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马洛准备一个人苦熬这一晚时，旅店的门忽然打开了。狂风和冷雨乘虚而入，揪了每个矮人的头发和胡子，也使邻桌的骂声更加响亮。随着风雨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披着深色斗篷，戴着兜帽的人影。
　　这个浑身湿透的新来者很识相地迅速关上了吱嘎作响的门，否则他一定会被酒馆众人使劲修理后扔回大雨滂沱的街道上，哪怕是他手里拄的那柄牧师神杖也救不了他。
　　陌生人的到来立即吸引了百无聊赖的马洛的注意。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牧师。这人全身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兜帽拉得很低，以致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中。马洛只能看到兜帽下露出的两绺稻草色的头发，还在淋漓地滴着水珠。牧师胸前挂着一枚镶有蓝宝石的圣光教会圣徽。
　　新来者略略环视了一下酒馆，便径直走到吧台前，斗篷在旅店的木头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迹。马洛注意到牧师略微有些驼背，于是他猜想来人可能是位六旬上下的老者。就在他在脑海里为这个神秘人物勾勒出一副冬天爷爷般的面目时，牧师略带嘶哑却年轻平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苦艾酒，谢谢。”
　　“没有了，尊敬的阁下，”满面油光的肥胖旅店老板从自己喷吐的烟圈中回过神来，半是惊讶，半是调侃地回应道，“三年前弗塔根公爵的一纸法令把苦艾列在了禁酒的名单上。那玩艺是种毒品，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尊敬的牧师先生。您不是本地人吧？”
　　牧师简短地答道：“不是。”
　　“难怪，”旅店老板两颊松垂的肥肉堆成一个滑稽的笑容，“不过您可以挑点别的酒。我想北郡的葡萄酒一定对您的胃口——本城的神父们都喜欢那个——如果您觉得不过瘾我们还有黑铁烈酒，就是价钱贵点。”
　　来客扭头看了看其他客人。马洛发现他转向自己这边，赶忙收回目光，埋头认真研究自己的酒杯。
“我想，我就要那位先生喝的那种酒了。”
　　“唔，日光朗姆？也是好酒，”旅店老板顺着牧师的视线朝马洛这边瞥了一眼，嘟哝着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摸索出一只装满液体的瓶子和一只玻璃杯放在来客面前。“三个银币。”
　　牧师抬起一只戴着破旧厚手套的手，从斗篷里摸出几枚银币递了上去。
　　“洛丹伦银币？”旅店老板对手中的钱皱了皱眉头，他的粗嗓门引得马洛不禁又一次抬起了头。“您就没有暴风城的狮盾钱或是矮人的‘麦大头’？您是不知道，这种早就停止流通的货币没有一定数额，兑换起来很难的。”
　　“十分抱歉，先生，”斗篷人低了低藏在兜帽下的头以示歉意，“可是我只有这些。”
“算了，看在圣光的份上，这顿酒算我请您了。”酒馆主人说，随手把银币抛进了身侧的一只抽屉，乌亮的烟斗又举到嘴边。
　　牧师道了谢谢，拿着酒瓶和杯子在最昏暗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神杖靠在墙角。而旅店老板，在已在烟草的烟雾中飘飘然地升腾到另一个位面去了。

　　他感到那只仍然抓着他手腕的手猛然握紧了。
　　“您瞧，那真是有很多……不过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她不停地叫我‘老爷’、‘大人’——圣光保佑她，她比我还老呢！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可能是睡着，也可能死了。‘大人，求您了，救救我女儿吧！’她这么说的，‘可怜的孩子在航行中染了重病，她父亲在王城陷落时死掉了，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年轻的老爷，带我们去见这里的牧师吧！求求您了！’我当时背上扛着一个几十磅重的大箱子，不便与她攀谈，想把箱子送到旁边的一艘船上再仔细询问，哪知她一把拉住我，从手上脱下一枚戒指在我眼前摇晃，一边苦苦哀求：‘只要您带我们去，大人，这个就给您做报偿！求您了！’我看了，那戒指虽不是什么贵重货，但确实是银的，蓝宝石也决不会错！那个栗色头发的女人——她女儿也是栗色头发——真拿她没办法！”
　　“后来呢？后来呢？你带他们去了吗？”
　　马洛隐隐觉得他不喜欢同伴的嗓音。那种喑哑低沉、带着歇斯底里的咯咯喘息的声音已经——不像人类了。也许酒精让他的耳朵也失灵了。
　　“我当然带她们去了！米奈希尔是个小港，可是人们都很好，不像暴风城来的家伙盛气凌人！那个孩子也没事，第二天风暴稍有减弱，我就看到她带着孩子，跟其他人一起上了去往暴风城的船。”
　　牧师松开了马洛的手。
　　“暴风城……”
　　马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将瓶里最后一点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那位奇怪的牧师默默地看着马洛享受这最后一杯甘露。从这场谈话开始到现在，他只喝了一口。
　　当他对意犹未尽地放下酒杯的马洛再次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初来时的平静，只是多了点轻柔，多了点疲惫。
　　“那枚戒指还在您这里吗？”
　　“戒指！哈！”马洛大笑道，因为酒欲和表达欲得到双重满足而全身舒畅，“我根本没有拿那个戒指！我，马洛•桑德斯，靠自己的胳膊挣自己的酒钱，从不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我尊敬的神父！圣光保佑那枚戒指！您这么关心那戒指，您认识那个戒指吗？不，我是说，您——”
　　神秘的牧师似乎能读到他的心思：
　　“她是我的妻子。”
　　“噢，妻子！”马洛这样说道，却忽然想不起来她是和刚才自己的演讲中哪位女子挂钩了。都怪他可爱的日光朗姆，像一位美丽姑娘秋波漾动的眼眸，令他心醉神迷却又欲罢不能。“您真幸运，神父先生！有一个好女人爱您。而我！我这个倒霉的搬运工，算是没戏了！女人真奇怪，不去看我健壮的胸肌，却爱看我干瘪的钱袋。算了，我干脆和朗姆酒桶结婚得了！朗姆，多么美丽的名字！”

　　穿斗篷的陌生人耐心听完他啰里啰唆的抱怨，最后点了点头，然后拿过神杖起身告别。
　　“您是一位正直而可敬的人，桑德斯先生。见到您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兄弟，神父——哎呀，这些都一样，”马洛快活而由衷地答道，也略微摇晃地站了起来，“牧师们都是好人，这话一点不假。请让我送您到门口。”
　　两人离开酒桌向深水旅店的大门走去。这时那桌水手已经骂累了，但他们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乘着酒劲扯着嗓子唱一首时下流行的歌谣，好像是关于在北伐中牺牲的伯瓦尔•弗塔根公爵的：
　　毒雾消弭了长剑的锋芒
　　烈焰焚尽了狮盾的荣光
　　那深蓝的旗帜啊，十三尺长
　　却无法为你裹尸疆场……
　　牧师打开门，却忽然站住了，回过身向马洛深深地鞠了一躬。
　　“万分感谢您，先生。愿圣光与你同在。”
　　“你也一样，兄弟。”搬运工用已经不利索的舌头尽可能清晰地回应道。
　　借着酒劲，马洛伸出手去拍了拍牧师的上臂。码头工人告别时都会这样做，以示关心和鼓励。
　　他做了，然后顿时酒醒了一半。
　　他的手掌隔着黑色的斗篷所触摸到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一条“肉做的”手臂，而是一根冷硬的棍子，或者至少是一根棍子状的物体。
　　假肢？可是他明明看到，那是一只灵活的左手……
　　随即他意识到，两人离得这么近，他却没有感觉到对方在这初春的冷雨里应有的温热呼吸。
　　他惊恐地望向陌生人的脸，清晰无疑地在兜帽的阴影下面看到了两只充溢着暗黄色光芒的眼睛。
　　水手和矮人们要求关门的叫骂声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角落。马洛瞪着这名他相见恨晚的同伴，瞠目结舌。
　　“你……”
　　陌生人迅速地向他再次欠了欠身，颈上的圣符在黑暗中映射出柔和的光辉。然后他转身冲向漆黑的街道，瞬间消失在咆哮的雨幕中。
　　马洛失魂落魄地关上了旅店的门。仅剩的五分酒意一点点褪去，陌生人自出现到消失的种种古怪一一浮现在他渐渐冷却下来的脑海。那帮水手又开始唱了：
　　愤怒之门见证你的锋芒
　　巨龙之焰封存你的荣光
　　不需奇迹将你带回我们身旁
　　你的身影，便是那无暇圣光！
　　马洛搬动双腿机械地朝二人坐过的角落走去。牧师剩下的半杯酒仍然无辜地静静留在桌上。
　　她是我的妻子。
　　她父亲在王城沦陷时死掉了。
　　我不是血色十字军。
　　“天哪，他是个……”
　　他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亡灵……”
　　　　　　　　　　　　　　　　　　　　　　　　　　　（全文完）

顶一个

高中自有高中手，我拜服

很棒！

顶帖，为了十五字，传说这里有十五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