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是因为不疼,他的注意力就无法分散,他能清醒的认识自己正跪在金銮殿的至尊之位上,如向苍天请罚,他能回忆起那些仰望自己的臣子听到廷杖时畏惧又嘲笑的眼光,他能感觉到凉风在吹拂他微微发抖的燥热身体,他甚至似乎能感觉到戒尺上细密的纹路是怎样,缓慢稳定的,毫不留情的一下下印入了他的肌肤。
这种难堪甚至远胜于被打的鬼哭狼嚎,因为太冷静,太清晰,太不容置疑,让他能品尝到羞辱这两个字心底是怎样如河水般流淌、荡漾,无孔不入的渗入到了每一个角落。
皇帝俯着身,手指不觉微微前伸,把住了龙椅扶手处镂刻的花纹,他的周身在一直的抖,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旋即他又使劲将这种软弱往回咽,若是痛打的体无完肤,流两滴眼泪还算情有可原,这样恭敬、严肃、不留情却并不疼痛的责打,却被打的哭了,这算什么!又算什么!
萧靖打了十下,停住了,冷冷吐出三个字:“《帝范》,背!”
皇帝感觉到眼里微湿,却是咬牙连头都不肯抬的,冷不丁听到萧靖这一声叱喝,直如幼时令他背书一般,竟是一怔。萧靖察觉到他的走神,冷哼一声,手中戒尺突然“啪!!”的一声重拍到臀圞部,皇帝不防,“啊”痛呼一声,下一刻,忙咬住唇咽下尾音,却觉得臀上火辣辣的存着余痛,而周身那燃烧的火焰,已快要扩散到整片大殿中。
萧靖只狠打了这一下,就停住了手,戒尺贴在皇帝炙热的肌肤上,一动不动。皇帝知道萧靖在等待什么,虽羞惭莫名,仍不敢不去用昏沉的头脑认真回响《帝范》。毕竟十年前所学,太傅刚走不久时,他还能偶尔翻起追思温习,太傅走了这么多年,这《帝范》也随了那时间如落花般无声无息的流去,只残存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大片大片的空白在脑海里来回的爬,那戒尺就那么冷静的挨在臀圞上……那么冷静……皇帝用那指甲狠狠的一抠龙椅上的金漆,他发现越是自己努力想忘掉的,就越发触目惊心的感受到,越是自己拼命想记起的,就越发慌乱焦虑的一塌糊涂。皇帝想了足足半刻钟,那帝范的片段就像抓不住的泥鳅,看似清晰,然而一碰,不是从指缝中溜走就是支离破碎了。
一字未出,端的是冷汗直流。
“陛下您还没想起来吗。”萧靖冷静的声音传入耳畔。
皇帝发现自己的小指尖开始轻颤,不知是惧是羞,他深深吸气,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道:“朕闻大德曰生,大宝曰位。辨其上下,树之君臣,所以抚育黎元,钧陶庶类,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皇天……皇天眷命,历数在躬,安可以……安可以……滥握灵图,叨临神器……”在他开始背第一个字的时候,萧靖手中的戒尺再次以相同的节奏拍在相同的地方,依旧是那么的稳定静肃,不疾不徐。
明明不痛!明明不痛!却像鞭子一样毫不留情的抽到了他的心底,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皇帝感觉到自己的狼狈,他想露出一点笑容,他想背的流畅自如,他想像一个真正的帝王般既深明大义又威加海内,可是……狼狈的依旧狼狈,记不住的,到底是记不住了。
皇帝已不知自己忍羞含泪颠三倒四背了多久,也记不得萧靖那不软不硬的戒尺在身后打了多少下,只要他在背,他就在打,他背不出,他就停手静静等待,这种难受痛苦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接近窒息的边缘,偶尔能浮出水吸一口气,又立刻淹住了口鼻。
直到戒尺拍在臀上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层层交叠,甚至有了越来越深的痛感,皇帝终于停了口,转头对萧靖慢慢道:“《帝范》十二卷,虽不长,朕却有近八年不曾看过,凭着太傅曾经的教导,勉强记得这前七卷,后面却是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请太傅……重责吧……”皇帝骄傲的唇角泛起丝凄凉的笑,握紧拳,微微俯了俯身,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