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静好，生命斑斓
Chapter 1
龙且第一次见到项璃，是一个阳光明媚得刺眼的盛夏。
彼时的龙且也不过十六，眉目间全是少年的朝气，而项璃十五，烂漫无邪的花季年龄，远不像现在这般张扬豪放，一身的气势——倒是更像一只纤细而敏感的猫，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所有企图踏进自己世界的生物抱有敌意，一身与年龄不符的冷漠防备，却又极易炸毛。
龙且其实心很软。
知道她是少羽的堂妹，一个生病的女孩，八岁起就生活在国外，因为种种原因才回了国，心下觉得自己总得拿出些大人的摸样，也就格外也就忍让些。
只是项璃跟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她不喜欢那些斑斓的蝴蝶，也不爱吃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
她不喜欢鲜妍明丽的衣衫，也不爱那些龙且引以为豪的画作。
她甚至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走在阳光下。
在龙且的世界里对于女孩子无往而不利的法宝，在她面前都不堪一用。
她只是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听那些龙且觉得自己几辈子都无法欣赏的古典音乐，看那些完全不像是十五岁的女孩看得懂的书。
项璃是一个不想笑就不会笑的女孩，也是个想哭也不会哭的女孩。
龙且于是这样认定。

Chapter 2
龙且开始在项璃周围打转，不管她是否愿意，总是拉着她到处跑。
后来龙且看着少羽追石兰的情形，才发现自己当年的一腔热血里饱含了多大的勇气和……无耻。
那时龙且的画作已经开始拿奖。他喜爱那些明亮的色彩，就如同他从未抱怨过自己显眼的发色带来过多少困扰。
“这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的颜色，我为什么抱怨。”
特立独行到让人无奈的任性。
理所当然到让人妒忌的喜爱。
于是龙且便时常拉着项璃去写生。
苍翠的绿林，蔚蓝的海洋，绚烂的花田。
还有大片大片明媚如同阳光的向日葵。
项璃总还是沉默，带着自己的书籍，听着自己的音乐，就坐在他身边。
龙且画画的时候，就像一团火焰沉静下来，不再肆意张扬，带着试探一般的，轻微的跳动，最终凝练成一道晚霞那样的色彩。
他对待绘画的态度很认真。
他会把自己的笔保养的很好，小心地装起来。
他会在画画的时候，用干净的画板，仔细地把画布钉好。
他会仔细地思考、推敲，确定之后才会动笔。
然后，油画颜料的气味弥散开来。

落在画布上的笔触潇洒自如，颜色奔腾跳跃。
项璃看着他的侧脸，带着一点稚气的英挺，专注而富有魅力。
这样安宁的时刻，适合回忆，也适合畅想。
耳机里的卡农带着舒缓的忧伤，随着一个个和弦地悠悠地流在心上。
就像，阿芙罗狄德带着魔力的手拂过心房。
龙且想，喜爱《茶花女》、《蝴蝶夫人》、《卡门》的女孩，应该也会喜爱那些同样诞生于古老的欧洲文化中的作品。
比如梵高的《夜空》，米勒的《晚钟》，缇香的《花神》。
比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或是蒙德里安的直线与方格。
他给项璃讲述那些艺术王国的故事。
项璃只是听着，然后慢慢地被他的神色吸引。
他的眉目舒展，滔滔不绝，就像一个自豪的国王在介绍自己的国度。
那么自信，那么张扬。
有那么一瞬间，项璃很渴望看到他眼中的世界。
年少轻狂的时光里，有个神采飞扬的身影，就这样定格，定格。

Chapter 3
后来项璃已经变得很爱笑，开始喜爱起漫画和流行歌曲，也会对龙且的画大赞好看的时候，两人便时常一同去买颜料。龙且在画架上大大小小各色管子中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时，项璃就在一旁，站在一堆画架中间有些不知所措。
从商店出来却下起了小雨，龙且看着雨势缠绵不像是会停的样子，便脱了外套罩在项璃头上，捧着一堆颜料准备顶雨回家。
十字路口正是红灯亮起，龙且停下脚步，却见项璃的身影继续向前走到了马路上去，车轮溅起的雨水洒了她一身，尖锐的刹车声音响起，龙且一把拉了她回到人行道上，怀里的颜料散了一地，被过往的车辆轧成一幅混乱的画。
她好像被吓了一跳，抬头的时候，神情有些呆呆的，带着些让人心碎的东西。一滴雨水从额头划过脸庞，落到衣领里去，头顶还罩着他的外套。
“对不起，我没看见……”
雨下得淅淅沥沥，不畅快的感觉笼罩在整个街角。
项璃依然会坐在龙且身边看着他画画，只是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书本和音乐里，会聊天，会开玩笑，偶尔的吵嚷之间已经有了依稀的女王风范，龙且却很是开心。
“你这么喜欢我的画，不如你也来学画画好不好？”
有一天项璃依然坐在一旁看着龙且画画的时候，他突然这样说，语气是轻快又开朗的，只是项璃却突然沉默了，然后继续扯出了一个笑，好像这句话不曾问过。
只是，那一瞬间的黯然。
就像是整个世界的色彩突然静默。

龙且去洗笔的时候看到少羽站在门口。少有的沉稳严肃。
“我听见你让小璃学画画？”
“嗯。”
少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递给他一只药瓶，“小璃今天的药忘记吃了，我给她送过来的。”
项璃在龙且的注视下吃了药，表情安详，还做了个鬼脸轻松地问他，“你的发色算是哪种红色呢？”
见龙且一时没有反应，又继续笑着举例，“不是说有大红，深红，茜素红，绯红，殷红，紫红等等等等好多种的吗？”
龙且想了一会，倒真有些被难住了，最后勉强给了个答案，“殷红？血红吧……就像鲜血那样。”
项璃好像得到很大满足似的点了点头。
龙且去了市图书馆，扎进了医学类书籍里翻了很久。
其实并不难找，就在A开头的词语中。
龙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掐了一下。
原来血液真的会凝固。原来心跳真的会停止。
原来事实，永远比想象更残酷。
全色盲（achromatopsia）属于完全性视锥细胞功能障碍。七彩世界在其眼中是一片灰暗，如同观黑白电视一般，仅有明暗之分，而无颜色差别。
为什么她如此喜爱歌剧却总是只听不看。
为什么她对那些景色和画作从不动容。
为什么她站在颜料中间总是手足无措。
为什么她过马路的时候会那样不小心。
为什么，那天她的笑容突然黯然。
我骄傲而美丽的小公主，你点亮了我世界里的所有色彩，然而你的世界里，竟然从不曾存在过这些斑斓。
那些苍翠的绿林，蔚蓝的海洋，绚烂的花田。
穿着红衣野媚的卡门，颜色流淌开来的莫奈，大片大片明媚的向日葵。
我的任性给了你多大的伤害。
而你为什么，还能对我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Chapter 4
龙且再看到项璃时，她躺在医院里。手腕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安静得如同某日盛夏热烈阳光之下那尊脆弱的瓷娃娃。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她的笑容依然明媚而没有一丝杂质。
即使看不到，也想触摸一下，鲜艳如血的红色，也许那一刻，我着了魔。
“原来……很温暖。”
龙且趴在她的病床边，痛哭。
“喂喂龙大少，拿出点出息来啊！别弄脏我的床单啊喂！”
隔了几天项璃出院，龙且带她来到画室，项璃撅着嘴不高兴，“你明知道我看不到颜色还拉我来做什么啊？”
龙且的老师看着眼前如同朝阳般耀眼的女孩。
“我来教你另一种方式好了。”
于是，项璃第一次看见了水墨画。
来自古老的中国文明，行云流水的艺术，浓郁的墨香，让颜色之上，再无颜色。
她开始了解东方的艺术。
关于八大山人，关于徐渭，关于顾恺之，关于董源等。
关于山水画。
关于范宽，郭熙，荆浩，夏圭，黄公望。
关于《关山行旅图》、《山溪待渡图》。

有一次龙且看到项璃坐在书案前画画，毛毡子铺在桌上，墨香典雅的弥漫。
远胜那些油画颜料的华贵。
就在这典雅沉静的气氛下，连灰尘都古典的落下，仿若弹奏一曲静谧无声的乐章。
一个黑白的世界。
项璃抬头，说，这就是我在意大利的八年生活的地方。
小镇Alberobello。
“因为那里过马路不需要看红绿灯。”
“因为那里的房屋都是黑白两色。”
“不过很可惜，听说那里的天很蓝呢……”
她还没说完，因为龙且轻轻抱住了她。
项璃拍着龙且的背，“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已经没关系了。”
龙且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悲伤，没有阴霾，只有澄净。
是的，澄净，并且通彻。
闭上眼睛，不是能听到风在耳边轻语么，不是能触摸到绿叶的勃勃生机么，不是能感觉到海风的咸涩、海水的清凉么。
世界，如此宽广明媚。
那些上帝的色彩。
那些流动的生命。
面对这些天赐的恩典，只需合起双手，然后，虔诚祈祷。
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