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看他们两位这样针锋相对,他们共同的熟人柯灵觉得有必要表个态了。他以长者的身份批评了张爱玲的老实不客气,说,将近四十年后,张爱玲对《连环套》提出了比傅雷远为苛刻的自我批评,好像张爱玲终于醒过味来,在傅雷的批评面前低头认罪似的。
张爱玲是批评了《连环套》没错,说是一路胡扯,看得齿冷,但她是对自己高产状态下粗制滥造了这一篇而感到不满,傅雷批评的则是张爱玲笔下那一整个“轻薄”“轻佻”的情爱世界。
再者说,柯灵只见张爱玲反省了傅雷不以为然的《连环套》,怎不见她大刀阔斧地将傅雷深以为然的《金锁记》,修改成长篇小说《怨女》,傅雷看到这一篇,怕不会觉得是“文学史上最美的收获”了吧?
在《怨女》中,压迫与反抗这个惨烈的主题被淡化,豆腐西施银娣(《金锁记》里的七巧)当然是有怨恨的,但同时,也有虚荣,有期望,跟婆婆妯娌们怄气,斗智斗勇,这些成功消解了她的痛苦。银娣不是七巧,不是《呼啸山庄》中那坚忍的十年磨一剑的希斯克列夫,七巧们能把怨恨化零为整,凝聚成疯狂与戾气,长久地抱持,不能解脱。银娣没有这种与日常生活脱离的英雄气。,她更善于化整为零,把痛苦掰碎了,搓细了,放进细水长流的时日里,渐渐地感觉不到了,可以夷然地、正常地,随波逐流地活下去。
“最初她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这是傅雷对于七巧的概括,无法放到银娣身上,后者更像生活中的普通人,充满细节,没有主题,张爱玲削薄了七巧的“怒”,晕染七巧的“怨”,把抗争前沿的斗士,拉回深深庭院,跟《狂人日记》之类划清了界限。
“生活自有它的花纹,我们只能描摹”,张爱玲如是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应该是傅雷的文学主张。张爱玲是一个窥视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挂一抹冷嘲,一切留给读者去感受;傅雷则是亲自上场,给那些人排队,好坏分明,他要么是激赏,要么是批判。
此外,傅雷还提出《连环套》里用了太多古典小说里的语言,张爱玲倒是同意这个批评,她说她写香港的小说,为了营造旧日气息,会特意用一种过了时的词汇,这个以后可以改一点。——难怪看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里面的人动不动就是“你个小蹄子”,原来也是因为写的是香港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