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路
一、七个土匪和一个人质
那年深秋的一个寻常下午,阳光照进密林里,一地干枯落叶,踩在上面哗哗作响。密林里围坐着七个人,他们中央的土坡上面生了火,火上架着一锅汤,冒着浓烟,却不怎么香。
“不好吃也没别的吃。”说话的一脸大红胡子名叫程咬金,他拿起勺来舀了一碗,递出去。第一个接他碗的人叫尤俊达,山东武南庄的庄主,披一件灰呢子大衣。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揪了揪程咬金的布衣裳,说:“哥哥,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程咬金接着盛汤递汤,一边答:“这身方便,等会好办事。”说着一递手,一碗汤放进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手里,“牛鼻子,赶紧趁热乎吃。”
道士名叫徐懋功,在山西二贤庄做谋士,长须长眉看不出年纪,瞥了一眼程咬金,不说话,低头喝汤。
走过来两个人,各自拿了两碗走回原地方坐下,递一碗给旁边的人。取汤的人一个叫王伯当,另一个叫单雄信,一碗汤递给谢映登,另一碗递给秦叔宝。前三个和徐懋功一样,来自山西二贤庄,庄主就是单雄信。他搅和几下碗里的汤,尝了尝,皱着眉看看身边的秦叔宝,说:“哥哥,凑活吃点,下回去山西,小弟带哥哥吃好的去。”
秦叔宝一笑,顺嘴搭话:“行,吃什么去啊?”
“上回那扒五丝熊掌不是没吃着吗,咱再去一回?来个糖醋鲤鱼,干扣肉,葵花鸭子……”单雄信掐着指头眉飞色舞,话没说完,“当当”几声,程咬金狠敲了几下锅,瞪着眼睛:“有完没完?”
徐懋功一兜手从程咬金那抽过大勺,放到一边。
尤俊达拍着程咬金的背,笑道:“哥哥,别急,等我们回了山东……”
“还说?再说这锅汤水更没味了。”王伯当吃完了,放下碗,摸出根烟叼上,找不到火,扭头看着谢映登。
谢映登不抽烟,却总是随身带着火。他放下碗,从大衣内袋里掏出火柴点上。再低头一看,地上有点坡,碗斜着,半碗汤没剩下多少,也不想喝了,就放在那。
王伯当看他脸色不好,又没胃口,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别紧张。”
谢映登低头笑了一下:“我不紧张。”这一笑没有维持多久,本身也没有什么笑意。
王伯当吞云吐雾,十分满足,仰靠了靠身后树桩。侧头看了看,谢映登低头望着地上的汤痕。王伯当将抽了一半的烟递过去:“来一口?”
谢映登迟疑地看了看他,凑过去扶着他的手吸了一口,嘴唇稍微有点碰上,放开时人有点抖,闭上眼睛深呼吸,缓这一口烟劲。
王伯当别过头去,眯了眯眼,就着自己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烟,同样的手指部位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吐烟的时候转过去看,谢映登已经缓过来,脸上有了点微笑。王伯当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加深了这个笑。
“头一回都紧张,以后就好了。”王伯当又离近了点,轻声说:“等会你跟着我,别害怕。”
谢映登点点头。
另一边程咬金偷偷摸摸溜到一颗树后,掏出一个水壶,刚喝了两口就被抢走。
尤俊达一早盯着他,知道他带的是酒,攥着壶带不给,拿手拨他:“哥哥,哥哥,少喝。误事。”
程咬金手追着壶:“哎别洒了。我这是给大伙驱寒的。”
“那正好。”徐懋功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转手递给单雄信,“多谢程老弟一番美意,大伙一块驱驱寒吧。”
单雄信喝完给谢映登,谢映登转给王伯当。只见徐懋功一打眼色,王伯当明了,仰脖喝个见底,冲程咬金一乐:“哎哟,哥哥对不住,我这手一滑,喝没了。”
程咬金气得脸通红,瞪着徐懋功:“行,老道,我记着你。”
尤俊达半拦半抱把他推走,嘴上哄着:“哥哥,不就一壶酒嘛,咱回了山东,让你喝个够。”
程咬金拉过他的胳膊:“这可是你说的。”
尤俊达一笑:“一言为定。”
这边他们胡闹玩笑的时候,秦叔宝站在半坡上,手上拿个小双筒望远镜,透过许多层枯枝看着低谷处的铁道,灰白路基像一条玉带,松散地搭在两座山坡之间。昏黄的夕阳透过枯叶照在铁轨上,一眨一眨地闪着金光。日光还未退去,空气中已有寒意。秦叔宝掏出怀表看了看,啪地合上,放回口袋。
身后传来树叶沙沙的声音,叔宝的手下意识地摸上腰里的枪。
“哥哥。”
听出是单雄信,不着痕迹地放下手。
单雄信喝了些水,压了压嘴里的烟酒味才过来。不是秦叔宝嫌味道,而是他身体不好,医生嘱咐少碰烟酒,而单雄信最从医嘱。
秦叔宝回头冲他笑笑,说:“时候差不多了,叫兄弟们准备吧。”
他们七人收拾好行囊,踢散了柴堆,半坡腰藏好了马,找几棵结实的树挂上绳索。靴跟磕着土路,顺着山坡小步滑下去。一到坡底,秦叔宝带着众人藏进一片灌木丛,在里面等着,等山头上他们带下来的石子都落了地,没有声音,才又出来。
就在灌木前方支起木架,横拦在铁轨上,铁轨两边石头拨开,将木架根基埋进去,堆上几层,堆高,压稳。再将木架前面铺成几个坡,给车缓速。
等都办完了,七人回灌木丛里,点上提灯,等着天彻底黑下来。
风流云动,天幕转暗,几盏灯照着眼前,除此之外无月无星,天边一片暗红,似乎将雨。夜也凉了下来,几人凑着灯边暖手。王伯当轻声唱起一首民歌,悠扬委婉,唱的是遥远的家乡。谢映登和尤俊达也听过,会唱的地方跟着和。徐懋功撵着胡须闭着眼听,程咬金拿根树枝在地上划,单雄信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七个人面色沉如水。
秦叔宝手贴着腰侧的枪,手指轻点着节拍,眼望着一片漆黑的前方,火车来的方向。脚踩在铁轨上一会,又趴下来贴着耳听,渐渐地传来嗡嗡隆隆的声音,连绵不断仿佛猛兽的呻吟。秦叔宝眼睛一亮,说了一声“来了”。
歌声断了,木棍折了,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摸上腰里的枪。灯灭了,独留了一盏,秦叔宝提在手里照了一圈,将它挂上铁轨当中的木架,照着轨道下面的白石路,漆黑之中镀上一层金边,像烧透的炭一样。他脚踩在轨道上,脚下的石头随着大地震动滚落。
伴随着沉闷的轰鸣,巨大的白色光团顺着前方的弯路转过来,在交错纷杂的枯枝间缓缓地流动,照亮了这片丛林所有的秘密角落,最终笔直地照耀着前方驶过来。七个人压低帽子,白布蒙面,或鹰或狼的目光随着这团白光而动。秦叔宝一手拎着枪,另一只手闲散地垂着,迎着光站在木架上。白光清晰地勾画出他的剪影,他站得很直挺,显得比平时高大。
钢铁巨人受到路面的阻碍,发出刺耳的哀鸣,铁轨两侧擦出金色的火花,喷发出浓密的白烟停了下来。
白烟自脚下腾起,盘旋而上,鬼魅一般地吞没了秦叔宝的身影。
灌木丛边几声惊天的枪响,火车里面传来了尖叫,纷乱的奔跑、碰撞、破碎声,又几声枪响过后,彻底安静下来。
分头行头。徐懋功守在车下。单雄信砸开了列车长室的门,空无一人,一番搜刮,没什么货,便往前走。王伯当、谢映登紧随其后,秦叔宝走在中间,程咬金、尤俊达断后。
进入车厢,惨淡的灯光映在他们白色的面罩上,露出的两个孔里透着凶恶的眼神。耳边一阵阵隐约抽噎和哆哆嗦嗦的呼吸声,乘客已经簇拥在两侧座位上,将中间过道干干净净腾出来,畅通无阻能看穿好几节车厢。
单雄信很满意,双手在前面一排,说:“很好。别逞英雄,没有意义。”
话音刚落,王伯当朝天放了两枪。
半开的车窗外透进一股股的冷风。这回车厢里连抽泣声都没有了,只有几声微弱的倒抽凉气的声音。忽然有个婴儿哭了,不知道捂上了多少层,听上去隔了很远。
单雄信有些烦躁,径直向前走,王谢二人跟着他。
刚才的一阵冷风吹得程咬金身上一凉,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秦叔宝警觉地回过头,尤俊达眼疾手快将程咬金的面罩拉好,可仍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小部分脸。秦叔宝四下巡视,回应他的是迅速闪避开的一双双惊恐的眼睛。他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前面单雄信那边传来两声枪响,他抬眼看看,眉头皱得更深,加紧脚步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