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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错】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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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亦舒


1楼2007-08-11 19:41回复
    约会的地点是那位先生的家。

     地方非常宽大,布置朴素而雅致,他的夫人高贵、大方、美丽、温柔。

     她没有说什么,但眼光、神情,都安抚我,她象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关心。

     那位先生走入书房,淡淡与我们打招呼,方中信将那瓶酒似献宝似呈上,但是那位先生看也不看。

     方中信受了委屈,斜斜看我一眼,象是说:瞧,都是你,都是为了你。

     我没好气。

     他们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

     那位先生个子很小,样子顶普通,不知恁地,神态有说不出的疲倦,一直用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握着酒杯,缓缓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的“嗯、嗯”,敷衍着老方。

     我有点发急。

     那位先生对我的故事,象是没有太大的兴趣,根本没用多大的心思听。

     渐渐我失去信心,要不是他夫人那温婉的眼色,我早已离去。

     坏。

     坏与落后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要是能哭的话早就哭出来。

     终于那位先生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怎么,”他问:“陆小姐有家归不得?我连忙恭敬的答:“是。”他似是司空见惯,“是二0三五年?”

     “是。”

     他的语气略为同情:“蛮尴尬的。”

     我点点头。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见过许多异乡客。”

     “我想回去。”

     那位先生笑,“或者可以找小纳尔逊谈谈。”

     那又是谁?这群人好神秘。

     那位先生说:“其实情形并不算大坏,陆小姐贵庚?”

     “二十六。”

     “过五十年也可以返家乡了,届时你七十六。”他说。

     我霍地站起来,要同他拼命,在这种时候还戏疟我?

     方中信把我按住。

     那位先生抬起头来,“为什么那么计较时间上的得失?”

     他双眼透出苦涩,不象是轻薄,“甚至是一切得失?”

     原来他是哲学家,我为他的跟神感动。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或者他有无限的能力,但在这一刹那,我非常的同情他。

     那位先生指着我额头说:“那是你的接收器吧,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不,”我说:“这是学习仪,儿童在入学时期才植人皮下,与电脑相互感应,我们的电脑没有荧幕,靠电波通消息。”

     那位先生摇摇头,“不,这是一具追踪仪器。”

     我陪笑,心想:先生,我应当比你更清楚才是,怎么倒与我争辩起来了?

     我婉转的说:“不会的,我们自小运用它吸收知识,是以早就废除课堂学习制度。”

     那位先生还是摇头。

     他说:“你们的政府欺骗了你。”

     一边厢方中信听得入神。

     我完全没听懂,这位先生比我更象未来世界的人,想象力似宝石蓝似的深海。

     他跟方中信说道:“我累了。”

     我与老方只得站起来告辞,不敢再留。

     他的夫人送我们到门口。她轻轻请老方“代为问候令尊令堂。”

     老方唯唯诺诺。我们结束是次访问。

     我与方中信在夜空下踱步。

     我说:“那位先生名不虚传。”

     “唔。”他说。

     “还有巧克力吗?”

     “你会喉咙痛,”他把糖递给我。

     “已经在痛苦。”我拆开纸包吃:“无论他是否能够帮到我,我都说他是个难得的人物。”

     “近几年他有点懒洋洋,好奇心也减退。”

     我问,“是不是已臻化境的人都是那样?”

     “我不知道。喂,那真的只是你们的学习仪?我以为会有莱泽光束射出来。”

     我白他一眼,“你才全身发光。”

     “是,我的魅力。”他洋洋得意。

     即使有一万个缺点,方中信仍是一个热情天真的人。他是一个快乐人:世袭的事业,又投他所好,无忧无虑王老五生活,兼有幻想的嗜好。

     “想家?”

     我点头。

     “跟先生的感情很好?”他问得很自然。

     我顾左右而言他,“回去的时候。该把巧克力藏在哪里?”

     “在你们那头,走私可算犯法?”他反问。

     他送我回家。

     这是第二夜。

     之后我决定不再切切计数日子,免得更加度日如年。

     那位先生曾说:等五十年好了,时间总是会过去的,届时我还不是会回到家乡,我七十六岁,母亲五十五岁。
    


    14楼2007-08-11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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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一直不相信这种动物的真实存在,图片不及实物的百分之一那么美丽。”

       “我替你拍张照片,让你带回去。”

       我还会回去吗,立刻气馁,脸上满布阴霾。

       “倦了,来,陪你回家休息。”

       我的体力大不如前,这样下去,就快要与他们同化。

       老方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地照顾,他要回工厂一行,临走时千叮万嘱。我躺在床上假寐,渐渐心静人梦。

       爱绿,爱绿,又听见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爱绿。

       爱绿玲,爱绿玲。

       我睁大眼睛。这是谁,谁在叫谁?

       室内一片寂静,除却我,没有人

       我突然跳起来,我,是叫我:a60、a600333。

       被我听作爱绿玲,来到他们的世界才数日,已循他们的习惯,险些儿忘记自己的号码。

       但谁在叫我?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号码,这里的人还不流行用号码,我捧起头。

       声音象自我脑中发出,怎么会这样,我弄不懂。

       再欲仔细听,声音已经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得太多,心神已乱。

       他们的食物我吃不惯,只有拼命喝水。屋内所有设施,只有淋浴一项颇为有趣,不妨多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来。

       他没有令我久等,匆匆赶回,我高兴的迎出。

       他说我显著的瘦了。又带回许多食物让我挑选品尝。

       有一种叫金宝的罐装糊状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颇多,老方看着我,很是欢欣。

       可以相信他对我好是真的。

       已经没那么提心吊胆,不再怕他会害我。

       明天,明天还是得去找母亲。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凉,天空中月如钩,鼻端嗅到盐花香,海浪打上来,又退回去,沙沙响。

       他们的世界是喧哗的、肉欲的,充满神秘,风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种白色的花张牙舞爪的盛开,各有各的香,香,香进心脾,钻进体内,融合在一起。

       要快点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样有我母亲,还有,还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对我这么体贴。在他们这个年代,女人尚可倚赖男性为生,不必辛劳工作,真如天方夜谭:坐在家中,有人供养。

       一不高兴,还可以闹意气,还可以哭,当然,也只限于幸运的女性,外婆一早为丈夫遗弃,是另外一个故事……

       老方在我身后出现:“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我说。

       “你看上去这么伤感,有时真不敢注视你,怕忍不住会同你一样悲哀。”他蹲在我身边。

       老方真会说话,很平常的一件事,经他绘述,就活转来,听得人舒服熨贴,明明心有重压,也似获得超脱,可以喘气。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这里,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转身,天亮醒来,往往膀子压得酸软,面孔上一道道红印,把被褥的皱摺全印上,好些时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赘赘全是杂物,都是尘埃好去处,方宅雇着一个人,每日做好几个钟头,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拭拂,这样的浪费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与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欢看这个工人悠闲地从一个角落摸至另一个角落,熟捻地爱惜地取起每个镜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轻轻放下,这项工作似乎给她带来快感,她口边哼着小曲,调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会转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风味,我看得呆掉。

       他们生活无聊,毫无疑问,不过充满情趣,随心所欲,不经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华英小学门口。

       幼儿班的孩子们在十一点半下课,别问我这些刚学会走路、勉强能表达语言的幼童们每日学些什么,我不会知道。

       我逐个找。

       低声地问:“邓爱梅,邓爱梅在吗,请问谁是邓爱梅?”

       他们一个个走过,我心抽紧,握牢拳头。

       “请问邓爱梅……”我楔而不舍。

       一个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指搁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着我。

       邓爱梅!

       不用审了。

       这便是邓爱梅,不要说我知道,连方中信都毫无疑问的趋向前来:“是她了,是这个孩子。”为什么?因为她长得与我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21楼2007-08-11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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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母亲童年时所遇见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经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亲的女儿,她是我。

         当然,除了至亲骨肉,还有谁会尽心尽意爱护她,原来一切已经在五十年前发生过了,我此刻不过照着轨迹再做一遍,重复所有细节,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身不由己,这是我母女俩的命运。

         方中信在我耳边轻轻的间:“又在魂游太虚?”

         我悲哀的说:“我已经在太虚了,老方,我在大虚幻境。”

         小妹叹口气,“我告辞了,恋爱中男女的对白没有人听得懂。我们改天见。”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开门。

         小妹转头凝视我,“你的气质真独特,完全不象我们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将别针替我扣好,“很适合你。”他说。

         现在即使有机会我也暂时不能回去,为着母亲的缘故;第二天我依着住址找到外婆家。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是一首历史悠久的儿歌,描写祖孙温情,没想到今日我来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与我年龄相仿,只有二十余岁。

         外婆依时在家等我。

         居住环境颇为恶劣,只租用一间古老大屋的头房,有窗,但对牢马路,嘈吵得很,灰尘亦大,幸亏天花板高,装一只螺旋桨,用电发动,带动空气;略见清凉。

         这样小小地方,便是她们的家。社会贫富悬殊,我此刻才发觉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为奢侈。

         我这次来访,怕外婆怪我花费,只买了方中信推荐的蛋糕。

         小小的爱梅在做功课,毕恭毕敬地抄写英文。

         见到我,她站起来,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说:“你们才似两母女,长得那么象,左颊都有酒涡。”

         我搂着母亲,“谁说我们不是,嗯。”

         穷是穷,外婆没有自卑,极有气节。

         她在一间小型工厂做会计,忙的时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时候,只得放在育婴院中,稍大,托好心的邻居照顾,略付茶资。

         生活竟这般狼狈,幸好他们懂得守望相助。

         我们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国家负起养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责任,不过孩子们太过刚愎自用,永远不会象依人小鸟般可爱。

         我不住抚摸小爱梅的头发,她十分喜欢我,一直依偎在我身边,说许多学校中的趣事给我听,她告诉我,陆君毅是多么的顽劣,他怎么把小猫丢上半空,任由它们摔下,她说:“可怜的猫咪立刻急急摆动尾巴,一边哗哗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说:“小梅,阿姨对这些没有兴趣。”

         “我有兴趣极了。”真的有。

         没想到已经是两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亲身上享受到弄儿之乐。

         小梅的观察力非常细致,她所说的,我都爱听。

         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过母亲说话,我也许回不去了,现在不听,什么时候听?

         “小梅,陆君毅这个人,他将来,呃,你可以对他好一点。”

         外婆说:“陆家环境不错,把唯一的孩子宠坏。”

         我点点头,爱梅会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辞,已经黄昏。

         为了想更加名正言顺,我提出计划第三步,方中信说的,我可要求做爱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个高洁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说吧。”

         我低下头。

         “看得出你对小梅是真的好。”她说。

         “星期六可以再来吗?”我恳求。

         她点点头,也已对我产生了不能解释、浓郁的感情。

         爱梅同我说:“阿姨,你给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远远不会忘记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岁还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时已没有巧克力了。我鼻子发酸,忍泪告辞。

         方中信亲自驾车来接我,我一脸油腻,衣服都为汗所湿,外婆家气温与湿度两高,不到一会儿就蓬头垢面,踏进老方的车子,如进入另外一个清凉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这人凭什么可以有这么大的享受,我迁怒于他,瞪他一眼。

         “有没有劝区女士进医院检查?”

         “我真不知怎么开口。”

         “这么重要的事,”他发急,“你还扭扭捏捏?唏,女人!”
        


        25楼2007-08-11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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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将来会与小爱梅亲密相处,她一定对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没有留意母亲的申诉。唉,瞎忙,老方骂得对,成日对牢一具电脑做事业,老板升我一级,给一点甜头便兴奋得似拣到骨头的小狗般吠叫起来,乐得团团转,把身边最宝贵的东西全忽略了。

           让我看。

           老方今年约三十岁,五十年后他也不过八十岁,在我出生那年,他应是五十四岁。

           但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跳起来,心都凉了。

           只有一个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

           那意思再简单没有。

           他没活过五十四岁。

           我呆住,多么可惜,这么活泼爽朗能干的一个人才,如果能够长命百岁,一定对社会有贡献。

           即使在五十年后,我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他这种性格的人,越老越可爱,越老越风趣,不但与我能玩在一起,甚至与我的孩子们也能相处。

           我为老方难过起来。

           “陆宜。”

           我转头,老方没睡着。

           我强笑,“不是说明天要开会?”

           “陆宜。”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观,一额的汗,我一惊,他不是笨人,难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陆宜,我不会有机会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动,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勉强的说:“也许你同我母亲闹翻了,也许你没有良心,在我母亲成年后就与她失去联络。”

           “不。”

           “别太肯定。”

           “以我这种脾气,即使失散,寻到天脚底,也要把你找出来。”

           “可是或许你忙着谈恋爱呢,没有空去找一个旧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着我的手,“陆宜,或许四十岁也够了,甚至三十五岁也可以,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我却深深伤怀,故意找借口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后来你娶了个恶妻,不准你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传说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亲驱逐出家门……”

           “我是那么愚昧的男人吗?”老方说。

           “男人要为一个女人倾倒起来,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的事。”

           我说。

           他凝视我:“你说得太正确。”

           我郁郁不乐,“象你这样的人,应当活到一百岁。”

           “谢谢你陆宜。”

           “或许你应当注意心脏,人造心脏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我说。

           “不是现在。”老方说得很平静,“现在靠人造心活着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发展武器的精力拿来——”“——发展医学,”他接下去,“人类早已长生不老。”

           他笑起来。

           方中信真是一个豁达的人,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随遇而安,珍惜他所拥有的,不去妄想虚无缥缈的东西。

           死亡是他所俱,但决不影响他活着的乐趣。

           我深为感动。

           将来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为我担心。”他说。

           我假装不经意,“才不会,我自顾不暇。”但声音已经出卖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么丰足,”他说:“行乐及时,别去想他。”

           说罢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开他的房门去看他。

           一点也不是假装,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乐观。

           我轻轻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没有听见。

           我放下一颗心。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

           我一个人坐在方宅,有点六神无主,看到他的司机在门口等,便上车去。

           司机转头问我:“是去看画展吧。”

           我点点头。

           一路上骄阳如火,行人挥着汗。

           我闭上眼睛,害怕会再度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但是没有,我过虑了。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来到公众场所,展览会中众人彬彬有礼,递饮料给我。

           我指指那种绿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气的矿泉水。

           气氛那么平和,我安闲地坐在安乐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艺术,但一切艺术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观者赏心悦目,只要看得开心就行。

           我的眼光触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苗条优雅。

           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来,这是那位先生的伴侣。
          


          27楼2007-08-11 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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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爱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脉搏,慌忙中什么也探不到,救护人员一掌推开我。

             “只准亲属跟车!”

             我同婆婆说:“这里请你们多照顾。”

             没想到婆婆百忙中极细心,“你是谁,就这样抱走爱梅?”

             我已经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释,眼看担架已下楼,而婆婆还拉住我不放。

             谁知爱梅忽然说:“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邻居们说:“让爱梅跟这位小姐吧,她们是亲戚。”

             婆婆再犹疑,我已经抢步而下。

             方家的司机在门外急出一头汗,“陆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伤车,同时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陆小姐,你没看错吧,”他瞠目,“我明明见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妇。”

             “快去,快去,”

             爱梅紧紧搂住我脖子,我挤上救伤车。

             车上设备之简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气若游丝,我却无法帮她。我哄着小爱梅,她亦紧紧贴在我怀中,两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要命的车子慢如蚂蚁,前进时还摇摇晃晃,大致力改良杀人武器了,救人的装备如此不堪,生命贱过野草。

             小爱梅有点晕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个小身躯环抱住,仿佛这样就能补偿什么,她如丝般的柔发全贴在头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拨向额后。

             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亲,没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体内小小一组细胞。我与她她与我根本难以分离,为何我从前从没想过。

             车子终于到了,方中信已在医院门口。

             万幸有他。

             我抱起爱梅,他扶我们下车。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医生。”

             他严肃的点点头,自我手中接过爱梅。

             一放开爱梅,才发觉双臂发软,再也难抬高,用力过度,肌肉受伤。外婆被推进急症室,我们在长凳上等。

             只要换一个心脏即可,在我们那里,不知多少人带着人造心、脾、胰、肝走路吃饭做事,一点影响都没有,照样活到古稀,但在这里,医学还不可能做得到。

             老方同我说:“我已请来医生会诊,尽力而为。”

             可惜他们的力量有限。

             老方怜借的关心我,“你看你。”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使我不象样子,没料到这么狼狈,一身白衣团得稀皱,胸前还有小爱梅的脏鞋印,裙子下摆在大步迈动时撕破,加上汗水渍,似个难尼。

             我苦笑。

             “要不要回去洗一洗?”

             我摇头。“你会嫌我吗?”

             “我?你掉光头发我还是爱你。”

             我疲乏的笑一笑,“真有这么伟大?”

             “有一日你会相信。”他看看怀中的小爱梅,“问你母亲,她会告诉你。”小爱梅睡着了,老方脱下外套裹着她。我问:“刚刚你在厂里正忙着吧。”

             “没有关系。”

             “真对不起。”

             “事情的轻重,不外以个人爱恶而定,在目前,你的事才最重要,毫无疑问。”

             他竟这样的为我。

             我不过是个蓬头垢面走错地方苦哈哈的贫妇,可是他看重我。

             医生走出来,暗示他过去。

             老方自然认识他,迎上去。

             他们静静他说了一会子话,老方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手仍然抱着爱梅,看上去他是那么强壮可靠,居然那么沉着,与以前大不相向。

             与医生说完话,他回到我这边来。

             “如何?”我问。

             “靠机器维持生命,没有多久了。”

             我颓然。

             “别太难过,你早已知道结局。”

             我问:“爱梅重吗?”

             “不重,她是你的母亲。”

             这老方,真是机会主义者,非得用肉麻话把我的眼泪逼出来不可。

             “我想我们要把爱梅带回家。”

             “自然,我立刻叫人去办事:家具、衣服、玩具,还有,我会找最好的保姆及家庭教师。”

             爱梅醒了,老方把她放在我身边坐。

             我问她:“跟阿姨住好吗?”

             “妈妈呢?”她懂事的问。

             “妈妈在这里休养。”

             “她不回来了吗?”“回,怎么不回,等医生说她痊愈,便可回来同我们在一起。”

             爱梅似乎满意了。

             她伸出小小的手,把玩我领口的胸针。

             “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

             我解下,扣在她衣服上。

             从这一天开始,它成为她心爱的装饰品,她会永久保存这件纪念品。我问老方:“现在能不能看看外婆?”

             他摇头,“还不能够,要等明天早上。”

             “那么我们先回家。”

             “我陪你们。”

             “你有事要做,不如先回厂,我可以照顾爱梅。”

             他想一想:“我叫司机送你们。”

             司机经过这一役,也没齿难忘,与我亲密很多,本来他以为我只是一个与方中信同居的女人,不知何时会走,讨好也无益,此刻见主人为这女子出死力,连孩子也跟过来,可知一年半载是不会走的了,索性卖力。

             我带着爱梅到方宅。


            32楼2007-08-11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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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到底还小,来到新鲜的地方,顿时忘记适才的不幸,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

               小孩这里看看,那里坐坐,我不住供应糖果拼食,她又恢复笑脸。

               整个傍晚,方中信不住的派人送爱梅应用的东西来:甚么都有,变魔术似,一下子布置好儿童睡房,柜里挂满衣服、墙角都是洋娃娃,还有钢琴、木马、甚至活的小狗。他一切都想到了。

               黄昏时,保姆来报到。

               爱梅冲了浴,换好衣服,梳起小辫子,在吃特地为她做的鸡肉香饼及热牛乳。

               我半觉安慰半觉辛酸地坐在沙发上瞌睡。

               外婆是不会好的了,母亲在老方这里可能要往上十多年……

               门铃响。

               “老方,是你吗?”

               女仆去启门,我迎出去,看到们外站着位女客。

               见到女人,第一个反应是:又是老方的甚么人?停晴注视,发觉是我最盼望见到的人。

               “夫人。”我惊喜交集。

               她微笑。

               “夫人,没想到你会来。”

               “小方的口才好,不过我也牵挂你。”

               “他请你来的?”

               夫人微笑,“他怕你想得太多。”

               爱梅探头出来张望,畏羞地又退进房间。

               夫人讶异,“这是谁?”

               我据实说:“我母亲。”

               她一怔,不过立刻明白了,她脸上露出颇为同情的神色来,“难怪你没有走。”她点点头。

               “夫人,我该怎么办?”

               “你必须回去。”

               “我怎么走?”

               “你那边的人会呼召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留在我们的时间里,这与自然的定律不符合,你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

               “届时你会知道。”

               “他们会派人来带我返去?”

               “他们会搜你回去。”

               这时忽然有人插嘴,“搜人怎么搜?九子母天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方中信回来了。

               夫人仍然气定神闲,她微笑。

               老方坐定,问夫人:“你那位先生呢?”他同夫人比较熟。

               “他到一个集会去了。”

               “最近他心情不好?”

               “比前阵子好点。”

               “生活那么刺激,还闹情绪?”

               我怕老方把话说造次,推他一下。

               但夫人很随和,“他说他闷。”

               “哗,他还闷,那我们这种成世对牢可可豆的人怎么办?”

               “小方,你也不必过谦。你也算是五彩缤纷的人。”

               没想到夫人这么幽默,我笑起来。

               老方讪汕地。

               “好好的对陆小姐母女。”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说:“我先走一步,改天再来。”

               老方送她出去。

               我进房去看爱梅,她拥着一只洋娃娃,在床上睡着了。

               保姆说:“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几点钟上课?”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后说:“八点半要到学校。”

               “她的书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个地方去,几本图画书而已,我会叫人办妥。”他着保姆去休息。

               “真伟大。”我喃喃说。

               “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没听过?”

               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倒是呆了。不不,我没听过,在我们那里,福利制度较为完善,金钱的作用远不如这里见功,同时我们对物质的欲望也较低。

               小爱梅睡相可爱,我抚摸她的小手,将之按在脸旁。

               这样小小人儿,将来一样要结婚生子,花一般年华过后,照样面对衰老,时间飞逝,没饶过任何人。

               只听得老方忽然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自发。朝如青丝暮如雪。”被方中信这么一说,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声问我:“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数十年之后,现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结婚?”

               这如果不是狡辩,真不知什么才是。

               我摇头,“在那边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么丈夫?听你说,他根本不照顾你——”“我们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谁也不照顾谁,有什么事,求助社会福利。”

               “那何必结婚?”

               “抚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们的下一代在实验室的抽屉中长大,大人不痛不痒,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没有声音。

               “你听过胎胚的心跳?你尝过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婴儿如一只湿水的小动物?你根本不是一个母亲。”
              


              33楼2007-08-11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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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问:“图样与料子都带来了吗?”

                 我心酸兼虚弱地回报笑脸,握住她的手。

                 夫人迎我进书房。

                 这不是我上次到过的地方,这可能是她私用的休息室,布置高雅,收拾得很整齐。

                 她请我坐,笑说:“夫妻生活久了,设备完全分开,这是我自己的书房,”她停一停,“只有维持距离,适当地疏远,感情才可持久。”

                 我低头沉吟。

                 夫人似有感而发,他说下去:“人们所说的形影不离,如胶如漆,比翼双飞?……完全没有必要。”

                 我仍然没有搭腔的余地。

                 她笑了,“你有什么难题?”

                 我指指额前。

                 “呵,你接收到讯息了。”

                 “令我回复,我该如何同自己人联络?”口出怨言,“从来没有给过指示,完全由得我自主自灭。”

                 “莫急莫急。方中信知道你来此地?”

                 我摇摇头。

                 夫人看着我,“他会着急的。”

                 她似有点责怪我。

                 我自辩,“他不赞成我回去,他会阻扰我。”

                 她在通话器上按号码,不一会儿,我听到方中信焦急的声音,“陆宜,是你吗,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已发觉我失踪。

                 夫人温柔的说:“陆宜在我这里。”

                 可是方中信惶惶然没把夫人的声音认出来,更加慌乱,“你是谁,你们绑架了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切莫伤害她一条毫毛。”夫人又看我一眼,象是说:看,他是多么爱护你。

                 我忍不住说:“老方,我没事,我在夫人这里。”

                 那边沉默很久,才听见他恼怒的声音,“你为何不告而别?急得我头发都白了。”

                 “我抱歉。”

                 “算了,你有话同夫人说吧,隔半小时我来接你。”他长长太息一声。

                 夫人转向我,“至上的爱是什么都不计较。”

                 我讪讪地背着她,不敢抬起头接触她智慧之目。

                 这时候我觉得渺小,在感情方面、五十年前的人比我们要热烈伟大得多,无以为报。

                 过很久,我问,“你的先生一直很忙?”

                 “他有他的朋友,此刻他在楼上书房见客;”夫人微笑,“怎么,你认为只有他才可以帮你?”

                 “不,”我由衷的说:“我情愿是夫人。”她丈夫高不可攀。

                 夫人摇头,“也不是,他一直奔波,如今有点累,想做些自己爱做的事,保留一些自己的时间,旁人便误会他高傲。”

                 夫人永远看得清别人的心事,这样聪明剔透,是好抑或不好呢。

                 他们俩夫妻已进入心灵合一境界,他一举手一投足,她都能够明自了解,这是做夫妻的最高境界,谁都不用靠谁,但又互相支持。

                 我与丈夫,比起他们这一对璧人,只算九流,关系雾水,欠缺诚意。好不羞愧。

                 只听夫人说:“我同你去找小纳尔逊。”

                 “他可以信任?”我听那位先生提过这个名字。

                 “绝对可以。”斩钉截铁。

                 “他在哪里?可否现在去?”

                 “他在另一个国家,我们会替你做一本护照。”

                 “什么时候方便出发?”

                 “会尽快通知你,我得先安排一些事宜,”她站起来,“方中信已在门外等你。”

                 我点点头。


                37楼2007-08-11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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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机载着我们到达另一个国度。

                   道别时原医生含有深意的与我握别,“陆小姐,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他翩然而去,真好风度,真好相貌。

                   夫人陪我前往太空署,我的心忐忑不安,似孩子进入试场,喉咙忽然干涸,胃液翻腾,太阳穴抽紧,想去洗手问。

                   夫人拍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经过好几重手续,我们终于见到金发蓝眼的纳尔逊准将,没想到他英伟如表演明星。

                   我十分惊异。

                   他们这年代竞有这许多出色的另性,做女人一定很幸福。

                   他伸出手来,“你一定是陆宜小姐了。”

                   “是的。”我与他握手。

                   “夫人已将详细情形告诉我们。”

                   我如病人见到医生般地看着他。

                   他说:“真是稀客,尽管太空署档案中什么千奇百怪的个案都有,到底很少人会似陆小姐般迷途。”

                   我苦笑。

                   “陆小姐,这件事其实还得靠你自己。”

                   什么,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这么多苦楚,还得靠我自己?

                   我惊疑的看着他。

                   纳尔逊指着我额角,“你的接收仪是唯一可以与他们联络的东西。”我忍不住问:“什么是接收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

                   “自幼种植,与脑部相连。”

                   “有什么用?”

                   纳尔逊一呆,“用未追踪控制你每一个思维,你不知道?”

                   我张大嘴,如置身万年玄冰之中,“你的意思是,我无论动什么脑筋,都有人会知道?”

                   “是。”

                   “谁,谁会这么做?”

                   纳尔逊更加意外,“当然是你们的政府。”

                   “你的意思是,我们根本没有自由?”

                   “我不会那么说。”

                   我愤怒,“连思想都被接收,不可能尚余自由。”

                   纳尔逊托着头,“让我给你一个譬喻,”他侧侧头,“有了,你知道电话,我们的通话器?”

                   我点点头。

                   “如果在通话器上安装窃听器,讲电话的人便失去自由,但不是每具电话上有窃听器。”

                   “有问题的人,思想才被截收?”

                   “对,陆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纳尔逊先生,你何以这么清楚它的功用?”

                   “我们的未来,即是你的现在,在这一刻,我们世界有一般势力正致力研究这种仪器。”

                   呵。

                   纳尔逊笑,“其实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想知道别人的心里想什么。”我犹自问:“为什么政府要控制我们?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有问题的人?有什么标准?”

                   夫人温和的说:“别问大多了。”

                   我低下头。

                   纳尔逊同情他说:“幸亏我不是双阳市市民,否则真得反抗到底。”夫人说:“或许你同陆宜讲一讲,她如何回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发出:我不要回去那可怕的地方。

                   “我们将尽量协助她,相信她那边的空间科技人员会接收她。在这里,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加强她接收器电波之频率,让那边明晰接收,获得指示。”

                   我霍地站起来,“纳尔逊先生,我不要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口去。”

                   纳尔逊又一次表示讶异,“可是八五年不是你的年代,你在这里不会觉得快活。”

                   我沉默。

                   “而且你必须回去。”

                   我握紧拳头,“他们会拿我怎么样?”

                   “他们会摧毁你的脑部活动,使你死亡。”

                   我惊俱的向夫人看去。

                   夫人说:“这是真的。”

                   纳尔逊继续,“你会渐渐头痛,发作的频率一次紧如一次,终于支持不住。”

                   我把脸深深埋手中。

                   “陆小姐,他们也有不得已之处,你的意外扰乱大自然规律,你不能在历史中生活。”

                   “规律,还有什么规律?”我悲凉的问:“毁灭地球只要按一个钮,却任由饥荒地震带走千万人性命,还有什么大自然的定律可言?”

                   纳尔逊与夫人皆无言。

                   自觉失态,短短日子,已被方中信宠坏,说话放肆,批评五十年前的同类,口气如土星人。

                   过一会儿纳尔逊说:“这次回去,你体内的原子排列受到骚扰,于寿命期限来说,有不良影响。”

                   他讲得那么斯文,其实想说:就算回到本家,你也不会活至仙寿恒昌。

                   “准备好了吗?”
                  


                  40楼2007-08-1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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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住轻笑。

                     “让我来探访你们。”

                     “活到九十高龄,不一定有力气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记忆还在,我们也在,你可以来吃茶。”

                     “谢谢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个荒凉冷漠的世界里,我还有一位朋友。

                     最后一日的早上,我与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与方中信都决定把爱梅送到学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兴兴穿上校服,背好书包出门。

                     她上车之前,我紧紧拥抱她。

                     稍后我仍可以见到她:只不过届时她已是一名老妇人。

                     我凄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一样。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别了陆宜。”

                     他眼睛红红,分明也是哭过来。

                     我说:“快点找个伴侣,好好成家,养一大堆婴儿,在孩子们哭笑声中,时间过得特别快,日子活泼热闹,只有儿童清脆的笑语声,才能拯救成年人的灵魂。”

                     他摇头,“你不必说废话安慰我,希望时间可以医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视他。

                     自上午九时开始,我的头开始剧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时痛一次,每次约一分钟,别看这数十秒钟,已经叫人受不了,我用双手抱牢头部,痛得眼前发黑,滚在地下。

                     警兆来了。

                     要是不回去,也会活活痛死、开头还瞒着方中信,十二时过后,频率加密,已达到半小时一次,他在我身边,躲也躲不过,看着我受苦。

                     我痛得不觉身体思想存在,整个宇宙只余痛的感觉,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与痛的喘息间,方中信把车子自糖厂驶出,往日落大道飞驰。

                     我浑身的微丝血管因强力忍耐而爆破,针点大紫红色斑点布满皮肤之上,看上去好不诡异。

                     抵达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种大赦的感觉,好了好了,快完了,但愿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小纳尔逊氏一早在等,见到我们,立即下车来会合。

                     我问:“时辰到了没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着我,“剧痛已经开始?”

                     我点点头。

                     “坚强一点。”他拥抱我。

                     他们数人把我的车子放在一个很奇怪的方位,着我坐好,关上车门。方中信自车窗伸手进来与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脸色苍白。

                     我嘴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纳尔逊说:“方先生,请你即时退开,彼方即时将加强万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开我的手,车窗自动关上。

                     我瞪着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纳尔逊把他用力拉开。

                     我用手敲着车窗,忽然之间觉得肉体与心灵的痛苦已到极限,无法再承受,我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用力推打着车门,要出去与方中信会合。

                     就在这一刹那,身体如触电般震抖,如化为飞灰,被风吹散,有说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连痛苦在内,多么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一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44楼2007-08-1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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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觉时,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她一直哭泣,宛如婴儿来到尘世。”

                       “也亏她了,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头,况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没事了吧。”

                       “苏醒了。”

                       “前数名迷途者就没有她这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一瞬间思潮纷沓而至,吓得我连忙合上眼睛,想把记忆关在门外。

                       “让她休息吧,从这里开始,我们交给组长。”

                       她们离开房间。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净的、消毒药水味道,在我们这里,很难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缓缓转动头部,的确已经回来了,但为什么不觉高兴?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应该喜悦才是。还有母亲,失踪四十五天,她对我一定牵肠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临走一刹那的表现好不激动,硬生生要两个有感情的人分开,实在是残忍的事。

                       我紧闭着眼睛,面壁而睡,热泪仍然夺眶而出。

                       待他们的组长驾临,把我这部分的记忆拔除,就不会伤心落泪,也许他们真的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

                       “好吗。”他声音很轻快。

                       这就是刽子手,来谋杀我美丽而哀伤的记忆。

                       我拒绝转过头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维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记忆,徒然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们,消除了只有对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说:“你认为会对我好。”

                       那人并没有生气,“社会上有许多传统的价值观,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说,孩子必须做好学生,用功读书,谁说过成绩优异会使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奋向学。”

                       我说:“我是成年人。”

                       “对国家来说,你也是需要照顾的一份子。”

                       我苦涩的说:“强制执行便是爱护?”

                       “你是个母亲,你应当明白,当孩子们不懂得选择之前,你得为他们作出决定,让他们踏上正途。”

                       “专制。”

                       他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问:“你准备好没有?”

                       我惊恐的转过身来向他求情,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纳尔逊!”我冲口而出。

                       这不是纳尔逊是谁?

                       金发、蓝眼、英伟的身材,跟小纳尔逊一模一样。我们刚刚分手的,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纳罕的看着我,“你认识我?”

                       我激动的说:“纳尔逊,弄什么鬼,你怎么也来了?”

                       他诧异的说:“我们并无见过面。”

                       我气,“你是不是纳尔逊?”

                       “是,我确姓纳尔逊。”

                       “太空署的纳尔逊准将,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纳尔逊三世。”他跳起来说。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床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还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却耸然动容,“你见到家父?”

                       我点点头,连忙问:“他还在吗?”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桩意外中丧生,”他黯然,“当时我还很小。”“但是你承继了他的事业,而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顿时与我熟络起来,“是家父协助你回来?”

                       “是。”

                       他露出钦佩的神色来,象是向他父亲致敬,心向往之,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一直在想,是哪个科学家协助你与我们通讯,是谁使你不损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来是家父,”他自豪的说:“我太高兴了。”

                       我疑窦顿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进时空洞穴,却又没运气碰见纳尔逊准将的那些人呢?”

                       他不语。

                       “他们都死了吧。”

                       “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你们没把握接引他们,但有足够力量摧毁他们。”

                       纳尔逊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类的进步一定自科学实验而来。”
                      


                      45楼2007-08-1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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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是,牺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愤慨的说。

                         纳尔逊忍无可忍,“你又损失了什么?手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记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紧拳头。

                         “纳尔逊,我有一项请求。”

                         “请说。”

                         “你可否网开一面?”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扬出去,会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会说一个字。”

                         他摇头,“谁会冒这个险?”

                         “你可以读我的记忆,我不能够瞒你——”“我亦不过照上头命令办事。”

                         “纳尔逊!如果令尊也象你这般公事公办,我根本回不来,早已成为他们实验室的活标本,纳尔逊,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经和你说得太多,你要这段无用的记忆来做什么?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说:“我不怪你,我们这一代,早已忘记温情。”

                         他叹一口气。

                         我看着他,失望的说:“你不象你父亲,他是个热诚的人。”

                         “是,”他说:“在一次升空实验的意外中,为着救同事,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说什么,按下传话器,叫助手进来。

                         我也不再挣扎,绝望地瑟缩一角,任由宰割,感觉如实验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剧痛的感觉更可怕。

                         我睁大眼看着纳尔逊,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别过头去。

                         助手熟练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射,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说:老方,再见。

                         我闭上眼睛。

                         助手问纳尔逊,“可以开始了,组长。”

                         “等一等,我想读一读她的记忆。”

                         “好的。”

                         我渐渐堕人黑暗中,待我醒来,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对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问起你,我会茫然,说不认识你。

                         唉,人类进步得连保留一点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喃喃念着方中信的名字,作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觉。

                         故事并没有完。

                         要是真的忘记一切,又如何写下这么多细节,叙述过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听见丈夫的声音。

                         他说:“叫她不要开快车,肯听吗,当然不,偏要玩帅,出了事,叫大家担惊受怕,没觉好睡。”

                         我微笑,是吗,阁下有害怕吗,阁下曾经失眠?如果有,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算了,待她复元,我会劝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车,控制得不好,恨错难返。

                         我心中苦笑,看样子丈夫不打算原谅我,他从来是这样,抱怨挑剔责难,一向没有建设性的意见,专候我努力创新,然后他把握机会,逐件事批评得一文不值。

                         护理员开口,“请不要在此争执,病人需要休息,现在请你们退出,叫孩子们进来。”

                         太好了,叫他们走,我不需要他们,很明显地,他们亦不需要我。

                         我懒得睁开眼睛,同他们打招呼。

                         不过这样做对母亲也许是过份了,我心中某处牵动,不知恁地,竟轻轻唤她:“妈妈。”

                         她已扭转身子,闻见叫声,转过头来。

                         “孩子。”她走到床边。

                         我心喜悦,凝视她面孔。

                         奇怪,从前听见母亲唤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觉,今天听见孩子这两个字,却十分感动。

                         有许久我没有仔细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线中,我发觉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样过时,脸上的妆太浓,头发上的染料需要添补了。“妈。”我伸出手来。

                         她有点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吗?”我握住她的手,“为何这样忧虑?”

                         母亲看着我笑、“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问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皱纹如一把扁子似开屏,嘴边肌肉形成小袋,都松下来,脖子上皮肤是层层小皱掇,胸口上许多痣。她竟这么老了,怎么以前没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几岁?五十多,一个人到五十余岁就会变成这样?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见见弟弟与妹妹?”“要要要。”我说:“请他们进来。”

                         母亲一怔,笑说:“你倒是客气起来了。”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情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情。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荡,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不能再为所欲为。

                         护士来替我注射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的爱情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情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精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没有叫我起来。


                        46楼2007-08-1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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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无法把剧情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急煞人。

                           因为我不在场,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人。

                           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生动、活泼、有来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节婉转动人……

                           我叹口气。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50楼2007-08-11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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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53楼2007-08-11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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