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老家的事都安排好了，才有心思北上，好在京城的宅子还没转手，先住着，该张罗的自有管家去办。】
【这次回来，一是要给宅子找个买家，再就是为的来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时间长了不见，心里头老是惦记着。轻车熟路到了院子，负手进屋。】

【这几天阿黛来串门子小住，两句话下来，总少不得说到自身。有些事我不是有意相瞒，而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告知，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极其秘密的角落，那里除了自己，哪怕照进一束阳光，都觉多余。】
【阿黛坐了一会说要去似染那瞧瞧。送走她，刚转身要进内间，听着身后脚步声，回头，随即舒眉笑开。我就知道他不会不会来的。】

【她回头，仍旧是熟悉的笑，看着就让人舒心。一走许多年，那边又忙，想过不回来，可到底还是回来了。在她身边停脚，看着她的模样神态，兴起碰碰她衣摆，笑道】
傻了？这回不是做梦。
【笑着绕过她，顺手捞过把椅子坐下】
我大老远回来，不跟我说句话，也不问问我哪天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他那么多次，唯独这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安，也不像上次那样因为怕醒不敢睁眼，而是久别重逢，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个人再也不会走了。听着他的话笑开，扬扬下颌】
你一走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倒先来问我？
【边说倒了杯茶递过去】
生意如何了？这次回来，再回去是什么时候？
【其实我想问的是，这次回来还回去么，可我又觉得如此问过于刻意，说到底在他面前，我还是有些怯。】

生意就那样，新带的几个渐渐上手了，有老吴看着。
【笑了一下，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没答她话，良久，握紧拳头沉道】
我爹不在了。那一阵国孝里又赶上家孝，走不开。
【爹的事突然，虽然早也备过东西冲喜，还是生死命在天，爹看的透，老二说爹临走前没多难受，说他要去见娘了，两个儿子大了，唯独遗憾是没能看着自己成家。】

【他接了茶却不喝，也不多说话，好似总有一抹化不开的情绪。以为是生意不顺心，可又有些不对劲，我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以往再如何，他愁，却不会有悲戚。这次一别，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总觉得他有些变了，可也说不上哪里跟从前不同，或许是眼神，或许是眉宇。正不明所以，被他沉沉道出的话一击，愣在原地，半晌才张张嘴】
这……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到江宁没几年，老二就来信说爹不行了，赶回来还是晚了。
我爹生前说，等他过身了，把他跟我娘都送回老家。
【一下下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缓言】
老爷子，不喜欢京城。
【攥起拳头放在膝上，盯着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声音平平。】

【他语气平淡的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俗世红尘中，我有我的故事，他有他的故事，可此刻他的话，我却感同身受。那是一种无可言说的遗憾。阿玛弥留时，用尽力气拽我的袖口，眼睛死死盯着我，就是发不出声音，我知道，他直到死都在生我的气，而如果那时我肯同他说一句对不起，虽然不会改变什么，起码会好过很多。人的遗憾怅然，最悲戚，也最真实。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如往常，手按上他肩头，用了三分力】
宸溯。
【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坚强的男人，可我也知道，再坚强的男人，心中也有默然无法言说的难过哀愁。为人子女，最后一刻未能长跪榻前，大抵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抓着她搭在肩膀的手，一声唤抵过千言。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相视半刻，伸手把人揽过，头埋进她怀里。拥着她有种归属感，彼此都不说话，我能感受到她平和的呼吸。有的情绪我不肯在老二面前表露，却肯让她看穿。头深埋，慢慢闭上眼睛】
我什么都没有了，阿槿，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我。我几近脱口而出，却深知并无资格。我安慰他，可以以老朋友的身份，可以出于几十年的情分，却不敢以旁的情愫自居。我们在这条路上小心翼翼的走了这么多年，我不想让他陷入两难。】
生老病死，我们左右不了，伯父也不想看到你们这样。你跟宸洋，就像我跟似染一样，哪怕天塌了，我们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揽着他的头，轻拍他的背，才意识到，大悲之时的安慰都显得极尽苍白，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能说。】

【她说的我都懂，也不是过不去这道坎，我就是想借此放空一把，我非圣贤仙人，多少事压在肩膀，不能皱眉头，还得强打精神吩咐下人，不能缺礼，不能僭越。好容易把铺子甩给老吴看一阵，才能有如今北上的心与力。提起故事，把头埋在她怀里，闷了一声】
爹这几年身体不成我不是不知道，老二信到江宁的时候爹就不行了，我总想再过三五天，等我把手边这单生意忙完了，把铺子里整月的进项开支核一遍，过个三五天我就回去，真的阿槿，我不是不想送爹最后一程，阿槿，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我在老二面前都很少哭，却在这个女人怀里哭的不成样子。】

【我不再安慰他，因为我同他有一样怆然。我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受了伤的孩子，可我分明也一样脆弱，一样不堪一击。】
我懂，我都懂。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向来我念这一句，多少都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直到阿玛走了我才知道，直至大悲，哭天抢地都不比合目吟念。要多锥心的疼，才能凝作这十四个字，字字是血，字字是泪。】
我也对不起我阿玛。宸溯你知道吗，我阿玛临走时候的眼神，我现在想想还很怕，我到死都忘不了。我对不起他，可是哪怕我哭哑喉咙，他也听不到，回不来了。

阿槿，对不起。
【头仍旧扎在她怀里。我不抬头，一是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哭，再者，是听了她的话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纵然这样，我还是说不出别的话。老二说我自私，说这么多年了还拖着她，我一天不说，她就不会为将来重做打算，这么下去，是我耽误了她。我承认，但我也承认做不到放她去。】
当初我要是……也不会让你阿玛临走都……阿槿。
【叹了声气，摸索着去抓她的手】
对不起。

【他握着我的手反复说着对不起，说一声，我心就疼一下。然而要说抱歉，我也欠他一句对不起，可我不想说，这辈子，我都不想对他说出那句对不起。扶着他后脑，下颌微扬】
你没错，别跟我道歉。这么多年，咱们之间的是非对错，现在拿出来要辨个分明，有必要么？
【从来是非对错都是最容易分辨的，一旦涉及情爱就变的混沌，说不清，道不明。或者你告诉我，是爱一个有错，还是被爱有错？正是这两种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丝丝缕缕缠了我们十多年，现在再想剪，每一下已经都连着血肉，我怕疼，或者说，已经成为依赖。】
即便有错，我也不想追究；同样，我的错，你也别追究。就这样吧，我们活的糊涂一点，才不至于太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