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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___________________背日[转文/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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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重庆1楼2013-06-26 18:26回复

    【一】
    周二的午休时间,我在教务主任的介绍下见到了曹前。他推门走进办公室,寻常的学生模样,晒得黝黑,头发有些毛乱,藏蓝色的长裤盖住鞋面。
    教务主任对他说:“这位就是电视台的李编导,她负责这次的拍摄。”
    我端着茶杯朝曹前点点头算是招呼,一边忙于吐掉嘴里的茶叶。
    教务主任身子侧向他,用长辈的语气说:“怎么样,家人都讨论过了吧?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可以对李编导提的。不必紧张,也别有什么思想负担。这又不是一件坏事。”
    仿佛仍有些拘谨,男生目光垂向地板不说话。
    “那等放学我们先去你家实地看看吧。”我接过话头,“前期的提纲眼下还在准备,所以特别需要听听你们的要求。尤其是我想和你哥哥聊一聊——”
    “但我哥他不太方便聊天……”他这时打断我。
    “不是真的要‘聊天’,”教务主任插进来解释,“编导总得先见见你哥哥,毕竟这次拍摄的主角是他。”见男生动了动嘴巴却没做声,她淡淡地皱起眉头。
    “听班主任介绍,弟弟成绩一般,不太上进,其他方面也没什么拔尖的。”等曹前离开之后,教务主任对我说。
    我理解她的意思,“不要紧。如果我打个报告上去,说这次的主题是‘背负残疾兄长的愿望,弟弟发愤图强’这种故事,反而不会被批准啊。”
    教务主任很快笑着说:“确实,那样太老套了。”
    我等在驾驶座里,没一会儿发现了放学人群中的曹前。像每个傍晚都会出现在马路上的学生一样,书包侧袋塞瓶饮料,习惯性驼点背,看见我之后才板直起来。而他流露出很明显的局促神情,在我招呼他上车时,虽然先碰到副驾驶一侧的门把手,最后却是打开后排的车门钻进来。
    沿着高架桥从南往北开,下了桥以后仍有一段路,感觉车内的气氛过于紧绷了,我回头看一眼:
    “平时怎么上学?坐地铁?看你家离学校也不算近啊。”
    对我突然的问话没准备,男身条件反射般“啊?”一声,接着才放低声音:“……我骑自行车,大概半个小时多点儿。”
    “啊,那也得挺长时间的吧。”
    “嗯……”
    “父母还在工作吗?”
    “妈妈几年前申请了提前退休,爸爸还没有。他在厂里上班。”
    “我点点头,“听说你比你哥小八岁?现在读高二?高一?”
    “读高一。”
    “那家里的事——照顾你哥哥之类——都是妈妈在忙了?”
    “嗯。”
    “很辛苦吧?”
    “嗯。”始终一致的回答。
    我抬起眼睛从后照镜看了一眼。男生脸朝着窗外,入夜后路两旁打起间隔的灯光,跳过男生的眼睛落在鼻梁两侧。
    月初接到的新企划,确定下期特辑为关爱残障人士的纪录片。当时我刚从省外追踪采访了几个月回到家,累得散架,但得到上司称赞说播出后的反响很好,他用虽然官腔可仍然颇具蛊惑力的口吻做结尾:“有前途啊,小李,好好加油。”同事也传来若有似无的风声,暗示似乎我若保持这副势头,年末离晋升也不远了。
    她们拿稍带酸意的口气搭着话,凑近我的电脑:“唷~这家人就是下期的拍摄对象?”
    “嗯,是这位,”我伸出手指,“这边的哥哥。”
    “是么——他怎么了?”
    “唔。他是……”我翻开手边的资料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
    对方愣了愣,随后毫不避讳地笑着:“啊?就这样?听来真普通呀。”
    “确实是。”我点点头。
    “哦,但有你出手的话肯定不同了。红人哦,完成后一定要让我们好好观摩学习一下哦。”
    我笑笑,用鼠标关闭了图片窗口。
    “到了。”曹前说。
    车停在一片小区楼房前,时间颇为久远的老式小区,不过骤增的私家车还是把狭窄的过道占据得满满当当。
    我跟着曹前走,直到停在一户门牌前:“就是这里,我家在二楼。”
    我仰起脖子:“唔,那儿啊。”
    “小心,这里有个铁钩。”曹前推开底层铁门,“之前我哥还被它磕碰过……他这个人原本走路就不怎么利索了。”
    他先几步走上台阶,书包蹭着扶手栏杆,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像藏着十几只禅虫的翼:“但我哥心里很清楚的。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肌肉萎缩在内的后遗症,带给病患的多为身体机能上的损伤,一般不会对智商产生影响等等。这点我当然也明白。但实际接触曹前的哥哥,仍比想象的更严重。几乎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程度,说话吃力且混浊不明,必须依赖家人的翻译(回忆起曹前最初在办公室里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仅仅想象把这样的病患推到镜头前,他伸着已经畸形的双手努力要表达什么,连我也觉得那未免是过于凄惨和不人道的景象。
    “唔……单从哥哥本身作为切入点的话确实很不合适……”后来遇见上司,他问起新专题的准备进度时,我回答说。
    “那其他的,比如家人方面呢?”
    我回想两位普通平凡的老人,脑海中又浮现起曹前的样子,到家后他一直待在厨房门口,我偶尔瞥去才注意到那里还有只小猫。猫凑着餐盘在吃饭,曹前蹲在一旁。而当时看见这一幕的我好像也顺便问了句:
    “家里有养猫?”
    “哦,是,是。”做父亲的赶紧站起来要把它抓来给我看似的,在我连忙表示不必要时他又做到桌边,“养了两个月。曹前带回来的。猫也乖,就是坏了一条腿,但不招事,所以就养着了,况且他哥也特喜欢。”一直抱着异常谦卑以至于悲伤感觉的老人,在访问过程里絮絮说这感谢的话和哭诉的话,所以关于“猫”的部分,也只是一笔带过般简短而已。
    ——回想起这一幕。


    IP属地:重庆2楼2013-06-26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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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2 06: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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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年初去采访一个犯人,二十岁,到大城市去打工,工作没找到,最后还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和几个同乡在深夜的马路上抢劫单身女性。最多到手不超过几百块,但一次他们对挣扎的被害人捅了几刀,整个性质突然变得非常严重。最后他被判了十九年。”
      同行的资深前辈在过七十岁生日时,我和其他同事一起聚集在他家,蛋糕和饭菜还没有摆上桌的时候,他用我们所熟悉的语气与大家聊天。
      “我们还在要求记者尽量提些可以挖掘它内心的问题,把谈话往那条路上引导。但后来大家也发觉了,这中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想法,甚至连过程也没有。被害人挣扎并大声喊叫,所以他就掏出小刀——有什么想法?一点儿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捅了她,因为要保护自己。你要在后期追加评论,‘就因为这个自私的念头,残忍地加害一个陌生人’,也对,没错,但这话实际是多么愚蠢啊。”
      前辈在行业里是第一个得到国际奖项的人,却没有架子,说话也实在,人缘始终很好。
      “所以我常想,人的心理底线到底有多坚固呢?许多我们普通日常看来不应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应该维护的底线,其实是异常容易被打破的,一丁点儿小小的诱因都能构成足够推翻它的理由。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很多。那些支撑在它底下的什么价值观、人伦观,以及最弱势的法律——它们原本都是因为出现了罪恶的事才被后人制造出来的,所以反而要这些东西去遏制罪恶,就如同徒弟对付师傅,怎么可能不失败呢?”
      “所以,有什么可追究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想过后果么’——不论怎样回答,仍然是愚蠢的对话啊。”前辈一挥手,“就因为这个,你们看,我现在转行搞起动物题材了,动物最简单,它想吃,它就捕食,也不会憋了半天回答你‘我错了,我非常懊悔,我对不起我的父母’,连采访对象都知道这样说方便你向电视台交差啊。”
      大家一起哄笑开,并随着前辈的夫人招呼着该上桌了,那段话题就此结束。


      IP属地:重庆7楼2013-06-26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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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所以,这算什么呢。”
        “有些事情我觉得不公平。我没法想通。”
        【八】
        我接到导演的电话时刚刚下了飞机。因为托运的行李箱摔坏了壳,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散了一地的东西收拾好,并忙着和机场交涉,所以前三通电话都没来得及接,但他持续打来,我扔下手里沾满了洗发液的外套。
        “怎么了?我这里出大麻烦了。”
        “哦……如果能让你欣慰点儿,我这里的麻烦也不小。”
        “怎么了?什么事?”
        “猫不见了,找不到猫了。”导演声音还算冷静,“怎么也找不到。”
        出租车被堵在高架桥上,我用三根手指翻着背包想从里面找几张纸巾把粘在手上的洗发液擦干。手机此刻又响了起来:
        “喂喂,是我。要不你明天过来吧,今天都晚了。反正也没法拍了。我在这里安抚他们一下,明天再想办法了。”
        “……不,我还是过来看一下。车都往这儿开了。”
        “好吧。”导演和我同时沉默了片刻,“真奇怪了。听他们家说,昨天晚上还见到的,今天要正式开拍就没了踪影。它又是个瘸腿的,能跑到哪儿去呢?”
        曹前妈妈坐一会儿又站起来,她“啪”地一拍手,“大概是——隔壁四号有个小姑娘,挺喜欢我家猫的,要么是她抓去玩了。我去看看,我这就去看看”,然后又支使丈夫,“你再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宠物店,难不成给人抓去后放到那里了?”最后她苦笑着看向我,“打印些寻物启事有用么?我以前也看见过家里丢了狗的人打印了照片贴在电线杆上……动物就是不可靠啊……关键时刻倒跑了。”
        “别太担心……多半累了就回来了,猫毕竟是喜欢自由些的。您也别忙了,该找的都找过了,不如先在家里等等看。”我安慰她。
        “哥哥怎么就这么可怜呢……”曹妈妈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握住一旁长子的手搓了又错,“怎么你就没法顺利一点儿呢,原先还以为开始有起色了,结果又……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喉咙里发出声音,曹前哥哥抽出手掌在母亲的头上拍了拍,表情看起来却还是沉静的,我回想起曾经听到的评价,“行动虽然不方便,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大门打开了,曹前提着书包站在走廊上。他挡着光,整个人看起来又薄又长。
        曹妈妈立刻拥上前去,她手掌在窗台上“乓乓乓”连捶着:“糟糕了啊,糟糕了啊!”
        “现在回家都这么晚哦。”我说。
        “嗯,快期中考了,学校课补得晚。”
        “这样。学习上觉得吃力么?”
        “一般般吧。”
        “已经确定了吗,将来的志向,想做什么工作之类……”
        “没有。”他乖乖摇着头。
        “好像以前你说过想开个公司吧?”
        “嗯……”
        “只是不知道开什么公司?”我看着他,“开公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哦。”
        曹前没有说话,把我的行李箱往人行道上拽。是他母亲坚持的,我虽然表示不要紧,曹前还是一路帮着我把行李箱提下楼,一直拖到马路上。
        “就到这里就好了,我打辆车走,谢谢你。”我结果东西,“回去再安慰安慰你的家人吧,尤其是你哥哥。”
        “好的,我会的。”
        我沉思着:“……如果真的找不回来的话,有50%的可能拍摄是要取消的。毕竟不可能去找只相似的小猫来冒充。所以先给你打打预防针了。”
        曹前眼睛扫着远处的路灯,他的视线也是淡黄色的。
        “你知道猫跑哪儿去了么?”我问他。
        “不知道。”他摇头。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嗯。”
        “是么?”
        “我不知道。”
        他垂着手,用指节节奏缓慢地敲击着腿侧。
        被灯光改变了颜色的,还有头发、衣服、鞋边,以及表情。
        所以似乎那一刻,我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这个念头几乎在诞生的瞬间便藏匿起来,如同在整个森里里寻找一条白色叶脉般困难,变得悬而未决,极其模糊。我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参与在其中,目睹,听闻,经历,或者参与一部分的决定,可尽管我参与在其中,依然有些环节比空气更难以目测,无法准确察觉。只有当它急速掠过的时候,一丝凉意闪现在我的意识中。
        随后的三天,一切工作都停止了,连我也换了平底鞋拿了打印的启事单一条马路一条马路地贴,即便没多久就被人撕走。再过两天,能够确定结果是失败的。导演带着剧组回到台里,大家聚在一块儿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取消。”导演说。不少人也赞同他的看法,“剧情的主题已经不存在了,还怎么拍呢?”
        我揉着太阳穴,“先别确定……再等等吧。反正现在手头暂时没有别的活儿。”
        “你还不准备放弃啊?”导演笑着。
        “不是放弃的问题……”我叹口气,“看看主题能不能改成……比如,没有了‘没有了小小猫之后的生活’……先别反对,让我仔细想想怎么操作。”
        “好吧,你加油。”
        然而第二天上午,我在走廊上小跑着赶去主持一个即将开始的招商协作会,手机却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等下再说,我快迟到了。”
        “哦……”
        “怎么了?”我意识到,“猫找到了?”
        “不是。”
        “你不会想到的。”导演说,“我们谁也没想到。”
        “什么?”我站住脚。
        “弟弟承认了。”
        “猫是他带走扔掉的。他昨天晚上承认了。”
        我停住脚步站在台阶面前。
        像穿过云层的飞机,刹那间就清晰了。曾经掠过我胸口的一片羽毛,等它已经离得足够远,足够遥远,足够被我看见是一只什么大鸟。


        IP属地:重庆8楼2013-06-26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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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曹前坐在我对面。玻璃桌子上倒映着他的小半张脸。
          距离前一次碰面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天气也转暖了,窗户外星星点点的绿。
          “因为拍摄已经结束了。这些资料就还给你们吧。谢谢了。”我拿出一个大牛皮纸袋。
          他“嗯”一声。
          “嗯……我妈已经听您说了。”
          “不好意思。”
          “……不是……”他低着头。
          “非常对不起。”曹前说。
          “是吗?”我看着他。
          “嗯……”
          “你是失望了吗?”
          “和预期的落差太大,是吧。”我问。
          “…….”曹前不做声,他把牛皮纸袋摊在膝盖上,接口封口处的绳子缓慢地绕着圈。
          “你‘觉得不公平’——”
          “我错了。”他打断我。
          “你不需要向我表态。而且,这也不是‘你做了’,‘你发觉是错’,‘你道歉’的过程。”我下意识地提高音调,“你完全知道是错的。只不过……”
          “您说的都对。”他再度插话打断进来。
          我不禁沉下脸。
          “那你觉得,是摄制组的过失?电视台的过失?难不成还是动物协会的过失么?你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很多种可能,不一定会符合你的心愿。太阳还未必照得到所有角落呢!这些就都是不对的了?”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激动,但我还是忍不住,“别人有选择自己帮助对象的权利——”
          “别人的爱心,我们家顾不上。那不关我们的事。”
          “……什么?”
          “我要考虑我哥哥。不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是我们家首先要考虑的。其他什么,没空也没精力。”
          “我哥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相反他心里更加敏感些。播出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慢慢地,也都明白了。他不会表达出来,不会对我们说,不会问为什么,但我知道,可就是这点最让人难受……”
          “既然别人不会关注他……没有人帮助……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也肯定是这样……”
          “那就,不需要再有第二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你的想法可真够简单的。”我冷了声音笑。
          “小猫你扔哪儿了?”
          曹前伸手揉了揉右眼眼眶,没有回答。


          IP属地:重庆10楼2013-06-26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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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早晨五点不到,天还是依稀的亮。两排云由宽至窄,尾处染成灰色。
            曹前推着自行车走出楼道。他在车前筐里摆着个小布袋,书包挂在后座上。一踩,蹬坐上去。
            出了小区门往右拐是学校的方向。但他却朝左转。
            沿着马路骑下去,是几座铁桥和逐渐开始热闹起来的菜市场。
            远处是一排电线塔。电线已经看不见了。
            曹前朝塔的方向踩着踏板。
            路面上有修缮后的坑坑洼洼,自行车突突地跳了几下,车前筐里的小布袋被顶开,露出一双粉红色的大耳朵。猫好奇地转着转着。最后看向主人的脸。
            曹前把车停到路边,举起袖子擦着脸。又反过手来挡着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蹬上自行车,继续一路往前向西,背日的方向。


            IP属地:重庆11楼2013-06-26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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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赵佳蓉的《背日》,以前看过的很精彩的一篇文章,讽刺、现实的思想内容透过平静朴实的文字表露出来,一种微微的不忍更是淋漓尽致。
              《背日》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特此推荐。


              IP属地:重庆12楼2013-06-26 1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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