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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曲强巴:自燃(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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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曲强巴:
      自燃
  我走出院门,见他迎头堵在面前。“有事儿跟你说。”他阴沉着脸,声音低低的。
  “噢,天诚兄。听说你疯了?”我笑着说。
  “这不关你的事!重要的是那姑娘消失了……”
  “什么?什么姑娘?”我感到诧异。
  “十三路,十三路公共汽车,她就是在那儿消失的。”——没头没脑。
  “你最好还是先跟我讲清她是什么人,然后……”
  “这个我不感兴趣!一一她的表停了!”
  “表?”
  “对了!——她是在白塔寺上的车。她一上车,周围的人都看她。我向她凑过去……”
  “啊,啊……她长得一定很漂亮……”
  “我说过,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她抓住扶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腕子上的那只表……停了……停在一个奇怪的时间……还有,日期也不对……这实在有些蹊跷。‘你的表停了!’我冲她说,可她毫无反应。我提高声音又说了两遍。旁边的人都在朝我们看,他们中的几位也都注意到她的表停了。”
  “我知道了,你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笑。这么唐突,难怪人家溜走了。哈哈,什么表啊姑娘的,你实在是傻得可爱!”我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
  “不是!那时间停得非常怪,它刚好就是那个时侯。不过,当时我可不像现在这么明白,只是觉得应该让她知道表停了。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转过身:‘你真的认为它停了吗?’‘当然了,’我回答,心说这还能有假吗?‘你已经确认它停在那个时候了,对吗?’‘没错!它刚好停在那个时候,而且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一说完这话,她就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大约过了一分多钟,我好像听到她叹了口气,‘是……是不会了。’紧接着,她就烧了起来;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她一下子就烧完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来。前后不过十几秒,一个人就这样一下子没了!”他咽了口唾沫,歪了身子靠在墙上。
  陆天诚上幼儿园时就和我在一个班,是个没有坏心眼儿的怪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近来人们纷纷传说他疯了,我可是不大相信。
  “你先陪我买包烟去,”我说,一边伸手去拉他。
  “你知道我不抽烟。”他起身跟着我。
  我们顺着胡同往东走。我对他说的那件事毫不怀疑,在我的印像里,他是从不会说谎的。
  “你伤得很重吧?”我问。能把人烧得一丝不剩,那热度一定高得不得了。
  “邮递员给了我一封信,可卖冰棍的……
  “你恢复得很好,一点儿也看不出被烧过,”我说。
  “是她烧了!不是我!”陆天诚吼了起来。不过他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人都能烧化,那火准会把全车变成焚尸炉!”
  “天知道!这事儿居然和别人无关。她烧起来的时侯,一只手还抓着扶手;全身都烧光了,可扶手却一点儿没坏。你知道,我当时吓成什么样了!可所有的人全都无动于衷。无论你怎样喊叫,他们就是不承认这里出了事!”他又要激动。我赶忙抓住他的胳膊。“不可能的,”我说,“他们不可能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什么都看见了!就是不承认!不可信的,明明看见了,也认为不存在。人人都是这样,你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在我体内的某个地方弹了一下;一股凉气从那里传向四肢。我微微打了个冷战。
  “那封信会使我失去所有的朋友,”他说。
  “什么信?”
  “我想你记得那位邮递员,像影子一样……”
  “活见鬼!你们那儿的邮递员,我怎么会见过——来包‘金版纳’。”——我们已来到胡同口的副食商场。
  公共汽车从街上开过。
  我出门常坐十三路,记不清是否有过那种事儿。天诚兄跟我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那或者被后来的事实所证明,或者本来就是我经历过、而后又被我忘掉的。每当他向我叙述一件事,我常常会感到,那事情就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觉得,在那姑娘消失的时侯,我确曾也坐在那趟车上。记得冒了一些烟,是淡蓝色的。一个男人吓得大喊大叫,大家以为他得了精神病——我亲眼见到过这件事!(我极力想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却不能。)——汽车好像兜了一个圈儿,又开回白塔寺……
  “我是被人抬到医院去的,”他说。
  凉气再一次袭击我。
  孩子们放学了;街上净是土。我们开始往回走。
  “你好像没被烧伤,”我说。
  “可他们把我气坏了!想想吧,一个人就那么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们却告诉你说,没那么回事儿,她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我从车上摔下去……后来车停稳……几个人从后排座上把我抬出车门……这中间好像失去了一段时间。一一到了医院,我又昏过去了……”
  淡蓝色的烟在我眼前飘啊飘地冒出好多眼睛成双成对地看着陆天诚和那位姑娘的时侯就渐渐发白成医生的白大褂和冰棍车上发凉的妙应寺白塔被铺平在桌上飘啊飘地长满牙齿把我裹起来就成了陆天诚从影子似的邮递员手上接到的不知从哪里传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信件和被陆天诚亲眼看到的任何人都不愿意承认的在十几秒内就烧得一丝不剩的那位姑娘神秘地消失时戴在手上的那块永远停留在让陆天诚感到奇怪和让我一阵阵发毛的那个被陆天诚认出的日期和时间上的表一古脑都成了眼前单调地把人们日常那些复杂得毫无意义的废话装点得有如随风游动的尘土让人一刻不得安宁的使我感到乏味的有如市场上灰了叭叽的咸带鱼似的小胡同在我和陆天诚的面前道貌岸然地伸着懒腰
  “……正是那个时间、那个日期!”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我问。
  “表!表上的时间和日期,跟她们说的一模一样!”
  “我没弄懂。”
  “那两个护士说的那个人,就是在那天的五点四十一分不见了。要知道,那就是表上停下的时间!”
  “那么,你在医院里醒来是什么时侯呢?”我问。
  “就在她们谈论那件事的时侯。我听她们说,有个人不见了。说是医生正填她的病历,就觉着心里发慌,看看表:五点四十一分,再回头看她,她已经不见了。”
  “你能肯定就是她吗?”——我又在打冷战。
  “这不会有错。我一口气向她们讲完车上发生的事。她们好像很紧张,盯着我看了好半天,其中一个还跑到门口,憋着气听外面的动静。接着,医生就来了。”
  邮递员蹬着自行车从我们身旁经过。
  “不是他,”陆天诚说。
  “你说的那个邮递员不是邮局的,”我说。
  “他给我那封信是在我逃出医院以后。——我好像在那儿呆了一个星期。他们天天给我吃药;不过大部分都被我偷偷扔掉了。那天早上来了一个医主,先是在门外和什么人小声说话,好像埋怨护士有什么事瞒着他。后来,他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给我看病,一会儿翻我的眼皮,一会儿又敲膝盖,然后让我看着他,突然向我一龇牙,大概想吓我一跳。他这样折腾了好半天,一边还跟周围的人说,‘看看,怎么样?’那些人就不住地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特别关心那位姑娘的事,老是问我,差不多把每个细节都问到了。那以后,我就发现,他们好像有点怕我,尤其是那两个知道内情的护士。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后来我听他们说,要把我送到冰窖口的一个什么医院,就逃了出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这样折腾!”
  “这事儿你跟别人说过吗?”我问。
  “跟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说过。没有人认为这是真的!他们都跟你一样不相信我。”
  “谁说我不信!——那封信里写的什么?”
  “什么也没写。信封里装着那块表。”
  “表上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一分,”我插嘴。
  “对!日期是九号。那姑娘是九号五点四十一分消失的。邮递员什么都知道;可问题是没有人认为有这么一位邮递员……”
  啊!邮递员。影子似的邮递员,在任何一个邮局都找不见的那个邮递员。他骑车在小胡同中穿行,准确地停在他要找的院门前,把信递到里面出来的一个什么人手上,然后,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找不到他,因为他根本就不在邮政局工作。除了你的眼睛,你没法证实他的存在,因为你总是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看到他突然出现。即使你跟踪而至,敲开他刚刚离去的那个门,也无法证明他确实存在过;人们会以千篇一律的冷漠回答你:什么邮递员?没见过啊——那封信嘛,谁收到了?大门一直关着,谁也没有来过。直到最后,连你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但我确确实实见过这位邮递员,这多亏陆天诚说起。我记不清他的脸,也记不得是不是曾经看清过他的脸。他是影子——不知从哪里来,在这个世界上晃了一下就消失,然后在随便一个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悄然出现的,神秘莫测的影子。
  “……老太太说冰棍卖完了。我一转身,邮递员就把信递到我手里。可老太太说,她根本就没看见什么邮递员……”
  “我关心的是,人家为什么都说你疯了。”我打断他的话。
  “这谁知道,大概怕人家说他们自己疯了。”
  “你以为他们还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的事,我已经说不清了,人人都认定我在胡说八道。”天诚兄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我们已经回到我家院门口。他突然转过身,像我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堵在我面前:“事儿说完了。我好像听你说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说哪儿的话啊天诚兄什么时候我认为你说的是假的
  胡同里三个跳橡皮筋的小女孩现在住了脚朝这边看着一个老太太站在白得发绿的冰棍车前点钱时偷眼瞧着离我们不远的一位长者坐在他家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我们
  天诚兄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他们这样看着我们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发毛
  “都是真的,”我小声说。
  陆天诚紧紧盯住我,声音低沉:“你确实认为这些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从来也没有认为它们不是真的……”
  “哈哈哈哈……”他烧了起来。
  那火是看不见的,一定藏在他身子里面。他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变黑,碳化,渐渐发白,成为灰烬,凭空坍向地面;没有火苗,也没有发出强烈的闪光。紧接着,那些灰烬在地面上聚扰起来,像一块冰在烧红的铁块上一般,迅速地融化。在他刚才站着的那个地方,一团淡蓝色的烟,幽灵似地悬浮在那儿。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随着淡蓝色的烟飘散开来,在周围回响着……渐渐地,渐渐地,越来越淡,最后和烟一起溶进空气中……
  三个女孩开始跳皮筋,好像没有看到这里发生的事。那位长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把头别转过去,又偷眼看看四周,生怕别人发现他的窘态。我吃惊地发现,卖冰棍的老太太连同她的冰棍车已不知去向,胡同的那一边,我们来时走过的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凉气再一次猛烈地袭击我,从体内的某一点向全身扩散,仿佛我己变成一团寒冷的雾在慢慢膨胀。不知过了多久,肢体末端逐渐有了感觉,那股凉气又从那里聚拢来,深深地聚在体内那一点,令我钻心地难受。然后,又开始扩散……聚拢……扩散……直到这种感觉最终消失,我便整个开始发冷,浑身抖得厉害……
  有人碰了碰我的臂肘,一封信已经拿在我手里。——是那个邮递员。他蹬起车,像来时一样,沿着胡同无声无息地拐过弯,不见了。这一次,我仍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自燃。这就是人体自燃。人类至今也没有解开的自然界之谜。”——仿佛是陆天诚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把信放在桌子上。然后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把一包“金版纳”全都抽光……
  天诚兄去了,这是昨天的事。桌子上的闹钟告诉我,现在是早上。
  天一亮人们就会说我疯了,因为我不能说天诚兄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上幼儿园时就在一个班。
  我不记得电灯是在什么时候打开的。那光昏黄昏黄的,伴着我渡过这个长长的夜……
  那封信在桌子上烧了起来。没有火苗,只有淡蓝色的烟。世界离我远去,一切都是子虚乌有。正因为全都是假的,于是便有真。天诚兄看明白了,人们就说他是疯子。现在,我也明白了。
  唉,这会儿,我可真冷……
  ……………………………
   ……又在打冷战……
    ……明白了……
     ……唉……
      ………
       …
       ·
一九八六年九月九日五点四十一分
于北京白塔寺宫门口五条四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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