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家店,他四十年前离开的时候,还不在这里。
动了动有些干燥冰冷的手指,他握紧了咖啡杯,温暖通过指腹一丝丝渗入,他却无法感到丝毫的温暖。他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杯子里,或是眼前,都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是一个人,和记忆中的不大像,但,真的是他。
『洛。』
他听见自己说。
苍老了,已然苍老了。
2
记忆中的自己,一口一个「洛」,清脆得如同从竹叶上滑过的水滴,而如今,竟像是竹叶一般瑟瑟发抖。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顿了一顿,『柏乔。』
阳光从窗外舞动着落在他的银发上,他整个人都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岁月把它们剪碎纹上了当年少年的眼角,额头,一寸一寸,终究是如深深植下的藤蔓,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还记得曾经,说不上是哪一年,骑着单车从田野上穿过,风信子送来春天的气息,远远的,一路飘扬而来,像是海鸥张开翅膀飞翔,一瞬间化为幻影,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泥土的味道。
那一年,谁曾说过,一生一世,在一起。
咖啡店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每每有人走进,都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孤注一掷般与命运对峙着。
13秒的安魂曲,埋葬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3
『我以为,你不爱喝喝咖啡。』洛成笑了笑,眉眼中俨然又有了几分年轻时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柏乔抿了抿嘴唇,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是啊,会变的。』洛成重复着,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可以对抗全世界。不知谁的情书被吹散在风里,谁的情人在《费加罗的婚礼》序曲中与另一个人走向婚姻殿堂。手心的泪已经干透,如十七岁的雨季终究是有一个停歇的深刻。冥冥中两个少年相视而笑,张口说的分明是——我不相信。
不相信世界能战胜自己,不相信世俗能覆灭爱情。
十指扣得那样紧,像风中紧紧相依的两棵树,任狂风在身躯上划下道道刻痕,依旧契合得那样完美。似乎只要是相爱,一切都能为之让路。
肖邦静静的夜曲中,谁的双眼明亮如星,轻喃一句『我爱你』?
4
都过去了。
如今他依旧叫他洛,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而疯狂的告白,记得那天那个风轻云淡的人突然间小孩一样在自己肩头哭泣,心下这才了然,原来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无可救药。
终于有人能站在自己的身边,手牵手说这就是destiny。
然而拉克西丝,公平的命运女神偶尔也会捉弄起卑微的人类。
向日葵田地里,年轻的恋人笑靥如花,比阳光还纯净。
时光似乎在这一瞬间逆回,他同时听到两个声音,年轻的和苍老的,同时发问——
『你爱我么?』
爱么?敢爱么?会爱么?我就站在这里,你的面前,小心翼翼地等着呼之欲出的答案。
这天的阳光和那天一样好。
『柏乔……』他听见那人说,停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几乎忘记了,他们还曾相爱过,忘记时光已迈着沧桑的步伐,踱过了四十年之久。
『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他听见他最终说。
看时光把爱,打败得彻彻底底。
『当然。』他听见自己说,『我也曾以为,我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你面前。』
但是现实比想象的要残酷。
我怕的,并不是我已然忘记,而是,我竟然已不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