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师叔，我崇拜你。
这是伏枫准备跟我们一起上船之后，我跟他说的第一句私下的话。
冰心莲岸上，东海水汤汤，风轻轻，等待师叔回话的时间里，我回首看了一眼冰心堂，满眼荒凉。
伏枫涵养很好，看都没看我，眼睛里只有清时那空空的袖子，鼻子里嗯了一声，估计是在回答我的话。
我不气馁，继续说，师叔，我从四年前就当你为偶像。
伏枫依旧用鼻子嗯了一声，气场十足，眼睛里还是只有清时空空的袖子，我看他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
我决定拿出杀手锏。
师叔，我把你说过的话写进了签名。
嗯？
还是同样的回复，好歹音尾上扬了一些，证明他的疑问语气。
我从包袱里摸出一年前从朔望传音匣里摸出来的那张纸条，也不用看，只是双眼用可以称得上是憧憬或者是星星眼的感情望着伏枫，一字一句俱是深情：冰心堂的根在江南，冰心堂生于斯，成于斯，即使死……
不用他说，我自己没声音了。
再回头看一眼冰心莲，刚刚幻境里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从洁白到尘埃。
我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伏枫的眉眼，还是扑克一张。
时机不对，真是自掘坟墓。暗叹一句，我收拾收拾准备跟着大家一起上船，忽然想起什么，冲着冰岛那边守在紫荆掌门幻影下的苍师姐挥了挥手，大喊一声：对了师姐，出来旅游也没通知我们傅掌针，害我们师门都没法做了！
隔空一个金针朝我丢过来，我忙不迭地伸手接住，一看不由撇嘴，这一身古始手擎天音无象的，丢根针还这么寒酸。
再回头，伏枫跟清时已经上了船，临渊那个富二代在挥手催我。
我再回头看了一眼半隐在海雾中沉静的冰心莲，握了握拳才发现掌心是朔望斋的那张纸。
即使死……也要葬于斯。
回头，上船。
2.
贝贝，哦不，赑屃船上，我呆在自己的铺位，隔空继续冲偶像放星星眼。
男女有别，海老需掌舵，泰一凌云基本不会在舱内，临渊在船上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甲板和女寝，只有不戒那死和尚在这当灯泡光头发亮。
可是看着清时再看看伏枫，我忽然觉得我自己也亮了。
看他俩那含情脉脉的眉来眼去，我觉得我接下来的台词应该是你们聊我出去逛逛，可是转念又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盘，于是向不戒发出求救射线，结果那货的眼睛看的是镜子，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抚摸过自己镜中的轮廓，最后幽幽地叹了一句：唉，我长得太漂亮了。
我抽了抽嘴角抽出了扇子，忍了忍还是算了。
太不风雅。
只是这一个动作，终于吸引了偶像的目光。那冷冷淡淡的视线落在这，就是一阵被视线笼罩的悸动。
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向往与意淫，真正见到本尊，怎么可能不激动。
记得以前在中原辗转，受委托去太虚观内锄奸，一群叛变的冰心弟子中穿着冰心弟子服的屠云噙着冷笑排众而出，对我们同行的五人狂妄地说：江湖上传言，漆天毒云是个屠夫样的壮汉，又有人说他是个又驼又跛的女人，还有人说他是个笑面书生。今天，你可以见到他了 ！对，漆天毒云正是我！
这句话，似乎放在伏枫这里也是合适的。
屠云是个典型的恶人，他以无辜百姓作为他研习毒术之用，害人无数。
这件事，似乎放在伏枫这里还是合适的。
只是大概统统要反过来而已。
或者说，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形容他。
所以我看着伏枫陷入了沉思括弧意淫。
清时看看伏枫，又看看我。
好样的，现在清时亮了。

3.
你叫仟重？
偶像终于跟我说话，我满心雀跃，一脸正色地点头。
可他却不继续，只是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偷偷描了一眼清时，这小子阖了眼倚在一边，状似浅眠，眉眼安详。
好嘛，你家的睡了才轮到我是不？
冰心莲倥偬的幻境里，在伏枫金针下别扭着不肯受恩的少年，至而今一臂撑起浮海上的师门，面容终有一点让人觉得心疼的稚嫩。
睡相如此平和。
继续看伏枫，他终于再次开口：那句话……你之前是从哪里听的。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所指，原来他在纠结这个。摊开手将那已攥得皱皱巴巴的纸张扯平，伸手给伏枫递过去，说：朔望斋。
跟冰心堂有的一拼的八卦部落。这句话我没敢说出口来。
他接过来，垂眼看那短短一段话，眼里有我所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开口却是句不相干的话：甘草的新门生？
我只差一口水喷出来，连连摆手：虽然我也算不清我到底算第几代弟子，但算来应是与掌门平辈的。
可不是么，虽然我也算不清楚我到底是哪个辈的，但冰心莲门口叫决明的那小子，跟着苍掌针的就算比甘草辈分高，那我算个平辈也不过分么。
……那我还要天天去师门跪她！你妹的。
伏枫点点头：嗯，口气不小。
……完了，被鄙视了。
4.
船上的人都不难相处。
这是废话，人都是我勾搭来，我自然混得很开。
看心有灵犀小百合，看临渊丹云小情趣，和不戒聊女人，与海老谈人生，这日子不错，让人可以忘了我出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我最在意的人，还是伏枫。
我喜欢跟师叔聊师门。
不为别的，只有冰心堂这三个字，才能勾引到伏枫的注意。而且我也有自信，我足够爱它。
那天在舱里，几个爷们儿坐一块，聊着聊着我就存心把话题转向了风晚林。
我说去了冰心莲才知道，原来天虞岛那个是照着这个抄过来的。中和堂诊病，神农居拜掌门，经络院看典，兰汤苑沐芳，百炼坊刺绣，子午馆切磋。
我这说到兰汤苑的时候不戒就在那笑，百炼坊直接笑抽，我知道他笑什么，尤其想到百炼坊那边的师姐个个见你来迎面就是一句掌针这是考验你呢~~……尼玛真的是考验，一身鸡皮疙瘩。
伏枫听完倒是没笑那么夸张，就是不置可否地来一句：甘草那丫头还很风雅。
我心说师叔你还不如直接笑来得痛快。
想着又把冰心莲上我记住的东西说了一次，冰莲广场拜掌门，筋络院针灸，藻露堂炼药，济世堂诊病……那漱玉居是做什么的？
伏枫淡淡一笑，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柔和，他转头向一旁沉静的少年点头致意：那是清时的居所。
一直沉默的清时也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但我猜他们应该想到的是同样的事情，他们初见时的情境。
漱玉，泉流漱石，声若击玉。映衬那样一个翩翩少年，确实是很配。
但我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
……
我跟你提冰心，你跟我提清时，你妹的。
我说师叔提到漱玉居我想起来件事，你那时候看清时不觉得他像你的什么？
清时很CJ地看着我没说话，伏枫很平静地看着我应了句：什么？
童养媳。

5.
我变成刺猬之前，还是不戒仗义，知道为我解围。
他站出来笑呵呵地说：仟重啊，贫僧觉得，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我一位老友。
我也笑呵呵地说：这是想说我说话有禅意是吧。
他继续笑呵呵地说：那人还是你的同门。
我笑呵呵地问：谁啊？
他笑呵呵地双手合十于胸前：花海心。
……
你大爷。
6.
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来，我那时忘了顺势问伏枫一件事。
风晚林上的冰心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大批的毒派弟子来访。
景天掌针说，这些人是受已投诚幽都的毒王伏枫师叔的派遣，借于子午馆切磋之名，破坏有还魂复活之效的净乐神树。
这么久过去了，神树并没出什么事。可是偶尔看到他们横行跋扈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抽针上去揍他们一顿。虽然从四年前自况烛师兄那里领下为紫荆掌门寻药的任务起就在渴望着江南，虽然在外这么多年，连门派如何在风晚林复兴的都不知道，虽然我也很嫌弃这个偏安一隅的居所，在看到朔望传音匣里那句话之后尤甚……
可是，那终究是家。
看不得外人在此撒野。
现在想想，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有朝一日毒派和药派果真言和，没事不再寻衅掐上两架的话，还会有些失落感。
反正，我相信师叔。
那些世人太疯癫的痴狂，没必要让他在幻境之外依旧重尝。
7.
跟伏枫一起并肩作战的时间并不算少。
每次看他在我身侧，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表现欲，非要把一招一式秀得更漂亮，闲时还刻意找了许多有关用毒方面的问题去问他。伏枫也会为我指点，我受益匪浅，却并不是我所真正想要的。
后来伏枫跟我说，他起初其实根本没看出来我是冰心堂的人。
要不是我腰间的药篓，他会把我当成一酱油瓶。
那三个字让我想起了船上某只老鼠，于是这让我一天的心情都多云转阴有小雨。
我默默垂首看了一眼自己的一身古始，默默地想了想苍师姐新换的那一身，似乎忽然明白了伏枫为毛那么不待见苍。
有点不自在，捏了捏包袱，想起自己叠得板板整整寄放在钱庄里的紫陌，上面也许落了有些许年头的灰。三年前，踏遍各处寻访名家，集齐苏幕长袍，一身戎紫。两年前，顺况烛师兄指引，取得莲瓣，制得蓝沁……至于古始，我可以对着西陵城里的六爻鸿蒙炉倾诉上三天三夜，却没有一件可以在偶像的面前提起。
船上的时光总是平静而漫长，每次下船都是一次艰难险阻。
伏枫在船上曾说过一句话。他说紫荆的后辈，如今已尽是天虞岛温室中培养出的弟子。
我很无奈地回答他说其实晚辈来自百花谷，可惜师门重建的时候没出什么力。
总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
再之后在舱内，时时会看到清时和伏枫一人抚琴，一人弄箫，一弦一声，一颦一情，总是说不出的丝丝切合，还有一些荒凉和怅惘。
每到这时总会无由想起冰心莲上幻境结束的那时，洪水淹没了我从未曾目睹过的江南冰心老家，入目的苍白与破败，清时那空空如也的袖管，闪电历历，伏枫疯狂地怒吼着想要冲入冰冷无情吞没着一切的海。
我听不到冰心弟子痛苦的嚎哭，只能看到被清时拦住的伏枫，决眦欲裂。
以前在梦之弈剑听雨阁破坏魔君张凯枫的计划，记得阁里有位随夫叛变大荒的冰心前辈曾轻轻吟过这样一句：卅载悬壶难自救，岐黄无力济苍生。
我将这句话纹上了衣袍，刻在心中。
伏枫说药派弟子是温室中的人。
也许说得的确不错吧，没有经历过门派覆灭与重建的苦难与悲痛，说爱门派，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而清时不同。
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却用他的手臂，撑起了整个冰心。

13.
听着耳畔的歌声，我走得很仔细。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踏上这片土地，以往只是肖家湾上的一个不可触及的梦，我缓缓地走在坚实的冰上，近乎虔诚。
我拜托小童送我去那一个个名字熟悉的别院。筋络院，藻露堂，济世堂，一切还是当初我们离开时的景象。遍地水患留下的灾民，疲惫不堪的我的同门们。
冰莲广场上，我几乎想以自己的金针与医术帮助那些痛苦的灾民，可是毒药相背，我的歧黄之术，终究是济不得他们的苍生。
只得在冰莲上漫无目的地徘徊。
14.
下一站是漱玉居。
我站在房门外，有几个打扫的弟子在内，房中一尘不染。
忙碌中的一位师妹看到我，好心为我介绍：这里是漱玉居，是清时长老以前住过的地方。伏枫长老交代过，这里现在虽然没有人住，每天也要打扫，因为他总有一日会回来。
我笑笑看着她，露出一个感谢的表情。
上下都依旧是一个样的，怎么就看不出我是个药派的弟子呢。唉。
我在清时的屋外呆了整整一日。
15.
曾有一个少年，用他的手臂托起了这片土地化作冰莲，使它免于洪水没顶之灾。
我曾以为，伏枫与清时都是爱着冰心堂的。
合虚山上，那个少年纵身一跃。那瞬间过往种种，我明白我真的肤浅了太多。
伏枫深爱冰心堂，所以忍无数诟病一肩担下数百年基业存亡。
——可是清时并不是。
他所护所救所心甘情愿断了臂膀来扶的——是伏枫。
16.
忽然觉得释然。
我循着歌声走到冰莲亭外，看着日暮下渐渐昏暗的大海。
亭内是渐亮的灯与琴歌的轻响。
师叔，我崇拜你。
这句话到现在还是不变。
可我明白，或我崇拜的并不是伏枫，而是一颗对于师门永世执着的心。
想明白这点，也放弃了冲进亭里抢过夏柘手里的灯代他相守的念头。
我们都相信这浮海上一盏灯，终会照亮回家的路。
一如……那种生于斯葬于斯的执着。
FIN

当初好像是看到了蕾大这篇吧，就想写一个轻松版的《船上的日子》。可惜一直没动笔……在做任务的时候就觉得海面上的晴天真是难得，一旦想到结局的故事就无限伤感……哎……
吐个槽。
清时不喝酒，其实是因为发布了新交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