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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


IP属地:北京1楼2013-07-21 15:30回复
    冬夜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国难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
    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
    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
    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
    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
    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
    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
    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
    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
    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
    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
    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
    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
    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
    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
    寂静——寂静——
    蓦地几声巨响,
    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头失去了喧闹的
    脚步和呼喊,人的愤怒和笑靥
    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光
    闪闪地摇曳着一付深沉的脸。
    怀着寂寞,像山野里的幽灵,
    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
    生命在每一声里消失了,
    化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飘荡;
    飘向温暖的睡乡,在迷茫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阵寒风自街头刮上半空,
    深巷里的狗吠出凄切的回响。
    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
    一双脚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
    鸡鸣时他才能找寻着梦。
    1936年11月
    玫瑰的故事
      英国现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笔简洁可爱,内容也非常隽永,使人百读不厌,故事既有不少的美丽处,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织进这一篇诗里,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异域及远代的憧憬之趣。至于本诗能够把握住几许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断言的;因为,这诗对于我本来便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三天里,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现在看到,我虽然并不满意,但却也多少是有些喜欢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时谨志
    庭院里盛开着老妇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狮子雄踞在人前,
    当老妇人讲起来玫瑰的故事,
    回忆和喜悦就轻轻飘过她的脸。
    ……许多年前,还是我新婚以后,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游,
    那时还没有铁路,先生,一辆马车,
    带我们穿过城堡又在草原上驰走。
    在罗马南的山路上马车颠坏了,
    它的修理给我们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们在茫茫的荒野里,
    找到路旁的一间房子,敝落而且破旧。
    我怎能睡啊,那空旷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虫鸣嘘去了我的梦;
    趁天色朦胧,我就悄悄爬起来,
    倚立在窗前,听头发舞弄着晨风。
    已经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记得,
    清凉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蓝峰;
    渐渐儿白了,红了,一些远山的村落,
    吻着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闪射。
    小村烦嚣地栖息在高耸的山顶,
    一所客栈逗留住我们两个客人。
    几十户人家围在短墙里,像个小菜园,
    但也有礼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欢。
    酒店里一些贵族医生和官员,
    也同样用悠闲弹开了每天的时间,
    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
    又美丽,又和蔼,有着雄健的话锋。
    他的头发斑白,精神像个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神光,
    不住地向我们看,生疏里掺些惊异,
    可是随即笑了,又像我们早已熟悉。
    老人的温和引起来一阵微风,
    轻轻地吹动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们说陌生人不必客气,
    他愿意邀请陌生的客人到他家里。
    于是,在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
    青青的峦峰上斜披夕阳的紫衫,
    一辆小车辘辘地驰向老人的田园,
    里面坐着我和我的丈夫。
    这所田园里铺满了小小的碎石,
    丛绿下闪动着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红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发散着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静。
    玫瑰的花朵展开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阵香化成过去美丽的烟痕,
    老人一面让酒一面向我们讲,
    多样的回忆在他脸上散出了红光。
    他坦然地微笑,带着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讲起他不幸的爱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
    那隔河的山庄住着我爱的女郎,
    “她年轻,美丽,有如春天的鸟,
    她黄莺般的喉咙会给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马儿骑得飞快,
    越过草坪,穿出小桥,又抛下寂寞的墓场。
    “可是那女郎待我并不怎样仁慈,
    她要故意让我等,啊,从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园子里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动的心中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园子里盛开着她喜爱的玫瑰,
    清晨时她常殷殷地去浇水。
    焦急中我无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当我警觉时便把它藏进衣袋里。
    “这小枝玫瑰从此便在泥土中成长,
    洗过几十年春雨也耐过了风霜,
    如今,啊,它已是这样大的一棵树……”
    别时,老人折下一枝为我们祝福。
    修理好的马车把我们载上路程,
    铃声伴着孩子们欢快的追送;
    终于渐渐儿静了,我回视那小村
    已经高高地抛在远山的峰顶……
    现在,那老人该早已去世了,
    年轻的太太也斑白了头发!
    她不但忘却了老人的名字,
    并且也遗失了那个小镇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长,
    年年的六月里它鲜艳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里仍燃烧着老人的热情,
    浓密的叶子里也勃动着老人的青春。
    发表于《清华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IP属地:北京4楼2013-07-21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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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2 08: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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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墙
      一团灰沙卷起一阵秋风,
      奔旋地泻下了剥落的古墙,
      一道晚霞斜挂在西天上,
      古墙的高处映满了残红。
      古墙寂静地弓着残老的腰,
      驼着悠久的岁月望着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远,
      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砖骨镌着一脸严肃,
      默默地俯视着广阔的平原;
      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
      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
      野花碎石死死挤着它的脚跟,
      苍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当憔悴的瓦块倾出了悲声,
      古墙的脸上看不见泪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
      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
      轧轧地驰过他们凯旋的车驾,
      欢腾的号鼓荡动了原野。
      时光流过了古墙的光荣,
      狂风折倒飘扬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黄土里,
      如一缕浓烟消失在天空。
      古墙蜿蜒出刚强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风雨吹打;
      层层的灰土便渐渐落下,
      古墙回忆着,全没有惋惜。
      怒号的暴风猛击着它巨大的身躯,
      沙石交战出哭泣的声响;
      野草由青绿褪到枯黄,
      在肃杀的原野里它们战栗。
      古墙施出了顽固的抵抗,
      暴风冲过它的残阙!
      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
      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
      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
      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
      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
      *原载北平《文学》杂志1937年1月诗歌专号。以上据李方《穆旦诗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诱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驰”、“严肃”作“严悚”、“肃杀”作“悚杀”等。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O!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
      沐浴着移转的金色的阳光。
      水彩未干的深蓝的天穹
      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
      静静兜住了一个凉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这小小的方园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
      远栖于西山下的烦嚣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叶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远鸣啭着同样的歌声。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1938年8月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1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2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1939年2月
      童年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
      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
      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
      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
      (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
      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
      醇酒?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
      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
      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
      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
      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
      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
      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
      (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
      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
      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
      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
      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
      这就是美丽的化石。而今那野兽
      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
      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IP属地:北京5楼2013-07-21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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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
        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一个城脚,
        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了一个影: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逊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哟!如果有Guitar,悄悄弹出我们的感情!)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群。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
        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
        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
        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
        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
        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人民,
        在一个节目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
        我们有不同的梦,浓雾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不尽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哟,痛苦的黎明!让我们起来,让我们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河水两旁。
        1940年10月21日发表于《大公报·重庆版》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
        从茫茫的天边把我们拥抱了,
        我们简直可以在浓郁的绿海上浮游。
        我们泳进了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O!我们看见透明的大海拥抱着中国,
        一面玻璃园镜对着鲜艳的水果;
        一个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肤上憩息着村庄,
        转动在阳光里,转动在一队蚂蚁的脚下,
        到处他们走着,倾听着春天激动的歌唱!
        听!他们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谈,
        (这从未有过的清新的声音说些什么呢?)
        O!我们说不出是为什么(我们这样年青)
        在我们的血里流泻着不尽的欢畅。
        我们起伏在波动又波动的油绿的田野,
        一条柔软的红色带子投进了另外一条
        系着另外一片祖国土地的宽长道路,
        圈圈风景把我们缓缓地簸进又簸出,
        而我们总是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
        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
        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
        (O!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来都澎湃着丰盛收获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开了同样的诱惑的图案
        等待我们的野力来翻滚。所以我们走着
        我们怎能抗拒呢?O!我们不能抗拒
        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和辽远呵……
        1940年10月25日
        注:本诗中的感叹词“O”,原文为“口欧”,缺字。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
        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
        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
        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
        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
        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
        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
        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
        “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
        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
        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年4月
        劝友人
        在一张白纸上描出个圆圈,
        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画的正在天空上,
        那儿呢,那颗闪耀的蓝色小星!
        于是你想着你丢失的爱情,
        独自走进卧室里踱来踱去。
        朋友,天文台上有人用望远镜
        正在寻索你千年后的光辉呢,
        也许你招招手,也许你睡了?
        193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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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空虚到充实

          饥饿,寒冷,寂静无声,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让我们在岁月流逝的滴响中
          固守着自己的孤岛。
          无聊?可是让我们谈话,
          我看见谁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来无数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惧,
          在无形的墙里等待着福音。
          “来了!”然而当洪水
          张开臂膊向我们呼喊,
          这时候我碰见了Henry王,
          他和家庭争吵了两三天,还带着
          潮水上浪花的激动,
          疲倦地,走进咖啡店里,
          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
          我该,我做什么好呢,他想。
          对面是两颗梦幻的眼睛
          沉没了,在圈圈的烟雾里,
          我不能再迟疑了,烟雾又旋进
          脂香里。一只递水果的手
          握紧了沉思在眉梢:
          我们谈谈吧,我们谈谈吧。
          生命的意义和苦难,
          朱古力,快乐的往日。
          于是他看见了
          海,那样平静,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银杯里在一果敢后,
          街上,成对的人们正歌唱,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腾,他把头埋在手中。

          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
          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
          当一阵狂涛涌来了
          扑打我, 流卷我,淹没我,
          从东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
          这儿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说得过多了,她旋转
          转得太晕了,如今是
          张公馆的少奶奶。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对我说,你怕什么呢?
          这不过是一场梦。这个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汉口,
          写完《中国的新生》,放下笔,
          唉,我多么渴望一间温暖的住房,
          和明净的书几!这又是一个人,
          他的家烧了,痛苦地喊,
          战争,战争,在轰炸的时候,
          (一片洪水又来把我们淹没,)
          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
          海涛里,海涛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没有见过,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请进我们得救的华宴吧我说,
          这儿有硫磺的气味裂碎的神经。
          他笑了,他不懂得忏悔,
          也不会饮下这杯回忆,
          彷徨,动摇的甜酒。
          我想我也许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们的三段论法里,
          我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们曾经沿着无形的墙
          一块走路。暗暗地,温柔地,
          (为了生活也为了幸福,)
          再让我们交换冷笑,阴谋和残酷。
          然而什么!
          大风摇过树木,
          从我们的日记里摇下露珠,
          在旧报纸上汇成了一条细流,
          (流不长久也不会流远,)
          流过了残酷的两岸,在岸上
          我坐着哭泣。
          艳丽的歌声流过去了,
          祖传的契据流过去了,
          茶会后两点钟的雄辩,故园,
          黄油面包,家谱,长指甲的手,
          道德法规都流去了,无情地,
          这样深的根它们向我诉苦。
          枯寂的大地让我把住你
          在泛滥以前,因为我曾是
          你的灵魂,得到你的抚养,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来了,站脚的地方,
          也许,不久你也要流去。

          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
          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
          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
          和恐怖,和我们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发出崩溃的巨响,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我听见了传开的笑声,
          粗野,洪亮,不像我们嘴角上
          疲乏地笑,(当世界在我们的
          舌尖揉成一颗飞散的小球,
          变成白雾吐出,)它张开像一个新的国家,
          要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
          我听见这样的笑声在矿山里,
          在火线下永远不睡的眼里,
          在各种勃发的组织里,
          在一挥手里
          谁知道一挥手后我们在哪儿?
          我们是这样厚待了这些白骨!
          德明太太对老张的儿子说,
          (他一来到我家我就对他说,)
          你爹爹一辈子忠厚老实人,
          你好好的我们不会错待你。
          可是小张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庄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里,
          我常常对他棉絮跟他说,
          是这种年头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来请安,带来他弟弟
          战死的消息……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静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于是我就病倒在游击区里,在原野上,
          原野上丢失的自己正在滋长!
          因为这时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须教他们唱,我听见他们笑,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为了光明的新社会快把斗争来展开,
          起来,起来,起来,
          我梦见小王的阴魂向我走来,
          (他拿着西天里一本生死簿)
          你的头脑已经碎了,跟我走,
          我会教你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
          不不,我说,我不愿意下地狱
          只等在春天里缩小、溶化、消失。
          海,无尽的波涛,在我的身上涌,
          流不尽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时让我听见海鸟的歌唱,
          虽然我不会和,也不愿谁看见我的心胸。
          1939年9月
          注:《从空虚到充实》原发表于《大公报》(香港)1940年3月27日。后在作者本人收录入集时,删除其中第五节。以上选用的是最初发表版本。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厂里劳作了十年,
          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一点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
          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
          昨天我碰见了年轻的厂主,我的朋友,
          而感叹着报上的伤亡。我们跳了一点钟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
          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
          他惊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又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IP属地:北京7楼2013-07-21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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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的诱惑
            ——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
              创世以后,人住在伊甸乐园里,而撒旦变成了一条蛇来对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么?
              人受了蛇的诱惑,吃了那棵树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来。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
              这条蛇诱惑我们。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欢的季节,
            带一阵疲乏,穿过污秽的小巷,
            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
            当黑暗伏在巷口,缓缓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门前关着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静。呵,光明
            (电灯,红,蓝,绿,反射又反射,)
            从大码头到中山北路现在
            亮在我心上!一条街,一条街,
            闹声翻滚着,狂欢的季节。
            这时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车里
            开往百货公司;
            这时候天上亮着晚霞,
            黯淡,紫红,是垂死人脸上
            最后的希望,是一条鞭子
            抽出的伤痕,(它扬起,落在
            每条街道行人的脸上,)
            太阳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却又打个转身,望着世界:
            “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
            好些吗?”
                我想要有一幅地图
            指点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车里,
            经过无数“是的是的”无数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里的阴谋,
            一个廿世纪的哥伦布,走向他
            探寻的墓地
            在妒羡的目光交错里,垃圾堆,
            脏水洼,死耗子,从二房东租来的
            人同骡马的破烂旅居旁,在
            哭喊,叫骂,粗野的笑的大海里,
            (听!喋喋的海浪在拍击着岸沿。)
            我终于来了——
            老爷和太太站在玻璃柜旁
            挑选着珠子,这颗配得上吗?
            才二千元。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
            穿来,穿去,和英勇的宝宝
            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
            衣裙窸窣(注)地响着,混合了
            细碎,嘈杂的话声,无目的地
            随着虚晃的光影飘散,如透明的
            灰尘,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们这儿买鞋,
            七八年了,那个老伙计呢?
            这双样式还好,只是贵些。”
            而店员打恭微笑,象块里程碑
            从虚无到虚无
            而我只是夏天的飞蛾,
            凄迷无处。哪儿有我的一条路
            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后?
            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自从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
            阿谀,倾轧,慈善事业,
            这是可喜爱的,如果我吃下,
            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
            带上遮阳光的墨镜,在雪天,
            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火炉,
            用巴黎香水,培植着暖房的花朵。
            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了亚当后代的宿命地,
            贫穷,卑贱,粗野,无穷的劳役和痛苦……
            但是为什么在我看去的时候,
            我总看见二次被逐的人们中,
            另外一条鞭子在我们的身上扬起:
            那是诉说不出的疲倦,灵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这么快的
            失去的青春,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夹道里,
            穿来,穿去,带着陌生的亲切,
            和亲切中永远的隔离。寂寞,
            锁住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
            人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壳,
            播种在日用品上,也开了花,
            “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
            为什么?”
                为了第二条鞭子的抽击。
            墙上有播音机,异域的乐声,
            扣着脚步的节奏向着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们流荡的不幸。
            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
            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头)窣)。《蛇的诱惑》(曹元勇编)有一条注解,说:在诗集《探险队》中原文为“蟋蟀”,疑是印刷错误。


            IP属地:北京8楼2013-07-21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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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一日
              在荒山里有一条公路,
              公路扬起身,看见宇宙,
              想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苍老;
              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树,
              有树荫下的茶摊,
              在茶摊旁聚集的小孩,
              这里它歇下来了,在长长的
              绝望的叹息以后,
              重又着绿,舒缓,生长。
              可怜的渺小。凡是路过这里的
              也暂时得到了世界的遗忘:
              那幽暗屋檐下穿织的蝙蝠,
              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阳,
              和那个杂货铺的老板,
              一脸的智慧,慈祥,
              他向我说“你先生好呵,”
              我祝他好,他就要路过
              从年轻的荒唐
              到那小庙旁的山上,
              和韦护,韩湘子,黄三姑,
              同来拔去变成老树的妖精,
              或者在夏夜,满天星,
              故意隐约着,恫吓着行人。
              现在他笑着,他说,
              (指着一个流鼻涕的孩子,
              一个煮饭的瘦小的姑娘,
              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婴孩,)
              “咳,他们耗去了我整个的心!”
              一个渐渐地学会插秧了,
              就要成为最勤快的帮手,
              就要代替,主宰,我想,
              像是无纪录的帝室的更换。
              一个,谁能够比她更为完美?
              缝补,挑水,看见媒婆,
              也会低头跑到邻家,
              想一想,疑心每一个年轻人,
              虽然命运是把她嫁给了
              呵,城市人的蔑视?或者是
              一如她未来的憨笑的婴孩,
              永远被围在百年前的
              梦里,不能够出来!
              一个旅人从远方而来,
              又走向远方而去了,
              这儿,他只是站站脚,
              看一看蔚蓝的天空
              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烟,
              他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浪费,
              仿佛是在办公室,他抬头
              看一看壁上油画的远景,
              值不得说起,也没有名字,
              在他日渐繁复的地图上,
              沉思着,互扭着,然而黄昏
              来了,吸净了点和线,
              当在城市和城市之间,
              落下了广大的,甜静的黑暗。
              没有观念,也没有轮廓,
              在虫声里,田野,树林,
              和石铺的村路有一个声音,
              如果你走过,你知道,
              朦胧的,郊野在诱唤
              老婆婆的故事,——
              很久了。异乡的客人
              怎能够听见?那是讲给
              迟归的胆怯的农人,
              那是美丽的,信仰的化身。
              他惊奇,心跳,或者奔回
              从一个妖仙的王国
              穿进了古堡似的村门,
              在那里防护的,是微菌,
              疾病,和生活的艰苦。
              皱眉吗?他们更不幸吗,
              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许,因为正有歇晚的壮汉
              是围在诅咒的话声中,
              也许,一切的挣扎都休止了,
              只有鸡,狗,和拱嘴的小猪,
              从它们白日获得的印象,
              迸出了一些零碎的
              酣声和梦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杂,
              流汗,笑脸,叫骂,骚动,
              当公路渐渐地向远山爬行,
              别了,我们快乐地逃开
              这旋转在贫穷和无知的人生。
              我们叹息着,看着
              在朝阳下,五光十色的
              一抹白雾下笼罩的屋顶,
              抗拒着荒凉,丛聚着,
              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贝壳,
              是来自一个刚强的血统。
              从一个小镇旅行到大城,先生,
              变幻着年代,你走进了
              文明的顶尖——
              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许
              回忆起终年的斑鸠,
              鸣啭在祖国的深心,
              当你登楼,憩息,或者躺下
              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
              这影子,是正朝向着那里爬行。
              1941年7月
              哀悼
              是这样广大的病院,
              O太阳一天的旅程!
              我们为了防止着疲倦,
              这里跪拜,那里去寻找,
              我们的心哭泣着,枉然。
              O,哪里是我们的医生?
              躲远!他有他自己的病症,
              一如我们每日的传染,
              人世的幸福在于欺瞒
              达到了一个和谐的顶尖。
              O爱情,O希望,O勇敢,
              你使我们拾起又唾弃,
              唾弃了,我们自己受了伤!
              我们躺下来没有救治,
              我们走去,O无边的荒凉!
              1941年7月
              摇篮歌
                 ——赠阿咪
                流呵,流呵,
                馨香的体温,
                安静,安静,
              流进宝宝小小的生命,
              你的开始在我的心里,
               当我和你的父亲
                洋溢着爱情。
              合起你的嘴来呵,
              别学成人造作的声音,
              让我的被时流冲去的面容
              远远亲近着你的,乖乖!
                 去了,去了
                我们多么羡慕你
                 柔和的声带。
                摇呵,摇呵,
                初生的火焰,
              虽然我黑长的头发把你覆盖,
              虽然我把你放进小小的身体,
              你也就要来了,来到成人的世界里,
                摇呵,摇呵,
               我的忧郁,我的欢喜。
                来呵,来呵,
               无事的梦,
                轻轻,轻轻,
              落上宝宝微笑的眼睛,
              等你长大了你就要带着罪名,
                从四面八方的嘴里
               笼罩来的批评。
              但愿你有无数的黄金
              使你享到美德的永存,
               一半掩遮,一半认真,
                睡呵,睡呵,
               在你的隔离的世界里,
              别让任何敏锐的感觉
              使你迷惑,使你苦痛。
              睡呵,睡呵,我心的化身,
              恶意的命运已和你同行,
              它就要和我一起抚养
              你的一生,你的纯净。
                去吧,去吧,
               为了幸福,
                宝宝,先不要苏醒。
              1941年10月
              本诗系为王佐良夫妇的第一个孩子诞生而作。“阿咪”即王佐良夫人徐序。诗中的“我”是一位母亲,她在对襁褓中的婴孩说话。
              控诉
              又名《寄后方的朋友》

              冬天的寒冷聚集在这里,朋友,
              对于孩子一个忧伤的季节,
              因为他还笑着春天的笑容——
              当叛逆者穿过落叶之中,
              瑟缩,变小,骄傲于自己的血;
              为什么世界剥落在遗忘里,
              去了,去了,是彼此的招呼,
              和那充满了浓郁信仰的空气。
              而有些走在无家的土地上,
              跋涉着经验,失迷的灵魂
              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
              的温暖,怀乡的痛苦枉然;
              有些关起了心里的门窗,
              逆着风,走上失败的路程,
              虽然他们忠实在任何情况,
              春天的花朵,落在时间的后面。
              因为我们的背景是千万人民,
              悲惨,热烈,或者愚昧的,
              他们和恐惧并肩而战争,
              自私的,是被保卫的那些个城;
              我们看见无数的耗子,人——
              避开了,计谋着,走出来,
              支配了勇敢的,或者捐助
              财产获得了荣名,社会的梁木。
              我们看见,这样现实的态度
              强过你任何的理想,只有它
              不毁于战争。服从,喝彩,受苦,
              是哭泣的良心唯一的责任——
              无声。在这样的背景前,
              冷风吹进了今天和明天,
              冷风吹散了我们长住的
              永久的家乡和暂时的旅店。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生命永远诱惑着我们
              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阱,
              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
              也是立意的复仇,终于合法地
              自己的安乐践踏在别人心上
              的蔑视,欺凌,和敌意里,
              虽然陷下,彼此的损伤。
              或者半死?每天侵来的欲望
              隔离它,勉强在腐烂里寄生,
              假定你的心里是有一座石像,
              刻画它,刻画它,用省下的力量,
              而每天的报纸将使它吃惊,
              以恐吓来劝说他顺流而行,
              也许它就要感到不支了,
              倾倒,当世的讽笑;
              但不能断定它就是未来的神,
              这痛苦了我们整日,整夜,
              零星的知识已使我们不再信任
              血里的爱情,而它的残缺
              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
              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
              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
              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
              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
              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
              那些盲目的会发泄他们所想的,
              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
              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
              呵,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
              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
              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1941年11月


              IP属地:北京13楼2013-07-2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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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需杀戮,
                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喜欢。
                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
                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
                智力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
                告诉我们这是新的美。因为
                我们吻过的已经失去了自由;
                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来,
                给我们失望和希望,给我们死,
                因为那死的制造必需摧毁。
                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声音。个人的哀喜
                被大量制造又该被蔑视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的意义;
                在你的计划里有毒害的一环,
                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1942年2月
                又名:诗
                阻滞的路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
                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
                摸索那为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
                虽然它的轮廓生长,溶化,消失了,
                在我的额际,它拍击污水的波纹,
                你们知道正在绞痛着我的回忆和梦想,
                我要回去,因为我还可以
                孩子,在你们的脸上舐到甜蜜,
                即使你们歧视我来自一个陌生的远方,
                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地方退回,
                虽然我已曾鉴定不少异地的古玩:
                为我憎恶的,狡猾,狠毒,虚伪,什么都有
                这些是应付敌人的必需的勇敢,
                保护你们的希望,实现你们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
                因为我曾是和你们一样的,孩子,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闪着幸福的光,
                我是永远地,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
                自然底梦
                我曾经迷误在自然底梦中,
                我底身体由白云和花草做成,
                我是吹过林木的叹息,早晨底颜色,
                当太阳染给我刹那的年轻,
                那不常在的是我们拥抱的情怀,
                它让我甜甜的睡:一个少女底热情,
                使我这样骄傲又这样的柔顺。
                我们谈话,自然底朦胧的呓语,
                美丽的呓语把它自己说醒,
                而将我暴露在密密的人群中,
                我知道它醒了正无端地哭泣,
                鸟底歌,水底歌,正绵绵地回忆,
                因为我曾年青的一无所有,
                施与者领向人世的智慧皈依,
                而过多的忧思现在才刻露了
                我是有过蓝色的血,星球底世系。
                1942年11月
                幻想底乘客
                丛幻想底航线卸下的乘客,
                永远走上了错误的一站,
                而他,这个铁掌下的牺牲者,
                当他意外地投进别人的愿望,
                多么迅速他底光辉的概念
                已化成琐碎的日子不忠而纡缓,
                是巨轮的一环他渐渐旋进了
                一个奴隶制度附带一个理想,
                这里的恩惠是彼此的恐惧,
                而温暖他的是自动的流亡,
                那使他自由的只有忍耐的微笑,
                秘密地回转,秘密的绝望。
                亲爱的读者,你就会赞叹:
                爬行在懦弱的,人和人的关系间,
                化无数的恶意为自己营养,
                他已开始学习做主人底尊严。
                1942年12月
                祈神二章
                  1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领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的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利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着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2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1943年3月
                诗二章
                又名《诗》

                我们没有援助,每人在想着
                他自己的危险,每人在渴求
                荣誉,快乐,爱情的永固,
                而失败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埋伏,
                它发掘真实,这生来的形象
                我们畏惧从不敢显露;
                站在不稳定的点上,各样机缘的
                交错,是我们求来的可怜的
                幸福,我们把握而没有勇气,
                享受没有安宁,克服没有胜利,
                我们永在扩大那既有的边沿,
                才能隐藏一切,不为真实陷入。
                这一片地区就是文明的社会
                所开辟的。呵,这一片繁华
                虽然给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
                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一切不真实,甚至我们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动的
                被推动于紊乱中,我们的肃清
                也成了紊乱,除了内心的爱情
                虽然它永远随着错误而诞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们溶和,
                直到我们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殒。我常常看见
                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
                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
                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
                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
                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
                1943年4月


                IP属地:北京15楼2013-07-21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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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2 08: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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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
                  你的多梦幻的青春,姑娘,
                  别让战争的泥脚把它踏碎,
                  那里才有真正的火焰,
                  而不是这里燃烧的寒冷,
                  当初生的太阳从海边上升,
                  林间的微风也刚刚苏醒。
                  别让那么多残忍的哲理,姑娘,
                  也织上你的锦绣的天空,
                  你的眼泪和微笑有更多的话,
                  更多的使我持枪的信仰,
                  当劳苦和死亡不断的绵延,
                  我宁愿它是南方的欺骗。
                  因为青草和花朵还在你心里,
                  开放着人间仅有的春天,
                  别让我们充满意义的糊涂,姑娘,
                  也把你的丰富变为荒原,
                  唯一的憩息只有由你安排,
                  当我们摧毁着这里的房屋。
                  你的年代在前或在后,姑娘,
                  你的每一个错觉都令我向往,
                  只不要堕入现在,它嫉妒
                  我们已得或未来的幸福;
                  等一个较好的世界能够出生,
                  姑娘,它会保留你纯洁的欢欣。
                  1945年7月
                  七七
                  你是我们请来的大神,
                  我们以为你最主持公平,
                  警棍,水龙,和示威请愿,
                  不过是为了你的来临。
                  你是我们最渴望的叔父,
                  我们吵着要听你讲话,
                  他们反对的,既然你已来到,
                  借用我们的话来向你欢迎。
                  谁知道等你长期住下来,
                  我们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你把礼品胡乱的分给,
                  而尽力使唤的却是我们。
                  你的产业将由谁承继,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
                  他们显然是你得意的子孙,
                  而我们的苦衷将无迹可存。
                  1945年7月
                  先导
                  伟大的导师们,不死的苦痛,
                  你们的灰尘安息了,你们的时代却复生;
                  你们的牺牲已经忘却了,一向以欢乐崇奉,
                  而巨烈的东风吹来把我们摇醒;
                  当春日的火焰熏暗了今天,
                  明天是美丽的,而又容易把我们欺骗;
                  那醒来的我们知道是你们的灵魂,
                  那刺在我们心里的是你们永在的伤痕;
                  在无尽的斗争里,我们的一切已经赤裸,
                  那不情愿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者背弃中,
                  我们最需要的,他们已经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给他们的子孙。
                  不灭的光辉!虽然不断的讽笑在伴随,
                  因为你们只曾给与,呵,至高的欢欣!
                  你们唯一的遗嘱是我们,这醒来的一群,
                  穿着你们燃烧的衣服,向着地面降临。
                  1945年7月
                  农民兵
                    1
                  不知道自己是最可爱的人,
                  可听长官说他们太愚笨,
                  当富人和猫狗正在用餐,
                  是长官派他们看守着大门。
                  不过到城里来出一出丑,
                  因而抛下家里的田地荒芜,
                  国家的法律要他们捐出自由:
                  同样是挑柴,挑米,修盖房屋。
                  也不知道新来了意义,
                  大家都焦急的向他们注目——
                  未来的世界他们听不懂,
                  还要做什么?倒比较清楚。
                  带着自己小小的天地:
                  已知的长官和未知的饥苦,
                  只要不死,他们还可以云游,
                  看各种新奇带一点糊涂。
                    2
                  他们是工人而没有劳资,
                  他们取得而无权享受,
                  他们是春天而没有种子,
                  他们被谋害从未曾控诉。
                  在这一片沉默的后面,
                  我们的城市才得以腐烂,
                  他们向前以我们遗弃的躯体
                  去迎受二十世纪的杀伤。
                  美丽的过去从不是他们的,
                  现在的不平更为显然,
                  而我们竟想以锁链和饥饿,
                  要他们集中相信一个诺言。
                  那一向都受他们培养的,(注)
                  如今已摇头要提倡慈善,
                  但若有一天真理爆炸,
                  我们就都要丢光了脸面。
                  1945年7月
                  注: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版本。在《穆旦诗全集》版本中,此句为:“那一向都受他们豢养的,”。
                  打出去
                  这场不意的全体的试验,
                  这毫无错误的一加一的计算,
                  我们由幻觉渐渐往里缩小
                  直到立定在现实的冷刺上显现:
                  那丑恶的全已疼过在我们心里,
                  那美丽的也重在我们的眼里燃烧,
                  现在,一个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
                  最大的阻碍:要把你们击倒,
                  那被强占了身体的灵魂
                  每日每夜梦寐着归还,
                  它已经洗净,不死的意志更明亮,
                  它就要回来,你们再不能阻拦;
                  多么久了,我们情感的弱点
                  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转,
                  那不能补偿的如今已经起来,
                  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们面前。
                  1945年7月
                  奉献
                  这从白云流下来的时间,
                  这充满鸟啼和露水的时间,
                  我们不留意的已经过去,
                  这一清早,他却抓住了献给美满,
                  他的身子倒在绿色的原野上,
                  一切的烦扰都同时放低,
                  最高的意志,在欢快中解放,
                  一颗子弹,把他的一生结为整体,
                  那做母亲的太阳,看他长大,
                  看他有时候为阴影所欺,
                  如今却全力的把他拥抱,
                  问题留下来:他唯一的回答升起,
                  其余的,都等着土地收回,
                  他精致的头已垂下来顺从,
                  然而他把自己的生命交还,
                  已较主所赐给的更为光荣。
                  1945年7月
                  反攻基地
                  日里夜里,飞机起来和降落
                  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着希望,
                  历史的这一步必须要踏出:
                  汽车穿流着如夏日的河谷,
                  这一个城市,拱卫在行动的中心,
                  太阳走下来向每个人歌唱:
                  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种族,
                  我只要你向泥土扩张,和我一样。
                  过去的还想在这里停留,
                  “现在”却袭击如一场传染病,
                  各种饥渴全都要满足,
                  商人和毛虫欢快如美军,
                  将军们正聚起眺望着远方,
                  这里不过是朝“未来”的跳板,
                  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来,
                  是你还是他暂时全不管。
                  1945年7月
                  通货膨胀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须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194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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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走
                    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
                    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
                    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
                    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
                    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
                    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
                    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
                    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这地方,然而却反抗;
                    一颗被绞痛的心当它知道脱逃,
                    它是买到了沉睡的敌情,
                    和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伤痕;
                    我想要走,但我的钱还没有花完,
                    有这么多高楼还拉着我赌博,
                    有这么多无耻,就要现原形,
                    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愿。
                    1947年10月
                    暴力
                    从一个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烬,
                    从历史的不公平的开始
                    到它反覆无终的终极: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从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们憎恨它是谎骗,
                    从爱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实的宣言:
                    每一开口都露出你的牙齿。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铁掌。
                    从我们今日的梦魇
                    到明日的难产的天堂,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遗传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胜利
                    他是一个无限的骑士
                    在没有岸沿的海坡上,
                    他驰过而溅起有限的生命
                    虽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划分的国土,
                    但人们会由血肉的炙热
                    追随他,他给变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挟,
                    每一次我们都绝对服从,
                    我们的泪已洒满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们宣称:
                    他的脸色是这么古老,
                    每条皱纹都是人们的梦想,
                    这一次终于被我们抓住:
                    一座沉默的,荣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IP属地:北京22楼2013-07-21 15:59
                    回复
                      牺牲
                      因为有太不情愿的负担
                      使我们疲倦,
                      因为已经出血的地球还要出血,
                      我们有全体的苍白,
                      任地图怎样变化它的颜色,
                      或是哪一个骗子的名字写在我们头上;
                      所有的炮灰堆起来
                      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
                      所有的意义和荣耀堆起来
                      是我们今日无言的饥荒,
                      然而更为寒冷和饥荒的是那些灵魂,
                      陷在毁灭下面,想要跳出这跳不出的人群;
                      一切丑恶的掘出来
                      把我们钉住在现在,
                      一个全体的失望在生长
                      吸取明日做他的营养,
                      无论什么美丽的远景都不能把我们移动:
                      这苍白的世界正向我们索要屈辱的牺牲。
                      1947年10月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这由手控制而灼热的领土?
                      手在条约上画着一个名字,
                      手在建筑城市而又把它毁灭,
                      手掌握人的命运,它没有眼泪,
                      它以一秒的疏忽把地球的死亡加倍,
                      不放松手,牵着一个个的灵魂
                      它拿着公文皮包或者按一下门铃,
                      十个国王都由五指的手推出,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万能的手,一只手里的沉默
                      谋杀了我们所有的声音。
                      一万只粗壮的手举起来
                      可以谋害一双孤零的眼睛,
                      既然眼睛旋起像黑夜的雾,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既然五指的手可以随意伸开,
                      四方的风都由它吹来,
                      紧握着钱的手到处把我们拦住,
                      我们从哪里走进这个国度?
                      1947年10月
                      发现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翻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IP属地:北京23楼2013-07-21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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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和一片大陆,
                        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又丰富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坚实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使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个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个岩石上,自然存放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进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
                        还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肉体。
                        1947年11月


                        IP属地:北京24楼2013-07-21 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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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我老了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IP属地:北京28楼2013-07-21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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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谊

                            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
                            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
                            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
                            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
                            又在偶然的遇合下被感情底手
                            屡次发掘,越久远越觉得可贵,
                            因为其中回荡着我失去的青春,
                            又赋予我亲切的往事的回味;
                            受到书信和共感的细致的雕塑,
                            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
                            而且象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
                            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
                            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
                            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
                            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
                            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
                            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
                            去寻觅你漫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沟通这一片田园;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
                            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
                            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
                            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
                            1976年6月
                            有别
                            这是一个不美丽的城,
                            在它的烟尘笼罩的一角,
                            像蜘蛛结网在山洞,
                            一些人的生活蛛丝相交。
                            我就镌结在那个网上,
                            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
                            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
                            或者熟稔堆成的苍老,
                            或者日久磨擦的僵硬,
                            使我的哲学愈来愈冷峭。
                            可是你的来去像春风
                            吹开了我的窗口的视野,
                            一场远方的缥缈的梦
                            使我看到花开和花谢,
                            一幕春的喜悦和刺疼
                            消融了我内心的冰雪。
                            如今我慢步巡游这个城,
                            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
                            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
                            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
                            1976年6月
                            自己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尔碰见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成的传记: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1976年


                            IP属地:北京29楼2013-07-21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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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2 08: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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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2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3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秋(断章)
                                2
                              才买回串串珠玉的葡萄,
                              又闻到苹果浅红的面颊,
                              多汁的梨,吃来甘美清凉,
                              那是秋之快慰被你吞下。
                              长久被困在城市生活中,
                              我渴望秋天山野的颜色,
                              听一听树木摇曳的声音,
                              望一望大地的闲适与辽阔。
                              可是我紧闭的斗室
                              有时也溜进山野的来客:
                              当洁白的月光悄悄移动,
                              窗外就飘来秋虫的歌;
                              暂时放下自己的忧思,
                              我愿意倾听着凄凉的歌,
                              那是大地的寂寞的共鸣
                              把疲倦的心轻轻抚摸。
                                3
                              大自然在春天破土动工,
                              到秋天为美修建了住宅,
                              锄头在檐下静静靠着,
                              看白云悄悄地把她载来。
                              可是收割机以更快的步伐
                              轧轧轧轧地在田野收割,
                              刮来阵阵冷风,接着又下雨,
                              风风雨雨,一天天把她搜索;
                              她歇息的青纱帐被掀倒了,
                              又穿过树林,把叶子踏成泥,
                              搜呵,搜呵,大地吓得苍白,
                              水边的蛙尽力向土里隐蔽;
                              “变!”在追击,像溃败的大军,
                              美从自然,又从心里逃出,
                              呵,永远的流亡者,在你面前:
                              又是厌色的天空,厌色的雾!
                              沉没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好梦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我”的形成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老年的梦呓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张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记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IP属地:北京30楼2013-07-21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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