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故人】
--上|海--
病房里很黑,王耀只能借着从外面透进来的灯光慢慢向前挪步,又黑又大的仪器立在病床周围,幽绿色小小的光一闪一闪 像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从四周紧盯着他,“嘀——嘀——”的单调音节被拖得又缓又长,一下、又一下,像心脏跳动的节奏,挂在高架上的盐水瓶反射着从屋外透进来的光,冷白色的,像极了天宇中瘦小的星星。
王耀的眼睛开始慢慢适应着这里的黑暗,他站在病床边低下头,看着床上躺的那个人,寂静的房间里除了仪器发出的声音外就只能听见床上的人浅缓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
嗯,还活着。
王耀慢慢蹲下身,几乎是半跪在地上那样,一只手的手肘支在床上,同时伸出另一只手轻碰着床上的人,他的头发、眉目、鼻梁、嘴唇以及脸颊,那个人呼出的气轻轻挠着王耀的手心,痒痒的,触感柔软熟悉,只是比平常人的温度要低些,就连王耀冰凉的手指也觉得微冷,这样的温度却顺着王耀的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伊万从门外走了进来,将屋里的灯点亮,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使用的缘故,在接通电源后 灯泡猛地闪了几下 这才完全亮起来。
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让王耀一阵目炫,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顿时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他皱着眉用触碰床上人的手揉了揉眼睛,复而低下头去看着床上人的脸。
灯光侵染了那个人的半边脸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勾勒出柔美的睡颜。
微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还有几缕被不小心压在衣领里,那头发像乌木一样黑 与他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形成了鲜明对比,清秀的五官棱角分明,紧闭着的双眸让人忍不住猜想睁开后又会是哪番景象,眼眶下却是一片青紫,看来是被病痛折磨得睡不好,但又不知为何 醒不来。
纤细的身体笼在白色的宽大病服里,因为不合身而露出精致的锁骨,他被被子包裹着,只露出一只插着输液针管的手,看得见突出的骨节 和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肘腕上不均匀的分布着十几个因扎针而留下的针眼,惹得皮肤一片紫红更显病态,十分扎眼,鼻子里插着一根帮助呼吸的管子,脖子上缠着好几圈白色的绷带,让人觉得莫名的心疼。
王耀看着床上瘦得几乎不成人样的孩子,心念也不知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受罪才变成这副模样。如此想着竟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发胀 鼻头发酸起来。
王耀把头埋在他的颈边,长长的鬓角垂了下来,遮住了王耀的表情,奇怪的药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抑制着哭腔却还是不住地颤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勉强凑出一个完整的字:“……菊。”
那个字轻轻震动着空气,带着呼之欲出的无尽哀伤,就像将它拼出的人一般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变得支离破碎,让人听了只觉心碎。
弗朗西斯从门外偷偷向里张望,当看见倚着墙站着的伊万脸上的表情时,弗朗西斯浑身一怔,他觉得像是有什么冰冷冷的东西在往自己的背上爬,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伊万目光冷冷地盯着王耀和那个人,表情是说不清的厌恶、憎恨和悲伤,在光线所及不到的阴影中又笼上了一层阴霾。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很亮的白光,速度极快,想是要拉破天幕一般,紧接着的是一声震天的巨响,雷落得很近,震耳欲聋,长长的尾音将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窗外下起了雨,雨水落在外面街道的石板路上,敲打着窗户的玻璃和屋顶,清脆的声音就像断断续续的铃音,平静着人心 却渐渐清晰起来。
伊万走到王耀身边,刚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早已不再,他声音温和,就像在呼唤流连在外贪玩的孩子回家那样:“小耀,下雨了,该回去了。”
此时的王耀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没有抬头,手却死死地握着床上那个被唤作“菊”的孩子的手,他轻轻摇头,声音疲惫:“我想再陪陪他。”伊万站在王耀的身侧,因而王耀没能看见伊万攥紧的拳头和暴起的青筋。
伊万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带王耀过来看他,他甚至后悔这两年来没找个机会把这个孩子杀掉——当然,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孩子了,那是一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青年,面容却依旧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像王耀一样看不出年龄。知情的人中也只有王耀一直叫他“孩子”,或许在王耀的心里 那个“菊”永远都只是个孩子吧?就像父母眼中的孩子那样……
伊万垂下眼扯了扯嘴角,就算王耀只是把那个人当做自己的孩子,但看见王耀与他如此亲近 伊万还是会感到很气愤,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 会使人疯狂的想要报复的心理,仇恨吗?悲伤吗?厌恶吗?有,都有,但又都不完整。
这样不好的感觉一直困扰着伊万,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负面的情感,但他知道该如何摆脱这些——有个声音一直在他心里疯狂地叫嚣着:“杀掉他!杀掉他!……”是啊,杀掉他!杀掉那个叫“菊”的青年自己就可以解脱了!
……但也得找个机会啊,要是在两年前 这个青年情况最糟糕的时候,不用机会,只要把输气的管子给拔掉……伊万脸上不自觉地浮出阴鸷的表情,向上扬起极不自然的弧度的嘴角似乎淬着毒药。“再不回去王湾他们该担心了。”伊万声音怪异,似乎带着压抑着颤抖的笑意。
沉默了一会,王耀垂着眼帘缓缓起身,似乎带着无限的留恋,却说道:“……是该回去了。”伊万喜出望外得没有注意到王耀的异常。
伊万表情正常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那走吧。”他想立刻带王耀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菊,最好永远都不再回来。
就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触碰王耀,伊万也只想陪伴在王耀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种种,铭记下他的喜怒哀乐,守护着他一生平安,也许时间能改变一切,再坚硬的冰也有融化的一天,伊万相信在自己的努力下 总有一天王耀会对自己很温柔,就像对那个人一样。——伊万这么奢望着,自然也不想与别的什么人分享他,更别说是在王耀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了。
伊万才刚转身准备向外走就听见王耀出了声。王耀起身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了,他依然攥着菊的手,然后定定的看着站在门口偷看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弗朗西斯,平静的语调里却透着坚定:“弗朗西斯先生,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余下的话被猝不及防的惊雷吞噬了,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失的闪电印在伊万错愕的脸上,比文艺复|兴时期的黑白画作更令人印象深刻,惊悚又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