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以揣度的方式去虚构事实。” －－“好让人觉得那不曾发生过。” 　　１　　大约是距离中考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黑板上的倒计时在连续一段时间无人打理后，终于连带着十位数字被一起擦掉，有55锐减为44。那个时候我坐在F前面。为一道几乎没有条件的化学推断题伤透脑筋，翻过草稿纸发现背面也是满的。之前背的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把笔一扔，故作潇洒地斜靠向椅背，抖起脚来。　　然后是被从办公室回来的同学告知“你和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过了提前招生考试，陈老师说你们可以回去了”的新闻，我的一只脚刚离开地面。　　瞬间感觉很多双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来。重心不稳的我居然完全没有理解般地追问“那个是什么”，直到看见他口中的某某站起来，用很大的声音问道“你说真的吗”！　　我开始把书一本一本往包里装。拉扯出来的时候发出响动，有人咂嘴，随后是笔摔在桌上的声音。“啪”！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因为不知来由的紧张而烦躁起来。　　彼时Ｆ就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手，拍在我的后脑勺上，幽幽地说了句“恭喜你啊”。　　我回“谢谢”。　　然后突然想这是在干什么啊，“你……”地说不出来。　　“到了那边就不要再这么随意了，高中的东西会难得多。”Ｆ的表情里有杂糅的情绪，像是拼命忍着笑意，然而又好像只要稍稍牵动嘴角，又能立刻哭出来那样。果然，他说：“我是哭笑不得啊，自己没考上，只好继续垂死挣扎啦。” 　　Ｆ。我发觉自己有点想哭。　　在跨过讲台走到门口时回头，又看到了角落里向我眨眼示意的Ｆ。他用“再见”的口型作了类同于诀别般的总结陈词。　　发不出声音的。在唇齿间穿梭往来的。再见。 　　从五楼的教室往下走。走到四楼记起曾在这里小腿抽筋，趴在楼梯上动弹不得。不断有人经过，除了“怎么了”便是“你还好吧”。我摇头，一遍一遍地说“抽上了，等等就好”。三楼的时候遇到不认识的老师，他看到我手里捧的书，立刻明白什么似的样子，对身后低头尾随的女生说：“你看看人家，都要去读高中了喏，你呢……”女生抿着嘴唇，瞥了我一眼，继续往上走。　　二楼。初中前两年的班级所在的楼层。我不打算从教室那边过。　　然后我就离开了整栋楼。看到一整面围墙，有块矮一截的地方能轻松翻阅。想到刻有“忍”字的书桌，不知道还会被多少人用到。想到很多，饭菜特别难吃的食堂和从来没有上去过的天台。脑海里频闪的旧时光渐次剥落，是圣贤又美好的气派。　　－－好像做梦一样。

３　　如果向前追溯，回到升入初三的九月，Ｆ和我一起被分配到竞赛班。彼时仅仅是见面点头微笑的关系。　　真正称得上朋友的是女生Ｍ。　　她是那个拎着书包风尘仆仆最后一个飘进教室时还不忘了大声疾呼我名字的人。“你果然也在！”我只好掩面。　　她总是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是早慧型的，凭着早慧最后一点尾巴考进了竞赛班。Ｍ在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咯咯咯咯地笑，停也停不下来。　　开学后她坐在我后面，与Ｆ是同桌。上课时喜欢把脚搁在我的椅子上，而我也总能低头装作找橡皮，把她的鞋带绑在桌腿上。　　不过这种情况在座位调整以后就不复存在。她搬到了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而我与Ｆ成了同桌。因为“学习不用心”和“成绩越来越糟”，被班主任斥责时我看到她拼命点着头。　　然后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晚自习的时候Ｍ趴在桌子上，把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抽动的肩膀有时是笑得发颤，而没有声音的时候，想必是哭。她的数学不行，这我是知道的，三天两头被数学老师牵到办公室，往往在自习课结束才回来。　　那个时候－－依旧熟络的时候－－她会拿着白纸来问我题目。一次两道或三道，几何居多。我在添了许多条辅助线后她会皱起眉头，“等一等，还不懂”或者“然后呢”。有一次我讲完Ｍ一动不动，嘴里反复说着“我懂了我懂了”，回到座位就把本子和笔扔在了地上，抓着椅背蹲下去。　　我远远看着哭泣的Ｍ，心里竟是无动于衷的感觉。　　记得在班里朗读作文时提到“盯着头顶疯狂转动的风扇，目不转睛地看，无时无刻不觉得它立刻就要掉下来砸在我的头上”，结果下课Ｍ就激动地跑过来和我说“我和你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我说，“这样啊”。Ｍ自然不知道，我经常是在回头时发现她保持那个昂头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吱嘎作响的风扇那种表情。　　我清楚她想的是什么。　　可以否认出于孤单，否认害怕被忽视，否认因为比不过人家而有羞耻感。并非急于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可以不屑一顾地笑出声来。　　被蒙在各自的鼓里。某个因素从中作了梗。内心是被铁丝网纠缠笼罩的阴霾，无声无息分裂成的成的两块碎片。

亲爱的Ｆ：　　看到你成熟了的模样。从硬朗的外形到青色的下巴，变低沉的嗓音和宽大的手掌。我想我该为你能变成现在的Ｆ而高兴吧。蛋我很自私地落寞了一番。Ｆ不再是那个可以被我欺负的，说话总要吞咽唾沫，把手插在口袋里拔也拔不出来的玩自闭的小子了。　　其实想想，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最近我把你写进一篇叫《忙音》的文章里，你在里面扮演一个安静木讷的少年角色。怎么样，我没有歪曲你的形象吧，Ｆ。本来想要记叙往事的，但写下的都是零碎的片段，又担心以为“主题不鲜明”而被退稿。很苦恼呢。说实在的，校园生活可以从“学校旁边奶茶店的诡异冷气”一直不着边际地写到“跑上五楼洗水池来洗头的不良少年”。你都记得吧。但我选择了回避。　　同样的。回避了曾经欺负你，把甲壳虫丢进你杯子里的坏事。　　回避了你在某一次被我气得撕掉自己数学书的蠢事。　　回避了你说过只告诉我一个人的，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往事。　　我怕这些都是你想遮掩的伤疤，而我不愿扮演一个撒盐者的角色。所以你不知道，当我看到现在洒脱稳重的Ｆ，可以自然地牵起一个女生的手时，我开始激动地相信了郭敬明的“时间是治愈师”的说法。　　你记得当初是用怎样沉痛的语气告诉我你的母亲葬在鹿山公墓，你的父亲因为涉嫌杀人而关在监狱的事么。出游路过监狱时你把座椅的里子挖出来，我就察觉到了你的不安。我不该追问的，更没有想到这样两件对你打击巨大的事其实是一件事。　　当时你说，除此之外你有一件很后悔的事。　　母亲过生日，你问她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帮她洗过脚。你说“可以”。但由于什么原因而耽搁了。于是母亲要求“那你欠我一次吧”，你当即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下来。　　出事前一天，母亲再一次向你提起洗脚的事，那个时候你急着出门。　　后来。在你上晚自习的时候，你的父母因为方紫的事起了争执，最后动起手来。　　谁也不会想到那样的结果。　　从此以后，你最怕听到的就是“洗脚”这两个字。　　我说的太过沉重了。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重陷绝望的泥淖，只是知道你能够释怀，有些感触而已。现在的Ｆ已经无法与记忆重叠了。我不会寄出这封信的，和以前一样。　　你要一路走好。亲爱的Ｆ。　　　　　　　　　　　　　　　　　　　　　　　　　　　　　　　　　给Ｆ的第十封信　　　　　　　　　　　　　　　　　　　　　　　　　　　依然放在没有时光机的我的抽屉

８
那张照片我再也没能看到。也没有听到过关于Ｍ的消息。Ｆ搬了家，从前的电话成了空号。我们再也没有遇见彼此。而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打向曾经的电话继续断线。切断回忆的忙音刚好覆盖心跳的频率。　　他们是只属于我的过去，纸片般轻薄的少男少女。　　－－来自那些被时间处决的，早已恍惚得分不清真伪的美好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