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4月
诸暨白塔湖
白塔湖

夕阳衔山的时候,那些湖安静得一言也不发。
岸上站定,四野悄悄,一声喊渡的大叫,原始的寂寞就被打破了。对岸不久就发出橹声,一只小船咿咿呀呀地打远处摇来。船是极细长,极精巧的,犹如一只两尖的风菱.蒿一点,舟梢霍地跳出水面,逗起一层碎浪,舟尾却深深陷入水中,压一道深痕,两侧的水花耸涌遽走,眼皮儿一张合的功夫,船已行到面前了。撑船的老人,赤眉朗目,草蓑斗笠,银须白发在水上来去,极其潇洒,使人想到秋江的白鹭。
我夸赞道:老人家,船摇得好俊那。
老人摆手笑笑:老了老了,哪里及当年哟。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那才叫做水上飘呢。
我说那是的,不过爷爷你可是老当益壮呢。
老人大笑:你这娃娃会讲话呢,来来来,上船来,爷爷载你到别处瞧瞧去。
越王曾说越国的船“往若飘风,去则难从”,不错的,老人的船疾如泼风地箭射出去,岸上风景,幕布一般变幻。我站起来四下望望,看见大地上,满是镜子,那是湖泊,是最温柔的水泽。
湖是易碎的,纵只是一片云的流过。你听不到声响,但湖已是碎片,许多许多,映着天空的影子,这一块,那一块。零碎不成形,而又缀连于无形。使我想到一句话:水似柔而刚,似无而有,不落形象而又容纳万象。哎呀,讲的真是不错的。
湖多不大,几许清水成那么一潭,多几亩盈盈的碧浪又成那么一汪;却是密得很,间有水田交杂在里边。可以望得见草已是很绿,还有稻,且又茂盛,风一吹,一层一层波浪叠着散开去,再一阵风,又一波一波涌回来。
而那水,与五泄一边儿晶蓝一边儿莹绿又不同,它的水色只是澄明,浅处可见静沙和卵石,略深的地方,有错杂的水藻纠缠在一处。又极易染上色,望见清亮的天空是碧蓝,逢着岸边水鸟是雪白,偶有风起,携来百花的颜色与香气,那就,也泼洒些肆意绚烂的流彩,风晴日暖里,兀自欣喜。近岸的水边,还有疏落几丛小荷,幽寂无声里,悄然绽放。
天空与水面,只相隔纤细精巧的一段堤岸,浅绿的,埋住了零落的碎石。被反复踩踏过的丛生的青草,不见萎败,却是愈见得油光发亮,如佳人细腰间轻挽的裙带,美而不妖。那堤岸的神情,几分倦怠,几分随意,却是维系了天水间的沟通,用不着痕迹的一笔。水天一色的湖,造就了一处浑然天成的幻境。
置身于这湖田错杂之中,扑面而来是雨后的清新,清苦的土,柔润的水,缠绵于一处,似乎左右都有桃花落英与杨柳轻拂,紫燕呢喃无时不在,令人胸臆中常常鼓动飘漾起骀荡的春风。
而此时天色欲晚,晚霞铺了一个水面,湖水像是要溢出来,却又不肯溢出来,左晃荡一下,右晃荡一下。船渐多起来,湖中竞起唉乃声,驾船的渔人舟上浮起晚饭的炊烟,手于是捧着碗,而船行却并不停。脑袋让毡帽遮着,颇有野逸的情调。宋人有诗,最爱芦花经雨后,一篷烟火饭渔船,大概讲的就是这般景象。
犹忆当年陆放翁浪迹鉴湖,写下“船前一壶酒,船后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那份清雅,我自问及不上,却是愿从前人的脚步,沐浴一番高风。陆游是早早觉出乡野生活的自由无拘了。我也羡慕那样的日子,有田园的青草气息,又饱含了书卷的墨香,与世无争的隐者一般,躬耕于田,却又洞悉着人间奥妙,体味着人间悲喜。那样淡然的日子啊,载几亩荷花,种一畦蔬菜,乐天知命地去安享生命的恩赐。
我把目光投到来往的渔人身上去,他们脸上都写满着笑,是安于生活的恬然与满足。撒网收笼,摇桨扶舵,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偶尔相对驶过,憨憨一笑作为招呼,或扯几句家常。偶尔撞着了谁家的船,也没有人生气埋怨,温和地帮着推上一把。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突然感动。我无法获知那些风雨沉浮,是怎样把人心打磨,终成这样浑圆整洁的石子,如此朴实。我只觉得,他们像是在湖上面,又像已融入到湖里边去。也是,没有这些渔人,湖又怎么可以称作是湖呢?
恍然抬头。天空像是成了另一汪大湖,在人的头顶。人在中央,被上下的湖水包围,感觉着被环绕的幸福与安全。生命,会像眼前的湖泊,心地澄明,那么天上的,人间的湖,会有浓白的云朵,会荡漾温柔的水波。
湖是在心田,在最近,也最远的空间。
“坐稳喽~”撑船的老人一声吆呼。我稳稳身子,俯身掬起一捧水洗脸。那水,清冽干净,却没有冰凉的感觉。
林清玄说,一个地方的水开始污染,表示人心污染了。
我觉得,水若纯明洁净,人心莫不如此。
我又四下看看,天地还不曾白茫茫。
却是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