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声压抑的惨叫溢出史进的喉咙。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流下,不一会儿便打湿了头下的枕巾;他的双眉紧紧的纠结在一起,嘴唇紧抿,本就因过度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面色此时更是惨白得吓人;他的双手软绵绵的垂在床侧,颤抖着似是想要紧握成拳,却终究没了力气;就连身体,也在不时地抽搐颤抖着……
所有人都侧过了头,不忍再看。一些和史进相交深厚的,早已忍不住淌下泪来。
安道全第一次感到自己多年行医的手微微有些不稳。他知道这孩子正在忍受多大的痛苦;他也知道,这孩子因怕他不忍,竟是硬撑着不肯再吭一声。
他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让他少受些煎熬。
终于,史进感觉到那不停折磨着自己的痛楚似在渐渐减弱,他茫然的睁开双目,眼前一片白花花水汪汪的,竟是被汗水遮住了视线。
“大郎,已经结束了,你……感觉如何?”安道全放下了药碗,其余的将领也纷纷向这边看来。
史进伸手抹去眼前的汗水,握了一下拳头,然后绽开了一个尽管虚弱却灿烂依旧的笑脸:“多谢神医哥哥,大郎好多了。”
“大郎……你体内箭尖未除,不能妄动。这一个时辰……你就与众哥哥们多聊聊吧,鲁大师……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说着,安道全背起药箱,“我还要去照料其他病患,就不多呆了。大郎,保重。”
说完,便转身离去。
其实,安道全身为医者,本见惯了生死,可是今次,他却实在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史家大郎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结,那种无法逃避的无力与挫败感,会把他逼疯的。
安道全走后,众人都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诺大的个屋子竟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咳咳……”史进清了清嗓子,打开话头,“哥哥们这都是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还在生大郎的气?对了石秀哥哥,那日大郎对你呼来喝去,还拿官位来说事儿,是大郎的错,在这里大郎就当着众位哥哥的面给石秀哥哥你赔不是了,还望石秀哥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史进一气说完,似是有些气短,便停下深吸了几口气,而后也不等石秀回话,便转向其余将领。
“花知寨,那小养由基庞万春的箭术虽然不弱,可大郎看还是比不上花荣哥哥你。这不,他的全力一箭竟能被我避过要害,要是此箭是哥哥射的,那大郎是决计躲不过的。”
“军师哥哥,那煜岭关地势险峻,道路狭窄,且两旁多为高地,是个易守难攻的险关。依大郎来看,一字长蛇阵是再合适不过的对敌之阵了,只是要把兵种由骑兵换成步兵,这样便可进退自如,且步兵手持盾牌,可有效预防乱匪的奸计,逼他跟咱们硬碰硬。”
“杨制使,智深哥哥他性子急,凡事你多劝着点,别放他胡来。”
“武都头,上次你床下那坛好酒是我偷喝的,大郎这儿刚巧有几坛,哥哥尽可都拿去饮!”
“大嫂,那个……上次在你洗澡时推门进去的是我……不过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吃醉了酒进错了屋子……还好大嫂你在里屋我什么都没看到……”
……
史进就这么挨个的说着,将他想说的话说了个痛快。
众人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的听着。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现在若是不听,那就真的是再也没机会听了。
“哦对了还有你朱武哥哥,上次是不是你把我的烧鸡藏起来的?害我一通好找,最后还是智深哥哥帮我寻了回来……”
史进突然停了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史进苦笑着低声说道,“我跟诸位哥哥都道过别了,怎么能落下智深哥哥呢。可是智深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气大郎不守承诺,再不愿见到大郎了……”
众将领均是一惊,探头一看,可不是!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仅剩下区区一炷香的时间,可是那鲁智深却连个影子都还不曾见到!
“大郎莫急,某已派士兵去寻了,定能寻到,你再耐心等等……大郎?!大郎!!!”
宋江回过头来想要宽慰史进几句,却眼睁睁的看到原本还好好坐着的史进就这么蓦地喷出一口鲜血,软倒在了床上。
“咳咳……哥哥们……大郎怕是等不到智深哥哥了……”史进又咳出一口鲜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勉强看了一眼围上来的众位将士,他多想像从前那样的笑,却只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表情,“待大郎走后,还请哥哥们……”
“大郎!大郎!洒家回来了!大郎!”
史进那本已涣散的眼神霎时又如回光返照般绽出了光彩。
鲁智深拨开众人挤到史进身前,看到他胸前的斑斑血迹,瞳孔一缩,涩声道:“洒家还是来迟了……”
“不迟,哥哥来了,就……不迟!”
史进边说,边挣扎着想要撑起上半身。鲁智深忙上前扶他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呵呵……大郎还以为哥哥气得不愿见大郎了呢……”史进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呵呵的傻笑着。
众位将士一看,互相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将这最后的时光留给二人独处。
“大郎说哪里的话!来,看看洒家给你带了什么。”鲁智深边说边打开了手中捏得发皱的油纸包。
“哥哥竟是……跑去买烧鸡了?”史进微弱的声音中满是欢喜。
“那当然!大郎你可以不守承诺,但洒家可干不出那言而无信的事儿!洒家说了陪你吃烧鸡,就一定办到!”鲁智深似往常那般笑骂。
即使心中再怎么悲痛,再如何不舍,鲁智深也必须强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知道,他的大郎绝不希望自己为他难过。
“哥哥……对不起……”史进回望,眼中满是眷恋。
“好了,别多说了,快些趁热吃!洒家可是跑了三个村镇才买到这么一只宝贝烧鸡呢。”
鲁智深哑着嗓子,撕了一小块鸡肉小心翼翼的喂进史进口中,后又塞了一大口进自己嘴里。
史进艰难的咀嚼着。
现在的他就连眨眨眼睛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但他还是固执的将口中鸡肉咽了下去,然后说:“真好吃。”
“哥哥,大郎走后,你……要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按照我们定好的,去六合寺享半世清闲。”
“哥哥,大郎只……是提前过去……为哥哥探探路,哥哥……不必急着来找大郎,因为,不管多久,大郎……会一直等着哥哥。”
“哥哥……你怎么……怎么哭了……这……这可……可不是好汉……好汉行径……”
“哥哥……其……其实……大郎也……也舍不得……哥哥……”
史进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已如坠入泥潭般浑浊不堪。无论再如何的不舍、不愿,他还是不得不缓缓阖上了眼眸。
“哥……哥哥……谢……谢谢你……给……给我的……烧……鸡……真……真的……谢……谢……”
一直紧紧握着鲁智深的手终是无力的松开,史进的头了无生气的歪向了一旁。
鲁智深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史进逐渐冰冷的身体,任凭泪水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