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曾经笑得如此灿烂 “你叫红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同时,一只小小的,胖胖圆圆的手探了出去,有点笨拙的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酒坊外,静悄悄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毫无声息的缩在木板墙上。只有偶尔寒风吹过的时候,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死的小野猫。 很久,红豆终于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啊……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一旦反应过来,红豆当乞丐的天赋就展现出来了。她迅速的身体前倾磕了个头,这样身体到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顺势把那个准备行善的家伙抱住,同时眼睛里很自然的涌出泪水,并且特意抬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以保证面前这个恩主确实看见她的泪水。 “啊!救命!”随着这一声喊,魍魉闪电一样往后跳去,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共工的背后,趴着他的肩膀吊在那里。他一张圆圆的小脸变得煞白,缩在那里探头探脑的看红豆的动静,这个妖怪一生还从未被这么惊吓过。 发现自己刚刚抱住的人也只是个孩子以后,红豆也吃了一惊,小女孩失望的摇摇头,又蜷缩着身体退回墙边去避寒了。 共工咧着嘴傻笑,呆呆的看着红豆,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事实上过去的整个冬天,共工就在地牢里这么傻笑。而现在魍魉趁着圆月的光辉看见了他的笑容,忽然觉得这完全不可捉摸的疯子比红豆更可怕,于是他又哧溜一声跳了下去。 来得快,去得也快。 犹豫了很久,魍魉试探的伸出手扯了扯红豆不分颜色的衣服:“你是想要一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愣的面对魍魉所在的方向,而后她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睛好象忽然亮了起来,那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月亮……你是疯子的朋友么?” 见识了这一变化的魍魉从此更加断言人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他甚至觉得人这玩意活着的时候比变了鬼还要多变。不过在那个时刻,魍魉完全被一种情绪控制住了——那是红豆的快乐,最简单、最纯正的快乐和希望。 他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能做。还有更可怕的是,他还觉得这个小野猫一样的女孩看起来长得还不错。 千年老妖的手停止在红豆的面前,随着他静静的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他又翻过手腕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 明净的光辉照得酒坊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共工茫然的瞪大眼睛,他发现自己忽然不在涿鹿城了,他的身边是玉树琼枝广寒宫。 “给你,月亮,”魍魉轻声说,又不放心的加了一句,“小心一点摸哦,我要还的。” 就在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共工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红豆澄澈的双眼中映着两轮明月。 而在红豆的眼睛里,却看不见共工,也没有绿头发的妖怪,只有那么一轮明月,似真似幻的浮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的触摸着,竟只是一团透明的光华。 泪水忽然落了下去,泪珠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贴在红豆的脚边滚动,月光如海。直到她手中的光华淡去,寒风又一次悄悄吹过。 “我看见嫦娥了,”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月光,没敢借嫦娥。”不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以前听说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子越变越多……” 魍魉一声不响的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动人心魄的笑容。那种笑容让他惊讶和惶恐,竟有一种魑魅也无法比拟的灿烂。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的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难看的笑着。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被寒风吞没了。 千年的妖怪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泪水滚过他圆圆的脸蛋,和红豆的泪水汇在一起。 曾经的灿烂笑容,永远被留在了清瘦的小脸上…… 早晨的逐鹿街头上,走着螃蟹一样的主从两人。 蚩尤长得越大,走路越象刑天,几乎都是横着走的,完全符合他涿鹿一霸的身份。可是今天的蚩尤两眼精光四射,走起路来连刑天都觉得横得太厉害了。四周的路人不敢靠近,以往追逐刑天的寡妇们竟然也只敢悄悄在远处递着秋波。 “少君,你这个姿势……真是豪迈,”刑天心惊胆战的试探着。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现在怎么忽然豪迈起来了,现在寡妇们都不看我,改看你了。” “嘿嘿,别想骗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螃蟹步顿时中断,回头的时候脸上竟然有点红:“不说会死啊?你不说话没人敢把你当猪卖了,你是神将哦,正大光明一点,看到了还瞎问什么?唉,这种打听别人私事的不良习惯,我都为你难堪。”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猜想,当时雪那么大,我就听见声音,或许是雨师在亲风伯也有可能,”刑天吞吞吐吐的辩解。 “啊?你也没有看清楚啊?”蚩尤有点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不敢确信云锦有没有亲我……” “不过少君你后来至少抱了云锦公主,也不算亏本啊。” “恩,说得有道理!”蚩尤重又兴高采烈起来。 于是主从两人依旧仗着螃蟹步排开众人,走到了酒坊的前面。 蚩尤没有想到,那天早上他看见的不是云锦的笑容,也不是云锦的羞涩,而是云锦的泪水。 那股酸涩的泪水好象一股脑涌进了蚩尤的心里,蚩尤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抱住悲哀的小公主。可是他没有,他再也无力迈动一步,他就那么僵直的站在酒坊前,看雨师、风伯、魑魅还有一些喜欢喝酒的汉子默默的用柴禾掩埋了红豆瘦小的身体。 红豆坐在柴禾中,灿烂而僵硬的笑。 火点了起来,火焰飘飘。不久就吞没了红豆的笑容,然后是红豆的身体。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红豆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忽然扬起长袖,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红豆死了,饿死的。”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风后……”酒坊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木愣愣的看着共工,他忽然豹子一样扑了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吼叫:“你真的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歪着嘴笑了笑:“是啊,红豆是死啦。” “红豆……死了。”蚩尤不敢相信的看着共工的平静。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嘿嘿的笑着,“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了。死的人多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啊?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的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 蚩尤无力的靠在酒坊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刑天摇摇头,挠了挠脑袋,走了。下午的时候,风伯和雨师喝醉了,也走了。傍晚,魑魅远远的看着蚩尤和云锦站在斜阳中,忽的就随风消逝了。深夜的时候,云锦无奈的看着沉默的蚩尤,最后把自己的白狐裘围在蚩尤的肩膀上,说:“我得回去了。” 夜空下,十七岁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坊前,四周只有一片惨白的雪。 冬去春来,一季如同一眨眼,星辰旋转只是瞬间。酒坊依旧热闹,共工还在说故事,风伯和雨师拍着彼此的肩膀喝酒,魑魅坐在椽子上,云锦站在台阶下。而蚩尤,带着微微的醉意,靠在原先的柱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的闪变,只有蚩尤的身影凝固在时间中,似乎从没有移动过。 “蚩尤,不要伤心了,也许共工说得对,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云锦苦笑,“红豆已经摸到月亮了。” “喔,”蚩尤转头笑了笑,笑得有点苍白,“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来问你的问题。” “是么?”云锦有些诧异的看着蚩尤,他以前并非这样的。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象红豆那样,为了摸一下月亮?摸到月亮,她就死了。” “摸到月亮……她就死了,”云锦小声重复着垂下头去。 “别哭啊别哭啊,”蚩尤忽然明白过来。手忙脚乱的摸着云锦的脸蛋,“我是不小心的,云锦不要哭。” “我早都不哭了,已经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