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门主皇甫卓带领本家弟子拜祭过宗祠,一干事务都完毕时,已经是到了清明过后的第二天。那天恰好是个阳光明朗的好天气,而眼下却下起了小雨。下一阵又停一阵,让人心里痒痒的。
门中外籍的弟子大多不在,开封码头上也有不少人回乡祭祖,本来热闹的码头显得也有些冷清了。皇甫卓带着斗笠,身披青色的旧斗篷,骑马往自己府上行去。到了门口,他翻身下马,身形十分利落。管家刘言已经等在门口,对他笑道:“门主昨日忙了一天,也不歇歇。我就说今天没什么事,门主非不放心,要往码头去一趟。”
皇甫卓笑道:“天天去,也习惯了。这种日子,多看顾人家一下也是好的。”
两人边说边不停步,刘言道:“少主如今也大了,能干不输给门主这么大的时候。以后这些事,都让少主去做不也挺好?门主也能多得点清闲。”
皇甫卓一点头,笑道:“好,明天就让他去。”刘言愣了愣,只好笑笑。两人已经走到廊下,皇甫卓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精神慈和的脸来。发髻一丝不乱,衣袍上也不沾半点水渍,腰间只佩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剑。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开封城中人都知道皇甫门主早年有过一个心上人。但是那人亡故之后,他便不曾再娶。多年下来,也是值得人谈论唏嘘的事情。他既然无子,后来便从旁支子弟中选了一位资质上佳的少年,收作入室弟子。然而只称师徒,并不称父子。只是门中上下早知门主的意思,这少年也一直以少主责任自居。只是昨日祭祖过后,皇甫卓便打发他出门办事去了,眼下却不在府中。
两人进了厅,皇甫卓坐下舒了口气,慢慢喝茶。便有弟子送上账目来,又递上一个信封道:“门主,明州来的。”皇甫卓嗯了一声,随手把信揣在袖中,拿了账目看,只看了一半就递给了刘言,笑道:“宁哥儿呢?你这孩子宝贝似的,连我都不大能见到。”
刘言笑道:“在他娘那里呢。晚上自然来看望门主的。”刘言从年轻时就在皇甫卓身边,两人共同走了二十余年岁月,已是情同兄弟一般。皇甫卓年纪渐大,性子越温和。刘言年长得子,皇甫卓对也是多有偏疼。本来要收他为徒,只是这孩子习武根骨不算上佳,皇甫卓也不忍他吃苦。想等他大了,便安排他去门下的产业店铺中去,安安稳稳过活。今日是刘宁的生辰,每年皇甫卓便趁这时候,与刘言、修武等人小聚。修武如今不在开封,而是负责皇甫家南方的生意,常年在杭州的。不过此时也大约在赶回来的路上罢。
皇甫卓看完账本,这一日其实也无甚要紧事。他慢慢回了自己房中。小厮见他来了,便退了下去。皇甫卓房中摆设朴素,家具俱是旧的,帐幔也都是一色浅青,书柜里是满满的书。只有最上一层空出来,随手扔着不少琳琅的玉雕。有的精致,有的古朴,虽然贵气,却也凌乱。与这简洁的屋子颇有不衬。
皇甫卓在书桌前坐下,摸出袖中的信来,放在手上捏了捏,厚厚一沓。他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了好几张信纸来。纸上写的密密麻麻。他带了点微笑,摇头道:“这小子还是这么罗嗦,像谁呢?字倒是越练越像样了。”他耐心从头读起,信中写的尽是些明州的琐事,例如东街大妈出海一年的儿子回来了;码头附近新开了一家酒店,书铺里又进了一批新书什么的,零碎絮叨,不一而足。皇甫卓却认真一直读到尾,末了简单地问他安好,落款是向儒二字。皇甫卓放下信,微闭了目出神,似乎是在回味信中说的事情,都好像眼前能看到似的。半晌他又把信叠好放回信封,起身拉开一扇柜门,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叠信封,他把这一封也放了上去,柜门依旧锁好。
如此这般安安静静到了午后,便来人报,修武回来了。雨还没停,皇甫卓急急赶着出来接。修武两步跨过来,一把摘掉斗笠,一把扶住皇甫卓的手,皇甫卓见他鬓角还沾着雨丝,顺手给他抿了抿。修武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少主,我可多久没见你了!”
皇甫卓愣了愣,在他后脑扫了一下,笑道:“胡说什么呢,也不怕人听见笑话,不过就是一年而已。”
修武摇头道:“好啦,门主。你这一年可好?睡得着觉?吃多少饭?门里可有不省心的?”
皇甫卓笑道:“哪个不省心的都比你省心。我吃好睡好,你看我跟去年有什么变化?连头发都没白一根。”
修武从年少时跟着皇甫卓,就是个多话的人。眼下终于重逢,更是说个不停。皇甫卓心情极好,便也听着,偶尔插一句,两人哈哈大笑。修武回了皇甫府,自然驾轻就熟地回自己旧居。晚饭之前雨收了一阵,天有点凉意。府上人都知道门主每年的习惯,在他房间外间布上一桌家常菜,刘言带着十一岁的儿子过来,刘宁就扑到皇甫卓怀里,加上修武,四人一起坐下吃饭小聚,更无别个人在旁边。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光景。席间都不拘束,或谈旧事,或谈别情,或谈行走各地。皇甫卓本是这些人里去过地方最多的,却说的少。然而偶尔说起来时,娓娓动听,叫刘宁最是欢喜。
最常说的,还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有过奇遇,一日之间从中原到了荒漠,又凌空而行,得遇神龙。年轻时的自己脾气不好,吃了苦总怪身边的好友。人人都道他好友最是个温柔亲切的好人,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搞得什么鬼。
修武接了话头去,把这一年的事说了说,刘宁也没什么耐心听,而是闪着眼睛,拽着皇甫卓袖子只是道:“叔叔,后来呢?你后来呢?”
皇甫卓微笑道:“后来……我上了他的当。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认栽。我从那时候就恨他恼他,一直到现在。”
待席散,刘言自回去了。修武留下来陪皇甫卓读书谈心,到了夜间,皇甫卓睡在卧房,他睡在外间。像年轻时在那人身边做他贴身弟子时一样。
雨又下了,静得听不见声音。
十八岁的皇甫卓,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一半时间要读书,一半时间要练剑。就是在别家做客时也不能改了。
明州夏侯府的伏波院里,依着主人的喜好种得都是竹子。皇甫卓却更喜欢府东边假山旁的几棵杏树。三月的明州,杏花开得真是灿若云霞。他练完一套剑法,暖风吹得额上微汗。他四下望望,再无一个闲人,便重新舞起,剑势却快了许多,一树杏花禁不住他的剑气,纷纷被激落了下来,花瓣如雨一般,吹得树下读书的红衣人一头一脸。夏侯瑾轩鼻端沾了花瓣,不禁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对他摇头叹道:“这杏花不是你家的,你就不心疼。”
皇甫卓收了剑,瞟他一眼道:“又看什么书?——《洞冥记》。我就知道。”夏侯瑾轩负手走到他跟前,他替那人拣去了头顶肩上的落花。夏侯瑾轩眼神一转,索性伸手揽过他腰,侧过脸嘴唇在他耳垂上碰了一下。皇甫卓想也不想,反转了剑柄直捅过去,却叫那人哎哟一声叫着,闪了过去,只是书没拿住,掉在了地上。夏侯瑾轩回身捡起来了,道:“皇甫兄,你轻点。这书我找到不易,你要是把它弄坏了,可比把我刺个窟窿让更让我痛心啊。”
皇甫卓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夏侯瑾轩在他身后跟着,道:“正好你练完了剑,咱们说好的,去码头看海。”
皇甫卓加快步子往府门口走,口中道:“年年都是看海,你有没有新鲜花样?”夏侯瑾轩嘿然不语。他们两个从小缠到大,又谁也不想躲地换了个方式混在一起。想起这事来,皇甫卓便懊恼栽在这文弱书生身上的次数又多了一次。那人若是亲自己的脸颊嘴唇他倒也能泰然自若。可那人偏偏喜欢往那……他别扭的地方亲,实在太可恶了。
两人到了明州码头,他也分不清周围是闹是静。走上栈桥站着,夏侯瑾轩弯腰拍了拍手。他一向很招猫儿的喜欢,桥上两只猫便咪咪叫着,跳到他怀里。皇甫卓抱臂在一旁,看他怀里的猫翻来翻去,他哎哎地哄服不住,觉得十分好玩。也伸过头去,笑道:“你还能更没用点么?连只猫都抱不住。”
他才刚说完,一只猫忽然咪地一声叫,从夏侯瑾轩怀中一跃而出,向着皇甫卓扑来。皇甫卓吓了一跳,本能地一躲,那猫眼看要掉道海中了。他慌忙伸手去一把捞了回来。夏侯瑾轩抚了抚胸口,两人相对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