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微弱似她细柔的嗓音轻吐的文字,却又坚定得几乎不像她。那个声音告诉她,带他走吧,带他走吧,带他走吧……
是啊,带走他,特洛伊王国帅气俊美的王子。
金色的光芒在她的指尖缭绕,映衬着她双颊迅速攀升的粉红色藤蔓愈见清晰,比她玫瑰般的指尖,比黎明之初的朝霞更艳丽。她细若游丝的吐气将手心的光芒化作千片万片花瓣,在他颀长的身影上投下一片绚烂璀璨的斑驳。
他在耀眼的光斑中沉沉睡去。
她抛出的每一道光束,都似坚定的誓言,我爱,我爱你。她印在他脸庞的每一个眼神,都似犹豫的询问,爱吗,你爱吗?
她为他陶醉了。
似乎时间也为他停留。
“所以,这就是爱情吗?”
她低语着问自己,就像是在问镜子里的影像,没有回答。但是在她露出微笑的时候,影子也露出微笑,似乎在肯定她的疑惑。
就在她看着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坠入爱河的那神奇的一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立刻扬起的手臂为整片天空泼满曙光的明媚,如同华贵精美的金色嫁衣。马车的尾翼轻轻扫过愈见明澈的苍穹,她带着他回到奥林匹斯神殿最顶端的地方。
在狄安娜告诉她之前她一点也不知道,在这即将结束的夜晚,发生过的奇妙的事情,远远不止她和梯托诺斯的初遇。
属于少女的眼角依稀描着些许狡黠的意味,她的唇角连同眼眶一起微微弯起,甜美的微笑如同带着刺的小玫瑰,美丽娇俏却暗藏着小心思和小秘密。宙斯并不时常表现出自己的心虚,或是胆怯,但在厄俄斯带着娇俏的笑容刚刚吐出“赫拉”的名字时,他第一次看着这个跪坐在面前的少女感觉到后背隐隐发冷。
“我的要求,您答应吧?”
她附在天神的耳边低声细语,她吐出的气息丝丝缕缕盘绕在宙斯的耳边,不知为什么让他看向缓缓步入殿内的赫拉的眼神越来越不敢对上天后的双眼。
在天神点头的瞬间,她感觉自己脸上早已褪去的淡粉色藤蔓缓缓逆向攀升,迅速沿着血脉一路生长,一路绽放,最终在心脏最深出绽开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轻轻吐息之中释放着芳华,填满整个心房。
就这样沐浴在幸福的洪流之中,她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梦境中一样,幸福得近乎不真实。
但她唯独忘记了,再美丽的幻梦,也会在黎明降临的瞬间随着人们的苏醒慢慢变得模糊,消逝,然后被淡忘。
03.
时间在流逝,岁月在流逝,生命在流逝。
她感觉不到,也发现不了流逝的痕迹。即使它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指尖悄悄溜走,永不回头。
但是他感觉得到,也不得不发现,不得不去面对生命流逝之后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昔日柔顺如丝缎的头发已经褪色出一缕缕银白,光洁的皮肤也在不经意之间微微皱起。在他笑的时候,她再也看不到他眼角闪烁着的属于少年的光芒,取而代之是一条条扎眼又丑陋的皱纹。
她如梦方醒。
永恒的生命,并不是永恒的青春啊。
牵引着他生命历程的那条丝线终是无法断裂,但已枯败得几乎轻捻就碎成齑粉的花梗要怎么去托住肆意盛放的玫瑰?墙壁上的灯光摇曳跳跃着忽明忽暗,他默默地走过悠长的走廊,仿佛用了半生的时间,慢慢地老去。凋零的不止是容颜,他的形貌、身躯甚至是灵魂都已在时光河流无情的冲刷下日渐枯槁。
他就这样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以一种最虚弱的姿态活着。映在她眼里的只剩下一道怅然若失的华丽影像,像映在水中的月,稍一触碰就碎成千万泪光。
“我爱的是那个全世界最漂亮的你,可你现在又老又丑,我连看都不想看。”
她将他的名字狠啐到地上,不遗余力地收回了对他所有的爱,将已经变成连双眼都显得模糊不清的老人的他从她的神殿赶出。
所以她不知道,被特洛伊城守卫恶狠狠地赶出城门的王子内心是有多么绝望;所以她不知道,当他蜷缩在荒芜平原度过漫漫长夜时躯体和心灵有多么寒冷,一半因为夜,一半因为凄凉;所以她不知道,当黎明时分他看见她飞跃天空,是如何徒劳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想追上去。
是报应吧。他这样想着。
她妄图把自己犯过的错在儿子身上弥补。她望着年幼的孩子的睡颜,默默地下定决心。
但躲在阴翳里的他再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体内流着他一半血液的孩子身上。月神不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自己带回奥林匹斯的吗?
所以他离开了,带着那个还纯真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孩子离开了。
她发了疯一样地寻找自己的孩子,驾着马车游离在无数个夜,她忘记了黎明,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剩下回荡在久久不散的夜空里一声声悲伤的呼唤。
“你真是愚昧!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门农一个人的母亲吗!”
天神严厉的声音如同鞭笞一般打碎她用来包裹自己的梦境,也打碎了持续已久的黑夜。
如果没有月神对她的指责,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虚弱不堪的梯托诺斯,还在日以继夜地想念她。他含混不清地一声声呼唤她的名字,闭上眼时满脑都是她的一颦一笑。
她含泪握住他枯槁的手,呜咽着居然连最想说的道歉都哽在喉间发不出声音。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万道光芒散去,留在她掌心的只有一只翠绿色的蟋蟀。她轻唤他的名字,回应她的只剩下朗朗的啼鸣。
爱过吗?
她问自己,依旧是在问镜子。
镜中的影像依旧沉默。
在之后的岁月里,她每天都将那只蟋蟀带在身边,与她一起在黎明时分穿越天际。
她带着黯然又凄苦的微笑告诉曾经为她讲述令她感动的故事的塞勒涅,人,终究是不能够永生的。永恒的生命若失去了青春的装点,便定然会慢慢凋落。
后来听说,塞勒涅为恩底弥翁祈求了永恒的青春,但她的爱人将在卡里亚的拉特穆斯山山洞中恒久长眠。塞勒涅经常会去那里陪他,静默不语,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过,蟋蟀的朗朗声,依旧跟随黎明的脚步从天空此岸划过彼端。
是悲啼吗?
也许,不再是了吧。
「黎明悲啼」.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