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嬴政初遇阮阮那年，他十三岁，她十五岁。
他落进湖里，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世界蓦地 静了下来，却又仿佛在脑海中喧嚣着。一只纤细的 手臂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奋力向上游去，口鼻被 冷水堵住，恍惚可以看见彻蓝的天。
烈日当空，却没有温度。
他紧闭着眼，感觉到自己被放平在岸边，温软 的唇抵住了自己的，鼻子被掐住，一口气吹了进 来。
他当然知道对方是个姑娘，却不知道谁家的姑 娘这样肆无忌惮地轻薄一个男子。虽然他年纪不 大，但好歹男女有别。
咳出了一口水，他醒转过来，刚一睁开眼，啪 的就是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听过没有！小小年纪自 寻短见，你真是找死！”她说着，不解气地掐了他 的胳膊一下。
嬴政心想，他本来就是来找死。
“别这样阴沉地看着我，你惨，惨得过我 吗？”她咬牙切齿。

嬴政麻木地看着她转来转去，又气恼又懊恼， 口里喃喃念着：“穿越也不挑个好时代，这什么地 方啊，也太荒凉了吧！”倏地转头瞪他，“喂，我问 你，你们皇帝叫什么名字？”
嬴政怔了一下：“皇帝？什么是皇帝？”
“就是……最有权力的那个！”她比手画脚地解 释了一下，忽地又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什么是 皇帝？难道说这个时代还没有皇帝？春秋？战国？ 这里是哪里？”
嬴政好奇地看了她半晌。“秦国，雍城。”
“你们国君是谁？”
嬴政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嬴政。”
“哇哇哇哇！”她兴奋地转了个圈，没有想到平 民避国君讳的问题，“下面是见证历史的时刻了！”
“你到底是谁？”嬴政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看 她的穿着打扮，都不像秦国人，也不像其他六国的 人。
“我叫阮阮。”她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是个 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人。”
嬴政盯着那只小小的手，有些不明白她的意 思，但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赵正。”他说，“我叫赵正。”

赵正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大王，大王，吕相到处找您！”
“政儿，你又跑哪儿胡闹去了！”
赵姬的脸美艳得不近人情，高高挑起的眼角自 上而下审视着他。
嬴政一言不发，阴沉着脸。
赵姬挥袖说：“还不去见你仲父。”
那瞬间，他看到她脸上一丝嫌恶。
这样的嫌恶他也曾在她脸上见过，那时他那可 怜的父王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等死。
懦弱好色的父王，凉薄寡恩的赵姬，这就是他 的父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什么他一点都感觉 不到？
父王的尸体还未冷去，他便听到了吕不韦和赵 姬的密谋。
宫里的人窃窃私语，说他的生父不是王子异 人，而是吕不韦。
他不是秦国王孙，没有资格当秦王。
可说到底，他也不是真正的秦王

真正的秦王，是吕不韦。
嬴政跪坐在吕不韦对面，毕恭毕敬地喊了一 声：“仲父。”
阮阮一见赵正，立刻又哭又笑地扑了上去。 “阿正阿正，你快来帮帮我，教我认字吧。”
赵正讶异地看着她。“你不识得字？”
阮阮绞着手指，有些难为情：“我当然认得 字，只是不认得你们这里的字。”
程邈嗤笑一声说：“不认得就老实说吧。女子 不识字，不可耻。”
程邈是赵正的朋友，之 前赵正托程邈照顾阮 阮，但两人的性格似乎不太对盘。阮阮眉头挑了一 下，大声说：“女子怎么了？是大篆太难看了，我 不懂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写的字你还未必懂呢！”
说着从一边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刷刷写了几 行字。
比划极少，简洁利落。
程邈蹲下来，仔细看了许久，咦了一声。
阮阮得意地笑。“怎么样？比大篆简单好看 吧！”

程邈又咦了一声。“这是哪国的文字？”
“中国。”阮阮答道。
“钟国？没听过，蛮夷小国吧。”程邈摸了摸下 巴，仍是钻研地上的字。
阮阮似乎被激怒了，上前要找程邈算账，赵正 拉住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学认字？”
她轻易被转移了注意力。“要找工作啊，不识 得字，就只能干体力活了，我体力又不行。”
程邈抬起头来说：“我教你大篆，你教我这 个……这个叫什么？
阮阮说：“繁体字。”
程邈奇怪地说：“明明很简单，却叫繁体字。”
赵正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让他很难受，心头沉甸甸的，一股凉意挥之不去， 就像溺水一般。
“喂，你抓疼我了！”阮阮用力抽回了手，白皙 的手腕上微微泛红。
“对不起……”
他的道歉她并没有听进去，一转头便又投入和 程邈的辩论之中。

“这些字虽然简单，可惜不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好用就行了啊！”
“肤浅，没深度。”
“你才庸俗，没文化！”
赵正手指微微蜷起，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每个人都看不到他，都无视他？
“阮阮，我教你认字吧。”他脱口而出。
“好啊！”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程邈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赵正搬空了程邈的藏书，摊开一卷书简，一个 字一个字耐心地教。阮阮右手托腮，记忆的时候会 闭上眼睛，眼睑上可以看到眼珠子轱辘转，即便隔 着一段距离，仿佛也能感觉到她身上传递来的温 度。
温暖而舒适。
送嬴政出门的时候，程邈低声说：“大王，阮 阮形迹可疑，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赵正掸了下衣角沾到的灰，漫不经心地 说：“你不是在她身边吗？由你负责调查她的背景 吧。”

第二
章不知道是她没有故意隐藏自己的背景，还是捏 造了事实来欺骗他们。相处不到三个月，她便几乎 把自己的家底交代了干净。
上有双亲，左右无兄弟姐妹，在人生的道路上 迷了路所以才来到秦国。
“我家在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夸张地比 了个手势，“就算拍死一万匹千里马也到不了，但 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
程邈说：“你吹的吧。”
“真的。”阮阮严肃地说，右手握着她的专用树 枝，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又在旁边补了 几条线。
赵正渐渐看出了轮廓：“是地图。”
“嗯嗯。”阮阮用力点头，“这里是陆地，这里 是海洋，这里还有几个小岛……大概是在这个位子 吧，我也记不太清楚。我是从这里来的。”
程邈摸着下巴沉思：“那里还有个小岛吗…… 没听过。”
“你孤陋寡闻，不怪你。

“如果是那里的话，有车马和船，也能回去。 ”赵正说。
阮阮的脸色忽地黯了下来，摆了摆手。“你们 不会懂的……我好想回家，这里的东西好难吃，没 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妈妈……”说着坐了下来， 抱紧了膝盖。
赵正和程邈面面相觑，找不出安慰她的话。
“阮阮，我们去认字吧。”赵正拉起她的手腕， 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阮阮托腮问他道：“阿正，那天……你为什么 跳到水里？”
少年比她小两岁，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稚 嫩的双肩似乎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和阮阮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会想起宫里那些 人和事，但不是不想，便能永远逃避。
突然之间，他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父亲过世后，母亲和义父联手，谋夺父亲 的家产。”赵正紧紧攥着拳头。“我什么也做不 了……”
阮阮沉默了很久，久到赵正以为她根本没有听 进去，终于才听到她说：“你还小，他们会老，到 时候抢回来就是了。程邈说了，你这世间少有的奇 才。”
赵正 勾了勾唇角。“是吗？”
“是啊，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以去投靠秦王 嬴政，为他效命。那人祥云罩顶，紫气东来什么 的，反正将来必定一统六国，成为千古一帝！”

赵正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你见过他？”
“见过。”阮阮面不改色地吹牛。“一表人才， 虎背熊腰，绝对是人中龙凤！你笑什么，我很认真 的！”
赵正微微点头，笑着说：“我信你。”
阮阮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我的眼光绝对不 会有错的！”
赵正在心里说了一声——谢谢。
谁也不知道嬴政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大概 这个年纪的少年每天都在成长着，三天不见，便焕 然一新。然而这样的变化有人见了却不觉得开心。
赵姬看他的目光又嫌恶变成了微微 的恐惧。
他不像那个懦弱无能的异人了，越来越像吕不 韦，一样的冷酷专断，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眼神总 让赵姬毛骨悚然，像是被猛兽紧紧盯着，随时可能 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而当年的吕不韦，却成了今日的异人，同样恐 惧着嬴政的成长，不敢再接近赵姬。
“吕不韦，你也怕有一天，自己不得善终 吗？”赵姬的目光有如蛇信，恶毒而恣意地笑着。 “我要离开王宫，你必须帮我。”
嬴政目送赵姬的车马离开王宫。

他们只知道他变得冷酷，不知道他藏起了所有 的温柔，只给一个人。
“阿正阿正，下个月月初我们一起踏青吧。”
原来又是一天春至。
“阿正阿正，程邈那个小人欺负我！”
赵正不大高兴。
“阿正阿正，有人送花给我！”
派人偷偷做了那个人吧。
阮阮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历史这回事，忘记 了自己曾经想要见证秦王扫六合的历史奇观。她成 了秦国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跟着程邈打打杂 赚点小钱，既抠门又抠门。
“阿正阿正，我们去逛街吧。喏，我们来赌一 把，我抛圆钱，如果字朝上就阿正付钱，如果字朝 下就程邈付钱，立起来就你们两个一起付钱，摔成 两半就我付钱。”
程邈嗤笑一声，拍了一把她的后脑勺就 跑：“知道你小气！”
阮阮追了上去：“还不是你抠门不给我工钱！”

赵正微笑着跟在后面。
阮阮追着程邈打。
赵正的微笑渐渐敛去。
“阮阮。”赵正出声喝止，阮阮停下脚步回头望 他，赵正说，“过来。”
不久之后，程邈因罪入狱，不是什么大罪，但 却得蹲上几个月牢房。
赵正说：“阮阮，你搬到城里来，我可以就近 照顾你。”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赵正，还是 嬴政。
程邈不在的时 候，阮阮一个人常常发呆，赵正 踏进院子总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树梢，眺望远方。
遥远的东方。
她已经认全了大篆，也认识雍城每一个人，就 好像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但常有一些时 刻，她会突然陷入沉默，只是这片刻的沉默也让赵 正心惊。
因为她还在思念着自己的家乡。
赵正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她的背影。柔软的花 瓣落在他额间。

“阿正，我还是很想家，很想很想。”她的声音 低低的，像哭过一样沙哑，“刚到这里的时候，我 常想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回去了，几年过去，我放弃 了这个奢望，但如果真的回不去了，我会很难过 呢……”
“为什么要回去呢？这里不好吗？”赵正身形微 动，向前走了半步，“有什么东西，是你家乡有 的，这里没有的，我都帮你找来。”
“找不到的。”阮阮轻轻摇头，“我的家人，我 的朋友，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别……别走……”
我也可以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一 切……
“阿正？”感觉到身边一沉，阮阮转头看去。
赵正坐在她身侧，凝视着她。“阮阮，今年我 要行冠礼了。”
“啊，是啊……”阮阮心跳漏了一拍，往后一 退。
“有很多人向你提亲。”
突然话题又转到她身上，她茫然地点点头。
赵正说：“嫁给我。”

阮阮怔了怔。
赵正说：“有个秘密，我瞒了你许多年。”
赵正说：“我有另一个名字。嬴政。”
阮阮迷迷糊糊被接进了宫，花了三天时间来消 化“我哥们是秦始皇”这个信息。
直到嬴政正装出现在她面前，她才一副惊吓过 度的样子，躲进角落里。
仔细想想这几年来对秦始皇大不敬的地方，真 是被坑一万次都不够啊！会被抓去修长城的吧！会 被抓去陪葬的吧！
“阮阮，你在抖什么啊……”嬴政好笑地看着 她。
秦始皇怎么跟传说的不太一样，是历史骗了 她，还是赵正在骗她？
阮阮牙齿打颤：“那个……叩见吾皇，还是陛 下万福金安，还是什么来着……反正……秦始皇， 你好，你全家都好……”她语无伦次了。
嬴政脸色一沉：“不好。”
阮阮吓得跪倒在地，脸色苍白。
“唉……”嬴政无奈地叹了 口气，“有这么怕我 吗？我还是我啊。秦始皇是谁？这名号听起来不 错。”
阮阮心想，就是你啊……
“你不要杀我啊……”阮阮处于崩溃边缘，尤其 是被嬴政刚刚严肃的表情一吓，心跳都有气无力 了。
“我不会杀你，我会娶你，做我的王后。”他握 紧她冰凉的手。“后天我在蕲年宫举行冠礼，宣布 立你为后。”

“不……”阮阮无力地说了一句，接触到嬴政的 眼神，又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历史没有骗人，嬴政还是嬴政，只是赵正不是 嬴政，嬴政也不是赵正。
程邈知道阿正的身份吗？
阿正是秦王，那为什么还让人关着程邈？
秦朝律法真是难懂，明明没犯错，也要关那么 久。
难道真的要嫁给阿正？
嫁给秦始皇？
这个想法让她打了个寒颤。秦始皇是千古一帝 没有错，不过这种名号跟万人斩杀人狂差不多，伴 君如伴虎，更何况是千古一虎，一定会死的吧……
睡一觉，一觉醒来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