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重丹墀长阶之上，十二重珠玉冠旒之下，陛下的眼神却冷淡而沉寂，像封在石头里不漏声迹的翡翠。
金绣蔟花蟠龙牡丹缠枝的地毯，比什么都沉闷。
惊蛰踏上去，抱琴，深吸一口气。
放琴，起手，拂袖，跪坐，清商明月一曲歌。
龙座上，皇帝的眼神像被风吹乱了，猛的站起身来，扬起手来指着下首抚琴的惊蛰"你，抬起头来！"
哪里错了吗？
惊蛰被吓了一跳，指尖一抖，抬起头，琴声戛然而止。大殿上一片寂静，座上那一片锦绣华云，仿佛也生了不安的动荡之色。
刘备的目光划过他的指眸唇颔。那种目光，像是封存在紫铜描金宝塔团花博山炉里的最后一缕沉香淡烟，最甘醇却最悲伤的秘密，只是，谁能看清呢？
或许风听到了游曳过唇畔的那一丝低喃。
"你回来了？孔明？"
那日的曲子就以这样一个悲伤的告解而成终。惊蛰回到乐署，大司乐的责骂声还没有来得及下来，刘备的口谕却先到了。
……刘备策他为乐府少司乐。
当夜惊蛰被刘备召入宫中，是端凤门西侧的一处偏殿。偏殿坐落于湖心，如今惊蛰才过，莲还未开，出水而立的只有几许碧簪新叶，这殿也无名，乌金的匾额上四个疏朗的篆字。
月寂莲渚。
但是惊蛰不认得。
刘备就站在那一横竹桥上。湖面上云生雾起，寥落星辰，惊蛰走过去，跪下叩首，刘备让他站起来，看了他一会，微微一笑，笑容很温暖，惊蛰记得，很久以前自己的祖父，就是这样笑的。
"你还是不像他。"刘备摆了摆手。
无论五官有多像，却还是不一样。
惊蛰不解其意，也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你害怕了？"
"不。"
刘备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身体里每个因子都装着琐碎的回忆。是啊，他是老了，他想把这些故事倒出来，跟任意一个人说说，哪怕那任意一个人不相信，他也想说说。这些事儿，随着时光的远去却并没有淡去，反而越发鲜明，有时候自己静下来，就仿佛扎进心里的长长的透骨钉，一寸一寸，匝匝清晰，匝匝刺痛。
可是他不能说。
水面上烟云卷星辰，寂寞的模样像极了某个人的回忆，潋滟的模样像极了某个人的眼眸。
"你叫什么？"刘备转过来问他。
惊蛰摇了摇头。没有名字，为奴为婢者不配有名字。
"无名吗？"
刘备抬起眼，负手望去。
柳初芽，杏初花，柳翠杏白宛转处，有人家。
"你就叫惊蛰吧。"
……于是惊蛰就从此叫惊蛰了。惊蛰初春，一切已经结束，却又在此时，让一切重新开始。

后来，刘备累了倦了的时候，就会召惊蛰过来抚琴，他也不听别的，翻来覆去就只听那一首《淇奥》，淇水之竹，恰如君子美良似温玉。惊蛰亦隐约听宫人私语，说陛下有分桃之癖，龙阳之好。
而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前有二十四帝，很多都有这种不算秘事的秘事。
可是你知道吗？
什么？
惊蛰不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练曲，加之他生性孤僻，所以有许多所谓的宫中流言帏内秘事，他都不知道。
陛下喜欢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个人。
他想象在他未为帝之前，有一个军师叫诸葛亮，为他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在他坐拥江山之后，他是君王，而他是丞相。
可是我们都知道没有这个人啊。
平时的刘备，生杀予夺都是无比睿智清醒，可是一静下来，他总是会一个人默默的坐在月寂莲渚里，惊蛰觉得，真寂寞。
夏来，满湖的莲花，都是白莲，粉青淡雪。
而冷月一半缺，心事未眠。
刘备已经不适合喝酒了，却还是要喝，内侍只好把梅子酒温了送来，他多饮了几杯，霜白参差的鬓发，在夜色中特别寥落。
"惊蛰。"
"嗯，陛下。"
"你说丞相的事是不是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不是。"
"那为何所有人都说没有他？"
"是他们记性不好，忘了罢？"
"这么说他只是走了？"刘备说"而他走的太久，他们都忘了？”
“是的。”
刘备拿起杯子，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是茶还没凉，你能走多远？"
惊蛰的指尖拂过玲珑七弦，而花落如梦，月缺经年。
茶还未凉，你人能走多远？
三[粉墙黛瓦，画楼依，唱几句]
成都的蜀锦，堪称冠绝。
春天到了，桃开烂漫。宫中女子祭蚕，民间妇姑浴蚕，红袖翠履，鬟髻钗小，笑语盈盈而去。
而织机上轧轧千声不盈尺，织就妆花绚烂。
"这是今春送来的第一匹蜀锦。"
博山炉里萦着郁金苏合，柔柔疏疏。年老的皇帝看完了奏折，西斜的日光在湖心错错落落了起来，指尖跌宕过一叠琴心。惊蛰转头看去，他横在膝上的那一卷蜀锦，瓷青的底子，银线绵密织就十样莲花，宝相秀丽，盛开凌波雪渚诸般声色。
……四月仲春将暮，桃花在他发畔飞舞。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呢。
"今日锦官里开工，孔明不随我去瞧瞧？"刘备踏进书房，背着手瞧他。
"川中事务多，件件都是要紧的。"诸葛亮这样说着，将一本阅好的公文放到一边去，又拿起另一本"主公倒是有闲情逸致。"
刘备只是记挂着他终日不离案牍书房校场厅堂，不免憋闷劳累，这样一天一天下去，诸葛亮的身量越发单薄了，那天他看他站在那里，真是名副其实的荷雪一枝人如削。

"原先是你提起来要建这个官署的，今日是开工第一天，你不去不像。"刘备把他的手搁在手心里，眼看着衣衫淡雅人如玉荷"去吧，你这样事事劳心，去散散也好。"
诸葛亮停下笔，抬起头。
"去是去，不过只一样，呆半个时辰就回来。"
刘备笑笑"好，全依你。"
谁叫这人他含在口里捧在手心都怕化了摔了的。
马车一路辚辚，柳枝间莺燕纷飞，杏雪桃胭，春色嫣然。
是谁说到仲春时春已不堪看？定是他身边少斯人相伴，才觉微愁无端。
锦官
今日是开工第一天，可听见繁忙语声，织缲杂然。
一路上都有人跟着，总觉得不大痛快。
（画外音：蜀中日报某月某日电，四川省省长省委书记刘备携同夫人四川省副省长财政局局长诸葛亮前往成都锦官视察，向广大人民群众致以亲切慰问)
（众人：来人！把这个穿越的货叉出去！）
刘备被几个官员缠住，心想自己没有军师那等好口才，三言两语说的明白又可打发的完。好不容易转过头去瞅一眼，诸葛亮却没人了。
心里头都抓狂咆哮了，却还笑的一丝不苟。
"且再走走，一边寻军师罢。"
（某瑟：皇叔，你以为介是大观园啊～）
桃瓣杏蕊随流水纷纷扬扬而去，蚂蚁在花瓣里打转，看的人发呆，走到另一院，却发现军师正在那里，围着一架没搬进去的织机琢磨。
……
"给你们出个题。"刘备突然道。
"可能把军师，织进去？”
他扬手指他，流光晕染了指尖，温柔如絮。
随行人笑了起来"若能织进去军师，蜀中只怕锦要贵不少价了。"
此时的诸葛亮眼眸正专注，却不知自己已落入那人眼眸，等他抬起头来，才发觉这一行人已看了他好久。
"过来罢，孔明。"
他向他招招手，落在外人眼里，鱼水之契，无缝无隙。
临走时刘备悄悄嘱咐。
"尽力织罢，我倒不在乎什么时候给我，只是要把他织出来。"
结果后来，织好的蜀锦到了刘备手里，不是人，是只活灵活现的银线绣镂小白狐狸。
"是亮的主意。"
刘备正疑虑，诸葛亮走进来，素衫若华，身影似清冷玉兰一瓣，眸
中促狭笑光"见锦如晤。"
指尖滑过绵密的十样锦，素藕色的月华柔玉一般。
蓦然被刘备握住了。
刘备看着他，言语里都是丝丝入扣的宠溺。
"你还真是只狐狸。"
……后来那匹锦呢？
"后来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只记得，那些有关他的事和物都不在了。再然后，所有人就都不记得他了，只剩下他自己还记得他。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沿着湖畔，星星点点琉璃明火。
刘备抬起头，看着那一片蜿蜒流苏，暮荷几朵，惊蛰指下的琴声，回廊的翠竹带了霜色。

冬来的雨，焚尽的香，梳着西风的竹帘。
蜀中天无三日晴，一入冬来，不是飘着微雪，就是阴沉着天，今日还下着雨。
老皇帝裹着墨貂滚边金线刻龙纹的玄色锦裘，倚在檀木的榻上，半合着眼。惊蛰手扶着琴，流苏璎珞珠帘罗幕间萦绕着曲曲折折的香，似是沉檀，不是，似是郁金苏合，不是，似是降真冰麝，不是，似是青木蜜合亦或瑞脑龙涎？也不是。
只见宛宛转转的一缕烟，香屑轻绛淡粉，浅白微紫似花夕，烟袅袅的，却隐入画屏上遥黛小远山间去了。
"这香叫，蘼夕。"皇帝闭着眼说。
"我叫司香署仿了多次，却还是不像，只有个两三分的神似罢了。"
"陛下今日还听淇奥么？"惊蛰信手拨着弦。
"嗯。"他点头。
窗外风雨萧萧，琴音也萧萧。
……"这样雨天，王上还出门做什么？"下人拿过来蓑衣斗笠，汉中王披过来，拎着一盏黄纸细竹的灯笼，不叫一个人跟着。
"军师那里路近，你们是怕我被拐了？"
汉中王吹胡子瞪眼。
"不敢。"下人忍着笑，低头退了下去。
已经是初冬了，淅淅沥沥雨丝，清寒入骨。天刚上了黑影，刘备穿过那道淡灰水磨月牙式的门，走上回廊，借着灯光，下人看清来人是他，见了礼，"王上莫怪，我们军师早睡了。"
"睡了？"
"嗯，今天难得的空闲，已经睡了。"
"那你手里的盒子是什么？"
"军师要的香，点上可以安神的。"
"给我吧。"刘备拿过来"你先下去。"
"诺。"下人不解其意，但还是退了。
刘备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抱着香盒，鬼祟的走进诸葛亮的卧房。镂花的檀木隔断，淡青的绣线软帘已经从帘钩上放了下来，为的是叫香从帘子外的博山里透进来。
匀火，烘炉，置香，扣炉。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在历史上，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复杂的"合香"，但是也请把这个错误当成一种美丽把，香麝绕梁，诉尽清欢，而此生不换。

博山的云纹里微微闪烁了起来，香气还未明晰。刘备不知道是什么香，只觉得馥郁温软，但他不喜欢，总觉得后来烟气大的很，看着都熏的慌。
（果然皇叔你之所以会焚香原来是丞相教的，这就是文艺青年和普通青年的区别……
然后他悄悄掀开帘，走进去。
诸葛亮翻身向里睡，裹着深墨绿的绲边衾，睡的一丝不苟，有的人还真是连睡觉都那么正经。
帘外烟丝飘袅，纤纤郁香，宛转而缱绻。
他跑到他床前，想看看他一个人睡是什么模样，会不会说梦话，这么多年了，他身上却没有那种征战之人的铁锈烟尘血腥衰颓味道，只是书卷和莲花白檀的，清香而干净的气息。
刘备伸手摸摸他头发，用手指扒了扒，上天果然分外眷顾，连根半白的都没有，再想想自己……唉。
流云飞花似幽香，细碎纷繁如夏至芙蓉的记忆。
窗外的雨依旧点点滴滴，诸葛亮本就浅眠，风轻轻拍打了丛竹一声，他就醒了，支起身子。刘备这个时候已经起身，站在他床前，诸葛亮揉了揉眼睛，一半的神思都沉在香云里。
刘备不由一只手放上诸葛亮的肩头。
"你再睡会儿吧。"
"啊？"诸葛亮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刘备，连忙要下来"王上。"
"别起。"刘备止住他，握了他手腕，温凉如润玉一般"臣僚见主公，总要衣冠端正，你看你，怎么办？"末了又极正经的加了一句"所幸孔明乃备枕畔之人，不怪了。"
诸葛亮被噎住了。
他觉得这种气氛太过暧昧，就转了个话头"王上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有大事。"
"什么大事？"
他索性坐在床边上，搂他搂了个满怀，气息微微拂过他耳际，诸葛亮后背一僵"这便是主公的大事？"称呼又变了。
"嗯，大事。"就这一晚，难得的空闲，他想抱抱他。
"那便看会书罢？"诸葛亮在他怀里伸出手去，摸了枕畔一本书，目光在字句间游移，刘备叹气"孔明明知我一看书就头疼。"
"……"
"你念给我听。"刘备说。
"好。"诸葛亮叹气，只要没什么出格的事就好。
香缕缓缓飘过画屏，水云纹丝，一丝晚霞金络，一丝月露银络，一丝花开的粉蘼紫曛。
光影落在他温和秀致眉眼上，别样风流。
刘备觉得有点恍然惚然飘然醺然了。

"五亩之田，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孟子引门下三千食客在梁惠王那里，说论教谈，归根结底在梁惠王那儿听来，竟都像是解闷的。"
"孔明可知道为何么？"他蹭着他的发。
"主公可知着诸葛亮清眸浅弯，含笑觑他。
"梁惠王所处其时，其世之诸侯群雄想的都是如何争地扩疆，因此怎么会有人静下心来。纵然孟子说的对，也是不对了。"刘备想着，以指为梳，轻轻自诸葛亮发间拢过，仿佛沉吟着"这是什么香？"
香柔如落莲腻粉，云髻堆翠，螺黛生烟。妙色檀屑，浅红软紫，微白细绯，一缕一缕缠枝繁卷，似他在案上绢帛写的篆字。，曲折萦回，片花细玉。
"这香叫蘼夕。"荼蘼夕谢，何不早折？
"我累了。"刘备说，却仍搂着他。
"孔明给我添个枕头罢？"
"一个人的床榻，睡不开。"
刘备笑了起来"咱们两个人，不就跟一个人一样么？"
诸葛亮瞪了他一眼"回你自己那里去，你这样成什么了？"
"有些人真是没良心啊，越小越没有良心……"刘备的脸耷拉下来，一副怨念状。
"我都四十多了！"诸葛亮气结。
"不像，哪里像了？"刘备抬头
诸葛亮只好妥协了，好吧。
就一个枕头，诸葛亮把枕头推给刘备，
诸葛亮只好妥协，好吧，他素来对他没办法的。
就一个枕头，诸葛亮把枕头推给刘备，想去找几件衣服叠起来充当枕头，却被刘备一把拉了过去，"一起枕一个罢。"
诸葛亮满身不自的和刘备睡在一个枕头上，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却还是没地方排遣。
案上灯花结穗，渐渐的就暗了下去，凝色如青玉。诸葛亮想起身把灯火挑亮了，刘备不让他去"这样很好。"
"太暗了。"
诸葛亮说。
"难道你不想睡，还是孔明想干点别的？"刘备转过头，笑意盎然。
"没有。"诸葛亮只好又躺下去。
光影一点一点的沉寂。
刘备在暗影里突然说"我确实很幸运。"
诸葛亮无声的笑了"主公觉得这就是了吗？"
"嗯。"老天对我来说，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有你。
这世上的人，为利往，又为利来，却未必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我比他们好，至少我身边还有我想要的。
比如你。
暗夜里诸葛亮觉得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安心而妥贴的温度，比天池水还要温暖的归属。
闭上眼，又睁开。
"那么假如我从今以后不在主公身边呢？"
"那你说呢？"
刘备一个翻身，把诸葛亮紧紧压在身下，灯昏如碎，他眸眼专注看他玉净花明。
"起来。"诸葛亮想推开他。"亮是说假如主公得成大业，亮自然要功成身退了。"

刘备朗声大笑起来，亦起身上马，搭弓射箭，"飕"的一声，箭羽离弦而去，迅疾如霹雳云火，一箭正中靶心。
"好！"众人喝彩。
"主公箭术，亮叹服。"
他在马上，濯濯宛如春月柳，夏露荷，倚马偎栏，掷流光一笑。
"平日看惯了军师文质彬彬，不想也会拉弓射箭。"他笑说。
"那主公以为亮是如何？"
"孔明是军师，是良臣，是谋者，是智囊，是挚友。"只见碧蓝晴空上云卷云舒，刘备突然起了促狭"是备枕边之人，心上结缡之人，夜来共眠共……"他一句话没完，诸葛亮拿了一张饼强塞到他嘴里"主公先用饭吧！"
……
"皇祖父在想什么呢？"
刘理六七岁的小女儿从下首噔噔噔跑上来，给刘备斟酒，浅露红的银丝团蝶纹襦裙，小人儿仿佛一朵鲜妍的玫瑰花。
"琅熹。"
刘理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无妨。”刘备揽过琅熹，笑了笑，抬起眼来，端起酒一饮而尽“祖父在想一件事。”
有关于一个人。
春日溪上花，夏日波上荷，秋日枝上叶，冬日松上雪。
思卿年华老，岁月忽已晚。
而明月仍从心里过。
万里江山，九重宫阙，唯有清风是契交罢了。
与大司乐在下首侍立的惊蛰不自觉的回过头去，不见不见，再难相见。
烟花春色里是谁在低语，不如不见？
六[便以身代君领受长眠之命]
月落莺啼，花明星淡。
聚宴早散，风里袅着细而浅的余香，惊蛰回到太乐署，初更已过，早就没有几个人，他睡不着，就提一盏灯，沿着浮柳曲廊散步。
手一松，灯掉下来，顺着朱廊滚出好远。
他去捡，却早有一个人为他捡了起来。
惊蛰道"多谢。"
面前的老者童颜鹤发，淡色大氅。惊蛰不记得宫里有这样一个人，因而不知道怎么称呼，道了谢，便要走掉，刚走出一步，老者唤住了他"公子。"
惊蛰停了下来。
……"他还是记得从前那些事吗？"老者问。
仿佛电光掠过阴沉的天幕，有什么隐晦的故事瞬间被决绝的撕破。
直到很久以后，惊蛰依旧觉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事都不像是真的。
"您是？……"
桃花还未开，摇曳朱阑前，纤枝顾盼，红玉翠尾俱寂寂，春色未到此前来。

"司马徽，字德操，他们都叫我水镜先生。"老者顿了一下，"诸葛孔明之师。"
月光仿佛有型的迷伤。
惊蛰不知道什么水镜先生，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话里有那么谜一样的四个字"诸葛孔明。"
"你长的像他。"水镜的笑容淡淡的，像是纸上水墨的远景。"只是，可惜刘玄德始终清楚，你不是他。"
如果什么都不清楚，不知道，就好了。
"如您所说，陛下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位诸葛丞相。"惊蛰抬起头来，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件事"为什么他不来见陛下？"
果真这样无情吗？寤寐思服，却还是徒劳一场。
"还有，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他？"
水镜对月，负手悠悠一叹。
""他不是不来，他是……没办法来啊。"
"为什么？"惊蛰问。
水镜又笑了，深深望进他眼底。
月华蓦然如洗。
他在遭受永世火噬之劫，天地时空幻灭亦不可超生，试问他怎么能来？
他？永世火噬之劫？
对，诸葛孔明不是人。
他是天池仙狐，天生灵骨。
仙狐贪玩临凡，不巧被山间猎户捕获。你们的陛下，不，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农夫，农夫途经，便倾尽身上余财要下这只狐狸，且许了猎户三斗的谷米，救下狐狸之后，将它放归。
等狐狸千年以后，将要升仙，却忆起还有一段恩情未报。
于是便赶回去报答？
对。
不曾想，一入人世便从此万劫不复。
若是他及早抽身，还可以全身而退，纵然损他百年修为，但还会有转寰的余地，可是狐狸偏不。
异类之间有情本就天地不容，更何况都是男子？
就因为这样，他便要遭业火天劫吗？
不，他还做了别的。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三皇五帝，尧舜禹启之后，民风日渐沦下，天界震怒，便从周朝以后每历一朝都要予百年战乱离苦于人世。然而暴秦末汉之间又造下许多罪孽，便有了三国之分，兵戈之祸，神灵将此祸定为五百年后方可止歇。
本来注定了人世，离乱仍然要延续下去。
可是诸葛不愿意，他不愿见黎民悲苦，便私自往九霄神殿之上，篡命逆天，改运换世。
而狐狸仍有一点点小私心，他想让他的主公做皇帝。
他一定会做……很好很好的皇帝，很好很好的。
因为这也是你的愿望，所以我会去完成，纵然让我沦入地狱，纵然让我身处劫火永不能度脱。
我依然会，以此身代君领受长眠之命。
这芸芸众生有谁不曾任性，那我便任性一回可好？只这一回。
……月华露浓，寂寂长夜里，看见阑外桃花默默开了一朵，开在夜的浓致暗色里，似极了搁的久了的，旧了的琥珀胭脂。
"那然后呢？"
秘密被缠绕的水草裹带着，一步一步，浮出幽深的水底。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他？"
"他在经劫之前，知道记着他没有好处，就锁住了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
那为什么单单没有困住陛下？
"因为再毒再厉的法咒，都抵不过真心。"
水镜在月光下淡淡的笑，笑的温文而平静。
凝碧的波痕，白鸟飞了过去，白鸟无言定自愁。
"公子，今日我来，是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水镜从袖中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手心"既然诸葛孔明已经离去，就不要再记得了，不是什么好事，把这个给他喝了罢。"
遗忘他。
"可是您不是说再毒再厉的法咒都抵不过真心么？"
水镜摇了摇头。
"我们都知道，可是能忘记一刻，便是一刻罢。"
"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再来这里，只要我送来的每一盅蛊，你都让他饮下去，那么，他的余生，应该都不会记起他了。"
余生余生，他还有多少余生？
……他还有十年寿元。
记住不好，不如遗忘，纵然只有十年，十年足矣。
月光透过细碎的格子窗，阑外的白芍药还打着苞，名唤"一剪红"的更香还在静悄悄的烧，远处锦官城的高阁上，是谁唱着子夜歌，声声飘渺，是谁睡不着？
惊蛰握着那一手的忘记，穿过曲折的朱廊。
原来许相惜相守，还不如许江湖之上相忘。
只是，心亡则忘。
……"我想喝酒。"刘备在春日的午后，坐在月寂莲渚里，说。
刚酿的梅子酒，绿醅浮蚁，清香如凝新荔。惊蛰迟疑了一会，手还是一倾，壶口一斜，酒光落入玉爵。
有蛊的酒。
"陛下。"他将玉爵递过去。
"嗯。"刘备接过来，闭上眼"你且下去吧。"
"喏。"
惊蛰弯腰退下，格子门轻轻合上。
碧蓝晴空下花如飞胭落雪。
门一点一点合上，刘备的唇印上温度恰好的酒液，不冷不热，不苦不涩。檀香只一丝儿一丝儿的烟，在麝墨画屏前，缓缓而寂寂的盘。
去到哪里，才看不到这么悲伤的告解呢？
惊蛰只好笑了一笑。
……原来许相惜相守，还不如许江湖之上相忘。
所有人都不会知道的，他们只知道，陛下从此再也不会想出某个人，那个子虚乌有的人，据说叫诸葛孔明。
七[墨还未干，你人能走多远]
他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刘备不去月寂莲渚了，那个地方也渐少人来，虽然经常会有人去打扫，但没人来的地方，谁会认真呢？不过草草了事罢了。只有惊蛰，闲下来的时候还会过去走一两趟。
但也只是嫩莲蕊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唯有燕子来时，还会在画梁上绕。
而惊蛰觉得，皇帝的背影依旧寂寞，偶尔惊蛰会想，他是不是觉得忘记了什么东西，而在记忆里又翻不到一星半点答案。

那个盛着"蘼夕"的香盒被搁置在高处，螺纹描金雕乌漆的盒子上落满了灰。再后来，那香气就渐渐的旧了，风化了，埋在深暗处像一缕叹息声，最后飘散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人间最无验的，就是返魂香。
刘备还会召惊蛰过来，但是弹的不是《淇奥》了。
泠泠七弦上，是一曲《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八[谁又为谁独守尘世间]
十年流光，十年茫茫。
刘备七十四了。
他已经病重不起，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他的眼睛里，全是对尘世的厌倦。
皇帝既已病危，朝臣们除了夙夜忧叹，便是对接下来权利更迭到何人手中的思虑了，刘备不在乎那些跨过门槛的人都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停留在人世够久，为它做的也够多，他不愿意再去关心了，他累了。
他倒是在清醒的时候，常召惊蛰过来抚琴。
琴声如落荷，袅袅柔痕漾开。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惊蛰觉得悲伤。
博山炉里犹有余篆沉香。
这一天他应诏入宫，正是初夏好晨曦，湖上的莲花都开了，粉青淡雪，盈盈垂笑，鸟鸣声很动听，啁啾碎玉。
惊蛰闻到了蘼夕的香气，温软而馥郁，像是柔和而忧悒的思虑。
皇帝竟然起来了，看着精神很好，坐在窗前写字。
"你来了。"
"是。"惊蛰答道。
"弹《淇奥》罢。”
惊蛰的手指落在琴弦上，听了这句话，错愕了一下。
丝桐清声，游弋淇水畔琉璃青玉凝翠修竹。
思卿不见，叶也萧萧。
刘备手中的笔，一画一画的移。
"蘼夕"里头，有沉香，丁香，甲香，香茅，降真，梅花，合欢，相思子，白芷，乳香，紫苏，广木香……
他老了，渐渐也就忘了这里头原先还有什么。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情他不敢忘，他不能忘，无法想象，如果忘记了，该有多可怕？
流光融化成墨迹。
他突然很累很累。
恍惚间他看见有人向他走过来，笑眸墨澈，雪衣如华，一如当年模样。
……真好。

一曲终了，惊蛰却始终没听见他说话。
他转过头去"陛下？"
没有人回答，莲开如素锦，鸟啼如玉碎。
"陛下？"
他心里咯噔一下，慢慢站起身来，走过去，却发现年老的皇帝早就没有了呼吸。
绢帛没被压住，风一吹，落到了地上。
惊蛰缓缓弯腰，捡起来。
"孔明……"
然后，蓦地飞花便如雪了。
九[尾声.飘飘渺渺你依稀，在烟雨]
是，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那一晚水镜和惊蛰说的话，他听的一字不落。
"既然我不能再记得你……"
那我便如你所愿，不再记得你，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去忘记，所以，我只能假装忘记，这个世上从未出现过你。
所以那些蛊，他一滴也没有咽下。
你去那里，十年后我就去找你。
你在那里，我也要去。
哪怕我们没有他们所说的，未来。
……原来许相惜相守，还不如许心头相思相默记。
季汉初夏满城繁花，柳光云影，画船兰桨渡人家。又是谁在风前唱蒹葭，岁月荏苒浮生也如沙，我记你，一世如一刹。
惊蛰默默看着宫阙重重处处白幔飘飞，他立在冷石长阶下，淡淡一笑。
蘼香铺，遍花渚，陌上烟水，可有归人路？
归人何处？
……
章武十四年的风，终止了。
【end】

呼——终于贴完了，额因为来不及先写就把之前的文贴上来了，暑假我会有新写的，到时来更吧！写的很渣轻拍昂！

没人看T^T

lz的文好棒啊！顶一个！求称呼这里新人小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