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纯子，是在天正十八年的一个风雪弥漫的晚上，几无行人的伊势神宫前的街道上。
只穿着洗的快破损的单衣的她，要不是腰间系着条鲜丽的红丝带的话，简直都很难把她和荒原分辨出来。她扶着神社前的鸟居的柱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她是从何处流落来的女子啊？这么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怎么受得了？
我赶忙上去扶她，可她却使劲力气一把推开我：
“混蛋！那些所谓的神明们，看得见世间的弃族么？！”
她往雪地上啐了口唾沫，大口的喘气。
弃族...或许她是哪个大名家的公主吧，只因为家族在一场战争中战败，就不得不在成王败寇的铁律下背井离乡，辗转沦落。可一个女子又有什么罪过呢？战国乱世的真正根源是那些永不满足德贪婪的心啊！
她...好可怜啊！
“看得见么？”，我正想上前劝慰，女子又开口了，“家道昌盛的时候，趋炎附势者比围绕着腐肉飞来飞去的苍蝇还要多，可一朝破落之后，又纷纷离去，弃之有如敝履。那些神明就这样把世人当做刍狗一般看待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利益，弃恩义如敝履之人天下比比皆是。何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这种残酷的命运就这样降临到一个毫无过错的女子身上，我愈发难过。
“这位小姐，现在很冷的，请到神社里坐一坐，烤烤火，去去寒吧。”
“哈哈...小姐？真是好笑。”
她或许是在憎恨自己的家世吧，毕竟，那个现在早已星散的家，给她带来了太多本不应该由她来承受的痛苦。
“抱歉，小姐，你是某个大名家的公主吧？敢问你的父亲是...”
“哈哈，大名？要不是八年前的那场大火，我爷爷现在早就是天下人了呢！明智光秀那个混蛋

“哈哈，大名？要不是八年前的那场大火，我爷爷现在早就是天下人了呢！明智光秀那个混蛋！父亲也真是没用，连给给爷爷报仇的能力都没有，自己还被秀吉流放到遥远的出羽国，没用！”女子着魔般地狂笑着，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刚才她一定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吧，何况她是生长在不允许落泪的织田家的

原来，她生长在不允许落泪的织田家，流泪即意味着软弱，而软弱即是罪过。“我不吞噬别人，别人就会变成更大的蝮蛇来吞噬我”，这是织田信长在长良川畔领悟的斋藤道三的遗语，“如果不变的更强大的话，一定无法在弱肉强食的战国乱世中活下去，唯有强者，方可以去守护别人。”可是连信长这样的强者都在本能寺化为一缕烟尘了啊！失去了信长的织田家，犹如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山崖上的巨大岩石，最终逃脱不了跌落深谷的命运。强大的力量，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刚才她一定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吧？
“织田小姐，进去坐坐吧...”我上前要扶她进去。
“别叫我‘织田’！”。女子吼道，只是这次，她再没推开我。

伊势神社的正殿内，我和她坐在火炉旁。或许是温暖的缘故，她的脸渐渐恢复血色，火光映照下的她，很美。
“在神社的正殿内烤火，很不好吧？”她的语气十分温和，全然不像刚才神社前那副癫狂绝戾的模样。
人们陷于困境时，往往会把希望寄托于神明。可是当希望破灭，困境变为绝境之后，绝望的人们又会将无助的愤怒发泄在神明身上，用最恶毒的话语去诅咒他们曾经的信仰。
殊不知——
绝望之为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

行走在漫天风雪中的旅人，有时只需要一缕烛光就足以让他们感受到温暖。
“没事的，今晚轮到我值夜。”
“可是，在神明前随意的使用火，不是...”她欲言又止。
恢复了信仰的她...好虔诚。
“没事的，大明神不会因为一次祝融之灾就失去人们的尊敬，石清水流遍六十六州，有心之处，就有神明。”
“那我刚才在门前...”
“没事的。”
“真的么？”
“恩。”
“...谢谢。”

“我叫纯子”，她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采，随着跳动的火光，打着节拍，哼起歌谣：“
人生五十年，
乃如梦与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复何憾？”
很优美的曲调，虽然只是无意间的吟唱，却犹如神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这是《敦盛》吧？”我忍不住问道。
“恩，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常常唱这首歌。他还跟我说，从前唱这首歌的人，是我们家的祖先。”

“他说祖先的名字，叫‘平敦盛’。”
听着她空灵的声音，我的脑海好像真的浮现出当年源平争霸的风云往事。
不知怎么觉得，纯子就像是那个四百年前，在两军阵前翩跹起舞的静御前。
“不过最后...”
“平家落败了，还只是十六岁少年的平敦盛命丧沙场”，纯子低下头，“不过...听说他有个叫做‘玉织’的妻子，还有个孩子‘小敦盛’。”

夜半，风雪渐渐停歇，月光照在雪地上，一片晶莹。
“风雪停了，我也该走了。”纯子起身想要离去。
可我，怎么能让她再踏上前路风雪茫茫的漂泊之途呢？
“纯子...我听说，小敦盛最后出家为僧，成为比睿山上的高僧。漂泊累了，停下来不好么？”
“...”
“纯子，留下来吧？”
“小叶你不是说‘有心之处，便有神明’么？”
“纯子，可我...我想听你唱《敦盛》。”
“呵呵，这样么？”，纯子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不过，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使用‘织田’的姓氏，我的父亲，为了爷爷的霸业，入继伊势北畠家。我，北畠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