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源殿外的风景始终单调若斯，只有遥远的苍翠之外隐约有一点硝烟的味道。也不知怎么便起了风，枯叶漫天，林间不安地躁动，分明是风雨欲来的势头，静静听来却宛如阵阵断续的呜咽。
有人缓步走到身后，岚凰下意识转过头，看到的却是流云的脸。
“听说，逐风反了。”
理应是关切的话，由那轻缓的语调一字字吐出，却带出了一点说不明的味道。岚凰是看着流云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流云会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天经地义。
嘴角便挂起了一丝冷笑。“三年前我就在等这一天，倒想不到让我等了这么久。”
流云也是一笑，慢慢走到窗前站到岚凰的身边，一手漫不经心摆弄一旁的流苏，“他的人并不少，还打出要带走成雨的旗号，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把在窗棂上的手一紧，竟带下丝丝木屑。岚凰还是笑，眼里渐渐浮起冰冷的杀意，“这些年死在我手下的人里，比他有能耐的还多得是。”话音一顿，岚凰目光一转，一手抓过流云那只正摆弄着流苏的手，“倒是你，别做傻事。”
流云看着岚凰，被捏住的腕骨泄露丝丝警告般的痛楚，她笑意温柔：“放心吧，夫君。”
岚凰似笑非笑地看着流云的笑脸，手中力道一丝一扣地放脱，只有那两个字，久久缠绕在他心头。
梦源城注定是座受诅咒的城池。只要还有人存活于世界，这座城上战火的伤口，就注定永无愈合的一天。即使是再千疮百孔的梦想，也一样会有人为之疯狂。
婚礼的彩纸尚未落净，无数沾着鲜血的脚步踏上去碾碎了，留下一地昔日艳丽的尸骸。
叛军从梦乾门长驱而入。这一次，没有云梯，没有飞石，没有冲车，有人从内城打开了机关，带着一张微笑的脸，为这或许一度牢不可破的城内带来漫天蔽日的硝烟。
岚凰负手站在大殿之外神情若定，安静看着眼前一切，嘴角的弧度露出一丝清晰的残忍。以为敲开这扇门扉就胜券在握了吗？他这么多年的根基与心血，那点天真到让人发笑的想法，又怎么撼动得起。
覆着漆黑手套的双掌轻击，侍卫在他身边应声跪倒。
“关闭梦乾门。这些关在里面的，全部杀干净。剩下的人，跟我出城。”
“君上，去哪里？”
岚凰轻笑一声，双眼看向青山之外云梦的彼方，沉沦的铅云压抑着诉说不尽的绝望。
“江南，流云渡。”
那么就让他看看吧，沉寂三年，究竟会以怎样不堪的面目收场。
狂风吹过，漆黑长袖猎猎翻飞，分明是死神无情的哂笑。
“午时三刻，这里有船通往东海。”
一阵狂风迎面吹来，是谁在风中温柔的劝语。成雨心头一晃，猛然抬头，入目是铅灰色的天地。起风的流云渡渐渐压不住海浪陈年嘶哑的怒吼，挣扎着带起滔天浪花，像是试图逃脱这压抑沉沦的天地，又狠狠摔向狰狞的巨石，迎接粉身碎骨的结局。
片片枯叶扫过地面，起风的天气，这热闹的港口也变得萧索。就在十步之外的码头边上，逐风站在那里，一直等待着他。
“成雨，快走！”
才看到他出现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可是成雨却忽然觉得，自己竟走不动了。
从这里到逐风的身边，怎么看都是只有十步的距离，却如同天堑。举头是漫天沉重的黑云，双手握紧，目光环视一周，都是黑暗的影子。
阴云一层层加厚，压得人已无法透气。海浪还在不屈地挣扎，纷纷在礁石上变得支离破碎，前赴后继。
他闭上双眼，咬着牙艰难说出这一句。
“……逐风，投降吧。”
那一瞬间成雨已明白，从梦源穿过雷泽到江南的这边又怎样，从一开始，就已经无路可逃。
“你说什么？”
无法相信眼前的人竟会在这最后一刻退缩，逐风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十步之外的成雨，铅云愈低，黑暗令人窒息得像要哭泣。
他没有等来成雨的话语，回应他的是耳边刺痛耳膜的脚步声，以及淡淡的一句：
“全部拿下。”
制伏逐风并没有花掉岚凰太多时间，这人大部分的兵力花费在梦源城内，现在这个时候大约血已成干。而至于成雨…岚凰目光转过，那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被反剪了双手弯折了腰，不会抗拒，不会惊恐，如折翼的鸟般让人会有一丝的心痛，又宛如曾经虚度的夜里那样顺从。
看着那双长长睫毛下漆黑的眼，岚凰微笑，挥退了成雨身边的人。
想试图离开他的身边，这样令人感动的诚意，就来试试看吧。
唇角微笑，酝酿深重恶意。不远处逐风感受到那分危险，不由奋力挣扎：“岚凰——你究竟要怎么样！”
岚凰不去看他，兀自缓缓走到成雨身边，语声温柔一如彼时江南烟雨。
“成雨。”
他叫他的名字，笑得肆意而邪气。伸出手握住成雨的手腕令他摊手，指下的腕骨没有挣扎却有微弱的颤抖。
岚凰将他的长刀放到成雨的手中。
拿惯了法杖的手握住刀柄时有一瞬间的下坠，但岚凰知道成雨会握紧，绝望时抓住手里所能握紧的一切，那是种天性的本能。
“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你拿刀的样子。”由衷的赞叹，岚凰甚至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目光一转掠过逐风，笑意变得愈深。
“我想要的很简单，拿着这把刀，去砍了逐风的脑袋。”
我很好奇现在的你会想做什么。跪地求饶，还是，放手一搏？
自与岚凰相识，成雨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围绕着这样一句话纠缠。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没有分量而又毫无意义，因为被问的人永远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复，而提问的人，想要的也并不是一句答案。
却偏偏又要为这半吊子一般的模棱两可，付出全部代价。
从这里到逐风的脚下，一共是十步。十步之内，是不顾一切的奔逃，是临别的放手，是愤恨是无力是麻木沉沦是失望透顶是寒月中的怀抱是铅云下一线的生机。
十步之外，他拿着不属于自己的武器，沉重的天地包裹早已不属于自己的身心，一切都绝望到想要倒退。
从成雨拿到刀的那一刻起岚凰就知道，他一定会照做的。淡黄的身影脆弱如枯叶易折，翻手狂风骤雨烟炎张天又如何，拿着刀的成雨，保护不了任何人，更保护不了他自己。
当、啷。
长刀落地，地上鲜血溅起小小涟漪。
第一滴眼泪划过脸上时，成雨被岚凰一手捏起了下颌。岚凰对准那失色的双唇狠狠吻了上去，众目睽睽之下的强掠，成雨没有一丝抗拒，只是慢慢合上了眼，湿润的睫毛绝望地颤抖，温热的泪水沿着清晰的痕迹落到他的发间。
一吻结束，岚凰看着那双失神空洞的眼，伸出手描摹那湿润的唇瓣。“当初你许诺过我的话，再给我说一次。”
世界早已苍白失色，只有唇上的手指，腰间的微痛，提醒他机械的回应：
“我是岚凰的人，身和心…都是你的。”
“再大声一点。”
“……我是岚凰的人——全部…都是岚凰的……”
“我忽然明白你为何不担心，因为你有成雨。他就连远离你身边的时候心中都不会忘了你，这样忠诚不二的狗，若没了，世上恐怕再找不到第二个。”
岚凰站在自己房内那扇窗前，听到身后流云这番讥诮的话，也不过微微一哂。
“死了心腹大患，却也没有见你有多开心。”流云绕到他的面前端详他的表情，拿惯了单刀的手似乎打算抚摸上他的脸，于中途被稳稳捏紧。
“云，我累了。”岚凰淡淡地说。他握住的这只手做过什么，想要去做什么，成雨已经回来，他想给眼前的人最后的机会。
美丽的眼眸微微弯起。“因为你知道随时都会有人，变成下一个逐风。”
记忆里谁的眼泪划过，滴打于跳动的心脏。岚凰手指蓦地狠命绞紧，眼中的杀机已见。
“比如呢？流云，梦乾门的城门，南海滨的接应，那里都没有你什么事。”
“夫君百胜，无往不利。成雨是我恩人，若非成雨，你不会娶我。”流云笑得艳丽，却讥诮更深，施施然道个万福，“而我现在还应祝夫君武运昌隆，日后一揽天下，手握苍生。”
“流云，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岚凰冷笑，放开手中的手腕，转而扣向流云的脖子。
“觊觎你的东西，更不是一件好事。”
流云呼吸渐渐艰难，可还是笑。
垂柳的苏堤，大雾的泥沼，入夜漆黑中的灯火，此后也不会就此消失，而她却看不到了。
“把她葬了。你，去把成雨找到我这里来。”
窗外的阴云依旧不遗余力地压迫这人世，偏偏还硬生生不肯落下一滴施舍的雨。却连风都不再狂躁，变得无力，铅灰的天地，终于一如一所灰暗冰冷的牢狱。
鎏金的链，白金的锁，世间最令人欣喜的色泽。取了来套到手上，一丝一扣地推入，如恋人私定终身般的温柔，定情的玉镯。金的枷，银的锁，锁的是誓言，困住爱情的奴隶。
镣铐的内壁细心地绕了丝绢，像是怕这冰冷的金属擦伤肌肤。覆着黑色手套的修长手指，划过镣铐，点过被锁住的双臂，轻轻抚摸那姣好的容颜，浓长的眼睫，微凉的双唇。
手指抚摸过的地方，细碎的吻款款追随。
“好看吗，成雨？自古有君王金屋藏娇，我还不是君王，只能用这种金质的锁链委屈你。等我君临天下，必会先为你造一所金屋。”
被锁链铐住双腕，这样的成雨有一种禁忌的美。金色的链，淡黄的衣，白皙的肌肤，柔长的黑发，以及那种沉默而安静的顺从，所有一切都绝美得令人心碎。
“成雨，我待你好不好？”
“好。”
从今往后，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身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