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是在傍晚时分叫人用轿子从偏门抬进来的。那时天暗,她下轿理了理衣裳,年轻的脸孔被新月雕琢成白骨般的银色。于是一群就着井沿儿洗衣服的下人都以为是在外地读书的大小姐回来了。但是不是。她穿过几道惊疑的冷森森的目光径自往那深墙里走,头也不回地拾阶而上。及至进门时下意识将指尖虚聚在一处,似要算算几时能脱离这境况,却很快又作罢。纵然她缺少一面算命先生的黄幡子,也知道自己的盼头左右好不过院里几树等着开春的灯笼海棠。
[第一]
你从徽州大老远嫁过来,做个小,值不值当?
她指尖捻捻衣角。爹等着拿卖我的钱救命。
这么苦,他得的什么病?
叫不上名,只知道重得很。她接过对面半大的丫头递过来的茶杯,捧在手心里一阵轻寡的暖。
啧啧,那真算你走运,嫁了我们少爷可就只有享不完的福分。就是这辈子不能指着讨要什么名分啦,甭说二少奶奶不是善茬儿,想想你这出身也该自己知道当心点儿行事。
她刚想点头,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眼珠转了一下才琢磨过来,把眉一挑,做出一副凌厉口气。这与你什么相干,反了天了,下人倒还管起主子来了?
你……
你什么你?叫三少奶奶!
那丫头一愣,还想辩驳些什么,眼光扫到她面上的神气忽地就馁了下去,赌气喊了一声儿,旋即抽身走了。丫头刚进她这屋门时跟她报过名儿,说叫叶子。她视线跟着追出遥不可及的门外去,人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榻上喝她的茶。
祭璃府上又添了位三少奶奶,这是第二日清早才在府中传开的事。只可惜前日晚上暮色太沉,没几个人瞅清楚她的模样。只有叶子一大早被少爷指去给她送茶,出来时却是满目鄙夷。旁的人见了纷纷围上去问东问西,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句话:也没见相貌怎样出彩,架子倒端得起哪!
于是那一帮不知根底的下人便竞相揣度起这女子的长相来,倒都忘了追问叶子是何以得出的这句评论。姚妮思握着茶杯立在窗口听着,愈听愈冷笑起来。不端着,还情等着被你欺负到头上来?她觉着她今早的反应再正常不过。欺负她的可以是这家的少爷,二少奶奶,她的婆婆,如果大少奶奶还活着也算一个,可就不能是叶子一个身价比她还低贱的丫头。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到门响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地回身,看见一个年长自己几岁的人,穿着身绣竹的长衫踱步进来。她猜这就是少爷。手指便又下意识地攥了攥衣角。
她是早听说过祭璃月的名目的。真说来倒也是个重情义的人,自从元配随小忆病逝之后就一直不肯再娶,二少奶奶古娉婷和她姚妮思都是老夫人逼着娶过门的,他是家中独子,老夫人恐怕从此断了后人。姚妮思无端觉得他一定不愿意见她,转念又不禁臆测起那个年纪轻轻就病故了的大少奶奶的模样来。还没待勾勒出一个半清不楚的轮廓,祭璃月已经从旁倒了杯茶,道:“那丫头就那个脾性,你别跟她计较。”
她知道他说的是叶子,便点点头说:“哪能呢。”
她不高兴他一来便为一个丫头说话,可她不明说。姚妮思没读过书,但那点儿起码的事故依旧装在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就是觉得有点渴。她一不很顺心就觉得喉咙发干,便提了茶壶连灌下两杯茶去。看得祭璃月在旁边笑:“茶哪有你这么喝的。”
“怎么?”
“茶得品。哪像你眨眼工夫半壶就下去了,不如下次叫叶子直接给你提壶白水来。”
她心里说喝个茶解渴原来还有门道的,抬袖蹭了蹭嘴角,说,“我……就是渴了。”
月蹙起眉头盯着她卦儿上的盘扣发了好一会儿愣,突然笑了,“你读过书么?”
她摇摇头。
“也不识字?”
“不识。”
他转过桌子去,冲她招招手:“来,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