎样的努力，又会遇到怎样的艰辛，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他坚持下来了。
“友希子，看你的表情，你喜欢过手冢吧？”雄一突然抛出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问题。
“是啊，我还跟他告白过。虽然失败了。”我回答，“但是我现在是千叶友希子，我唯一爱的人是你。千叶雄一。”
那场在青春年华里深刻的爱恋，经过时光的冲刷，最终只剩下了清晰的轮廓，时至今日我还能忆得起当时的情景，却再也没有那时的心境。
爱情的到来毫无道理，同样，也可能会不知不觉消散在时光中。
新婚快乐。手冢国光，浅野由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