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相比之下,“无我之境”因为超越了“自我”所以更能得到对事物的真实看法。当然,这一境界离庄子的“以道观物”还是大有距离的。而在“有我之境”观物,则得到最为片面的认识,万物都带有了个人的色彩,哪里可能是事物的本原呢?这就是一种“成见”。
中国人对于儒家思想相比于其他诸子思想,要熟悉得多。这可以看作一种“成见”。解读其他经典,尤其《庄子》,如果不能超越儒家观念而拘囿其中,则会形成错误的、片面的甚至滑稽的“心得”。比如于丹准备开讲庄子的生死观了,先讲了一个现代寓言,来描述人的一生。
说有兄弟二人,一起爬楼梯回在80层的家,到了20楼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卸下了背包;到了40楼,两人开始互相埋怨不注意看停电通知;到了60楼,终于疲惫得连吵架也没力气了;等来到家门口,他们突然想起钥匙还在背包里。
这个寓言里,楼层数相对应的是不同的年龄阶段。个人理想追求、背负的梦想,在20岁的时候被安顿下来;40岁的时候人生开始疲惫;60岁放弃抱怨转而珍惜时光;80岁才发现“一生最宝贵的东西留在了20岁的行囊里,那就是一直没有打开的梦想”。这是一个颇为引人深思的寓言,尤其让人思考人生如何度过、如何珍惜,也如于丹所说的:“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最终面对生与死?”
然而,正是这个不错的故事,在被用来讲庄子思想尤其庄子生死观的时候,就成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基色。庄子哲学来解决这个问题,似乎根本就不会爬上80楼;即便爬或许也是边行边游,心不在焉;甚至连“20岁的行囊”都不会有,更不会有什么梦想;再甚者,庄子的“楼”可能就没有高度,而是平方一片,或者是无限高,“生命”没有尽头。
理想、梦想、抱负、奋斗……这些字眼属于儒家,或者至少可以说属于世俗。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庄子》就必然被读歪、解错。正如于丹一开始就远离了庄子。于丹说:“生与死,是人生起始的两个端点。”这已经错了。在庄子眼里,生就是死,死也就是生。他们之间只有相互的转化,而没有始终。因为你不知道此是生,还是彼是死,何以判断起点和终点呢?
我们可以把于丹开篇的话作为我们世俗的说法,并不为过。而于丹说的“只有真正理解了生命的意义,才能正确面对死亡”这句话显然是为庄子而下。然而,庄子认为什么样的生命才有意义呢?是“潜行曳尾”的生命自由吗?或者甚至我还可以问:庄子认为生命有意义吗?实际上,对于“等生死”、“死生一如”的来说,“活着”的生命还是“死去”是生命呢?这已经成为问题,还怎么谈“生命的意义”。
庄子不谈“生命的意义”,也不谈“生命的真谛”,这些带有明显价值取向的概念庄子哲学里不会有,如果有也是用来批判。庄子只是关注“生命的真相”。庄子以为的“生命的真相”其实就是“气”。人的生,就是“气”聚合了起来;人的死,就是“气”发散开来。但无论聚合还是发散,“气”终归还是“气”,也就是“你”还是“你”。生命不会因为“生”才开始,也不会因为“死”而结束。“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并没有失去生命的源头,也不追求什么归宿。“气”是永恒的,就像“水”永远不消失,只是有的时候表现为水,有的时候表现为冰,有的时候表现为汽。但哪个形态重要有哪个形态不重要呢?实在无所谓;而它们之间的转化,似乎也不必在意。生死不过就是这样的状态的转化,哪里还有什么可惧怕或者可欣喜之处呢!
于丹说:“庄子之所以对死亡旷达,是因为他对生命的顺应,既然人生自古谁无死,那么死亡还有什么可怕,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庄子确实是对生命顺应的,对“死亡”也不惧怕也不悲伤,但绝对不是因为“人生自古谁无死”。“人生自古谁无死”还是承认了死的存在,还是承认了生的存在,表达的是对死的无奈。庄子不是这样,确实,庄子那里确实是“无生”也“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