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若水一直不是一个强大的人。
强大，这个用来修饰强者的词语，从来都是无法跟他挂上钩的。
他不是一个强大的人，他不是一个强者。
[2]
萧若水一直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略显懦弱的性格跟自己的名字拖不了关系。
若水。弱，水。
都是些软弱温吞的字词。
钟伯伯说，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念想。
是的，念想。
不是愿望不是期待，仅仅只是念想而已。
若水。
[3]
听雪楼自老楼主萧逝水一手建立起后，也是经历过一段辉煌盛世的。
在老楼主的儿子，听雪楼第二任楼主萧忆情的手下，听雪楼一度走过了那最辉煌的十年。
那个极致的权利巅峰。
萧忆情不是一个传奇。
弱冠之年接手因老楼主病逝而渐渐分崩离析的听雪楼，然后在短短几年内便带着听雪楼走向了江湖的顶端。
那个曾被大夫断言活不过20岁的男子，在与死神打赌，以生命为注的26年生命中，以命运之神般的姿态带着听雪楼走过了那梦幻的十年。
萧忆情不是一个传奇。
萧忆情是一个神话。
一个后人连瞻仰都会被其锋芒灼伤双眼的神话。
[4]
听雪楼历史上一共有三个极致。
一个是听雪楼的建立者，萧逝水。
一个是带着听雪楼走向辉煌的，萧忆情。
还有一个就是以年少之龄继承听雪楼的轮椅少女，石明烟。
最后一个并非萧氏族人，暂且略过不提。
前两个都是萧氏正统血脉，萧若水的先辈。
萧若水名字中的念想，便因此而来。
那个神话般的萧忆情自不是他人所能企及的，于是那些楼中的长辈们便盼望着他的才干能与老楼主那般，便已是心满意足。
若水，若水。
萧若水。
[5]
听雪楼自石明烟撤手而走之后，便已呈衰颓之势，萧筠庭接手之后勉力支撑，却也只是勉强守住让外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自最后那次楼中内乱后，萧筠庭亦是消失不见了踪影。
一直支撑着骆驼的信念灰飞烟灭，群龙无首的听雪楼之中各种势力暗中的斗争成了最后一根草，尽管没过几年便出现了襁褓中带着夕影刀与血薇剑的萧若水，但萧若水不是萧忆情。
萧若水不是神话。
于是从此只能用“一蹶不振”之词形容的听雪楼，在萧若水的带领下，以一种缓慢而可预见的速度，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6]
即使愤怒即使不甘即使惋惜，还是没有人能阻止听雪楼走向灭亡的脚步。
不是每个人都是萧忆情。
不是每个人都是神话。

[7]
所以当收到“风雨借我楼洞庭分部成员闹事为由，向我楼洞庭分部发起进攻，洞庭分部笈笈可危，望楼主……”的分部求援信的时候，萧若水并没有太大惊讶。
而信的下半部分他根本无需再看，便能隐约猜出个大概。
无非就是希望曾派援兵已解燃眉之急……云云。
轻笑一声，萧若水随手将书信揉在掌中，抬手间便是一片纸屑翩飞。
“菁依，”目光转移至身旁的青衣女子“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几次了？”言语间竟是还有尚未褪去的笑意。
青衣女子注视这脚下碎屑，默然。
萧若水倒也不恼，依旧含笑地看着她。
“你打算怎么做？”良久，菁依终是将视线投到了他的身上。
“传令下去，好好防守就行。”似是早就料到她的问题，萧若水迅速脱口，依旧是带笑的声音。
“就这样？”声调微微高起，菁依看着他，不甚认同的样子。
“那还能怎样？派去人手帮他们反击？”萧若水却是一句话反问了回去。
“难道不是？”
“玄武小队前几天去长安分部救火，朱雀三队留守总楼，其余分队都去了金陵分部，白虎小队被堵在了长安城内寸步难行，青龙二队和四队在总部留守，剩下两队也分散到各个地方救火去了，”不慌不忙地报出楼中人员部署，萧若水的脸上依旧一派温和笑意，似是这触目惊心的境况跟他并无关系。“这些你该清楚，难道还要把楼中仅剩的三个小队分出去？”
菁依果然再没有接话。
萧若水提笔，黑色的字迹印上薄透的宣纸立时晕开，一滩一滩地将字迹放大数倍，菁依便是想无视也做不到。
盖下手边的印章，萧若水粗粗将信纸折了几折，随手便递给了一旁的菁依。
菁依看着执信的手。
指骨纤长，指节分明。
“萧若水，你真没用。”接过信纸，菁依淡淡扔下一句话，便径自推门而出。
萧若水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缓缓靠上身后的椅背，双手交叠置于唇间，眼中的神色如同漆黑没有一点星子的夜空。
“是，我真没用。”

[8]
接到洞庭分部沦陷的消息的时候，正好是总部每半月一次的例会。
那个满身是血跌跌撞撞扑倒在大堂之上的弟子只来得及张张口，便再也不能出声地倒了下去。
大堂之上本就躁动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执不同意见的各方势力纷纷站出来进言，一个个义正言辞咄咄逼人，大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风雨付出代价”之意。
轻轻扣了扣椅子的扶手，萧若水唇间浮着惯有的笑意，待的人群争执地差不多之时，开口。
“那么各位之中，可有人愿将方才所言之事付诸行动者？”
于是大堂之中一片死寂了起来。
以听雪楼现下的实力，恐是没人能仅凭自己手中的人马便能在风雨手下讨得便宜，就算勉胜，也定是差不多同归于尽的局面，那样便等于是给楼中其他势力可趁之机。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便是傻子也不会做的。
“属下请战！”清冷的声音蓦地打破了大堂之中的沉默。
[9]
“属下请战！”
萧若水视线顺着声音方向朝大堂中央立着的人影望去。
“阿菁。”微敲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萧若水轻轻念了一句站在堂下之人的名字。
“属下请战！”不顾无人应答，菁依双手抱拳握着血薇，掷地有声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如果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宁静的镜湖。
——仅是细小的波动之后便又回归平静。
“菁姑娘啊，还是别冲动地好，这件事还得……”终是有旁的人站出来阻止。
“是啊，菁姑娘，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呀。”附和声一起便停止不下来，堂中的众人亦是开口道。
“菁姑娘，这是……菁姑娘！！”旁边有人忍不住想上前劝阻菁依，却是蓦地惊呼出声。
那一声惊呼亦是拉回了萧若水微微出神的神智，然后他便看到了这一幕。
青衣女子忽地抽出鞘中的绯红色长剑，涟艳的剑光伴着“锃——”地一声轻响晃住了在场之人的眼睛，除了首座之上的萧若水。
萧若水看到那个青色的身影在一片绯红色的光芒之下跪了下去，跪在了大堂之上，他的面前。
分明是相互冲突的两种颜色，却是如此自然又耀眼地结合在了她的身上。
他看到她持剑驻地，伸手用力在剑刃之上从上往下狠狠一滑——
“阿菁！”萧若水蓦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站了起来，却像是震惊地挪不动脚步般定在了原地。
以血祭剑，乃是江湖之中的死谏。
而如此之为下场只有两个，断剑而去，或——人剑俱亡！
“我菁依以剑之名，请楼主准许属下出战！”
——以、剑、之、名！
堂下一片死寂。
萧若水看着堂中跪着的青衣女子，拂去了笑意的唇角抿成薄薄一线，一片漆黑眼眸中似有是微光闪烁几分。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脑海中蓦地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就像如同蛇蝎毒物纠缠了他几年的噩梦般。
眼中的微光蓦地湮灭不见踪影，眸中漆黑更甚。
——若水，你若是公子……
——若水这孩子，要是有萧忆情那般才能就好了。
——若水，你若是萧忆情……
脑海中数年来挥之不去的声音在此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在耳边回响缭绕，以那种似是要将他逼上绝路的姿态。
“阿菁，”轻笑一声，萧若水摒弃所有感官，以一种及其懒散的姿态重新坐了下去，“别闹了。”
——阿菁，别闹了。
——别闹了。

[10]
“咳咳，咳咳咳。”走到屋外便能听见屋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种连咳嗽都无力连贯起来的境况。
推门的手微微一顿，萧若水微微抿唇，却还是推开了虚掩的屋门。
“咳咳，楼主，咳。”屋内之人听到动静，看到来人，起身便要下床行礼。
“墨老何必这样，这些虚礼本就是无碍的。”萧若水制止。
“咳咳，咳咳咳，咳。”床上的老人便又躺了下去。
萧若水看着床上那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却是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咳咳，风雨，咳，风雨也有动作了？”老人见他不说话，便先开口问道。
萧若水抿住的唇角略略发白。
“墨老神机。”
“咳咳，不是我，咳，是公子的算无遗策。”
江湖之中能让这个扶持了五代听雪楼主的老人尊称为“公子”的，只有一人。
——萧忆情。
那个神话。
萧若水的眼眸中的黑色越发浓稠起来。
突然轻笑一声，萧若水找个椅子坐了下来，“那萧忆情，就没有想什么解决的办法？”
老人家似是对于萧若水的这个称呼不甚认同，急急地想要说话，却是喘息更重。
萧若水含笑看着床上的人，并未再说什么。
“咳咳，当年公子，咳咳，还未得及想出解决之法，咳咳咳，便同，便同靖姑娘，咳咳咳，便同靖姑娘一道去了。此后，咳咳，此后便再没人，咳咳咳……”
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声音，却并非全是重病在身的痛苦。
将将扬起的笑意僵在唇角，萧若水站起身，顺手将墨老身上滑下的被子理了理，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墨老便好好歇息吧。”
[11]
听雪楼洞庭分部失守的事情似乎是一个信号，短短一个月内，萧若水桌上关于各地分部沦陷的急报便是一日一日地成倍增长。
终于，当他翻阅到刚刚传回的文书，关于长安分部失陷的消息的时候，身旁之人再也忍不住，拍桌而起。
“萧若水，你究竟有没有在想解决的办法！”
萧若水似是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并未回话，低头，他看到了那只拍在自己桌子上的手。
女子特有的纤细骨架，指掌之间是常年握剑而起的细小茧子。
视线顺着青色衣衫的纹路向上，正对上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菁依。
萧若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打量过眼前之人了。
女子温婉的面容，却是在温婉之中增添几分英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的完美融合。
其实，阿菁生的很好看，无论放到哪边，都是一方天仙。
可惜，她是听雪楼的女领主，她的菁姑娘。
“萧若水，你真是个没用的人。”见他又是这般一言不发，菁依咬牙吐出这么一句，甩袖欲走。
却是蓦地被人一把拉住，手背上覆着的手掌一片冰凉。
她回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听雪楼主正在看着她，唇畔的笑意甚至直达了眼底，却是不知怎的在她看来分外地……
——触目惊心。
“阿菁，我们不是人中龙凤。”
我不是萧忆情，你不是舒靖容。
我们不是人中龙凤。
我们不是神话。

[12]
坏消息总是来得比想象中要快的。
萧若水收到消息的正无所事事，目光落在桌上的夕影短刀之上，考虑着以什么样的姿势将它收进袖间，才能不如现在这般硌得慌。
——风雨联合江湖各方门派，向听雪楼洛阳总部包抄而来。
萧若水看着桌上的黄皮文书，只觉袖间放置夕影刀的地方隐隐作痛，眼中似是有明明灭灭的光线闪烁。
良久，只闻一声轻笑响起。
他突然发现，不是自己的东西，放着总是会痛的。
[13]
坏消息也向来不会单独而来，总是成双成对的接踵而至的。
萧若水还未来得及把文书收好，下边的仆役便又带来了一个更不算好消息的消息。
——墨老病情突然加重，盼速见楼主一面。
具体说来当时的情形已经记不太清了，萧若水只能迷迷糊糊地想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片刻前尚是晴空万里的窗外突地打响一道闷雷。
桌上本就昏暗的烛火挣扎几下湮灭于黑暗之中，萧若水在第一道惊雷打响之时蓦地站起，怔忪片刻后却又在第二道接踵而来的雷声中颓然坐下。
“知道了，你下去吧。”挥挥手，萧若水示意仆役退下。
“是。”弯腰行一礼，仆役退下。
萧若水的内力在漆黑中便是显地优势起来，深厚的内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使他看得分明。
这里，是听雪楼的书房，是萧忆情的书房。
自己坐的，是听雪楼书房中的椅子，是萧忆情坐过的椅子。
袖中硌地他隐隐作痛的夕影，是听雪楼楼主的夕影，是萧忆情的夕影。
就连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听雪楼楼主的位置，也是萧忆情的位置。
就像是积蓄了许久将要爆发的感情，萧若水只觉心中一片波涛汹涌，猛地甩袖而起，面前的红木桌椅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瞬时化为粉末。
萧若水看着脚下两堆红色的木屑沫子，轻轻笑了开来。
抬起手，借着又一道惊雷劈下的冷芒，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双手。
也是一双颇为书生气的手，也同萧忆情一样。
——那，又有什么用？
猛地一掌挥向一旁立着的书柜，书柜应声步了桌椅的后尘。
——有什么用？
再次发力，不知击在了房间的何处，却是只听得一声闷响。
喀拉——
碎成两片的铜镜碎片在黑暗中晕开褐黄的微光，他低头，看到了黯淡的黄色镜面和自己。
那被碎裂成两块的镜面，和镜面上身影交叠的自己。
——那些被破碎的镜面上倒映出的，两个自己。
心中汹涌的波涛突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耳中嗡嗡的轰鸣声。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若水，你不是公子啊。
他推开房门。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门外淅沥的雨幕渐渐滂沱起来，他看着在眼花缭乱中降下的细线，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14]
然后在一片滂沱的大雨之中，他看到了对面绯红色楼房在雨幕之中伫立。
那是菁依的住处，亦是彼时舒靖容的住处。
这是听雪楼，是萧忆情的听雪楼。
不管是江湖之中还是朝堂之上，从来，从来都只认为，听雪楼只有一个楼主。
那个配称得起听雪楼楼主称号的人，只有一个。
——萧忆情。
萧若水眼神一凛，蓦地从三楼栏杆处翻身而下，直奔药楼方向而去。
[15]
雨幕的冲击使得萧若水愈渐涨热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几分。
萧若水的白衣在暴雨滂沱之下瞬间被淋了个透彻，冰凉地贴在身上。
皱眉，萧若水祭出体内内力，烘干。
如丝细密的大雨又瞬间将方才烘干的衣裳淋湿。
烘干，淋湿。
再烘干，再淋湿。
萧若水的记忆便在这不断冰凉又温热，温热又冰凉的境况下出现了断层。
断层的那一边是那些尘封了许久的往事。
世人皆道墨大夫是现任听雪楼楼主的恩师，是扶持萧若水上位的功臣。
他是萧若水的恩人。
可是萧若水知道，这位恩人，却是从来不是在培养萧若水。
他在培养萧忆情。
那时他年纪尚小，面对一堆虎视眈眈的听雪楼各势力，唯一的依靠便是这位墨大夫。
这个扶持了四代听雪楼主的老人。
石玉与钟木华那时也不过是稍稍提点着帮一下忙，却不像墨大夫那般尽心尽责。
墨大夫教他兵法。
墨大夫授他医道。
墨大夫寻人授他武艺。
墨大夫……
墨大夫……
墨大夫赐他夕影。
墨大夫带着他走向了听雪楼楼主的位置。
那时只是少年心性而已，听雪楼是他少年时的梦想。
听多了江湖之中的有关听雪楼的传闻，他对于听雪楼主这个江湖之巅的存在一直抱着敬仰向往的心态。
直到墨大夫八十大寿的那天，他登上了这个位置。
彼时他听说这事时，兴致勃勃地准备了一个月，倾尽自身之所学，绞尽脑汁地拟画出了一套重新振兴听雪楼的方法，打算在墨大夫八十大寿之时作为生辰贺礼。
他想，墨大夫一定是会开心的。
因为这个是他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听雪楼。
那晚他找到墨大夫之时，那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家独自坐在花园之中，石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好酒。
酒香四溢。
他将那部文书交予墨大夫，然后低着头忐忑地等待着墨大夫的评论。
院中寂静良久，只听得纸张翻过摩擦的声音。
“若水。”他听见老人家苍老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却未在墨大夫眼中看到半丝赞赏的神色。
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般，萧若水看着墨大夫，只觉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若水，你不是公子啊。”

[16]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萦绕在他耳旁十数年的话语。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就在那些不断回响在脑海中的话语愈演愈烈，又一个清晰的声音打破记忆的断层一字一字敲打在他脑海之中。
——萧若水，你真没用。
——萧若水，你真是个没用的人！
抬头，四周空荡荡的雨幕之中，没有一个人影。
[17]
门板破碎的响声很轻易便引起了床上之人的注意，挣扎着睁开眼睛得时候，看到了门口那个白色的人影。
“公……子……”恍惚间似是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另外一个白衣惊艳的男子，老人一个晃神。
却像是一个火星，点燃了萧若水已然紧绷的干柴。
“我不是萧忆情。”走到老人的床边，萧若水低头，看着床上苍老如断木枯枝般的老者，轻轻地开口，“墨老，我不是萧忆情。”
窗外一道闷雷适时地劈下，狂风透过只剩下门框的屋门席卷进屋内，萧若水的发丝瞬间翻飞而起，张牙舞爪。
如同一双看不见却能扼住一切的手，不断地迫近，再迫近。
“公子……公子……”老人却像是沉溺在那看不破的梦魇之中，反反复复地重复。
萧若水俯下身去，看着老人的眼睛，缓缓地，轻轻地，一字一句地道：
“看清楚了，我，不是萧忆情。”
我不是那个神话般的萧忆情。
我是萧若水。
我只是萧若水。
接踵而至的闷雷声不断回响在房间之内，萧若水那般轻弱的声音却是穿透了闷响的惊雷，在寂静的屋中格外清晰。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我为什么要是萧忆情？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我不是萧忆情。
——你为什么不是萧忆情？
“我是萧若水。”
——我，只是萧若水。
“若……水……”老人涣散的瞳孔渐渐回过神来，却也只是那一瞬间的回光返照，便以更快的速度再次走向灭亡。
“墨老，你看着我，”萧若水坐到床边，再次俯下身，看着老人，“我不是萧忆情。”
——但是，我不许你死。
——不许死……不可以死。
“墨老，你不可以死。”
——若是你死了……
窗外打响的惊雷带着青紫色的电芒瞬时照亮了整个屋子，也包括，萧若水平静如水，却又狰狞如修罗的面容。
——若是你死了……
模糊的视线中是眼前之人平静却又瑕疵欲裂的狰狞表情，耳旁不断回响着的是那人平静却又歇斯底里的低哑嘶吼，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开口。
“若……若……”
“不要……不要任……”
“走……走……”
听着老人喘息中艰难蹦出的几个字，萧若水拧眉。
“若水……
窗外一阵响于异常的惊雷直击而下，萧若水异常清晰地看见墨老缓缓合上双眼，看见他抓着他衣袖的手无力地垂下，看见这个伴随着听雪楼走过几十年风雨的老人，挣扎着在这最后一场的狂风暴雨中闭上了眼睛。
然后，看见归于混沌寂静的屋中，一片死气沉沉。
——若是你死了……

[18]
萧若水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生命全部的老者咽气，突然觉得心里某处地方空了起来。
半晌，他轻轻地笑。
他想，他是终于没有了理由再来支撑听雪楼了。
正要起身离去，却是眼角瞥到了老人紧握的手中，一封褐黄色的信。
他突然觉得心中一跳，似是有什么在重新筑起，他弯下腰，拿起信。
不知是墨老一直紧握，或是什么其他的缘故，手中的信封如烈焰般滚烫，仿佛在灼烧着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决心般。
他低头，拆开信封。
泛黄的纸张在经年累月下已经脆弱不堪，脆生生地仿佛一碰就碎，纸上是自己所不为熟悉的飘逸字迹，落笔干脆，走笔分明。
看到这等字体，萧若水突然感觉呼吸急促了起来，跳过内容，直看到信的最后。
落款处的“萧忆情”三字在萧若水猛缩的瞳孔处被无限放大，萧若水看得清楚，看得分明。
——萧忆情。
窗外又是一阵惊雷咆哮而下，蓝色的电芒在一刹间穿透窗户照到了信封上，也照到了萧若水的脸上。
惨白，铁青。
[19]
萧若水走出房间的时候天空中巧又一道惊雷劈下，右手边回廊之上摆着的盆景应声而碎。
很是清脆的声音。
萧若水突然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跟它重合了起来。
——不止是盆景。
似是还有什么东西，碎在了这滂沱的暴雨之中。
于是在淅沥的雨声中，只听一声刀剑出鞘的清吟陡然滑破雨幕，挟杂着青绿色的刀光穿透而来。
青色的刀光在雨点的肆虐中汇聚成迷离的圈围，周身的雨滴在无形中被阻隔成拦腰而截的两段，随着青色的起伏而起舞。
——承认吧，萧若水。
倏地，只听“叮——”的一声长吟，青绿的刀光拦腰而断，断裂之处，是艳丽的绯色摇曳万千。
萧若水止住刀的去势，顺着半路而截的绯红色短剑一路向上望去，看到了那个绿色衣衫的女子。
——你为什么不穿红色的衣服？
——我为什么要穿红色的衣服。
——那是血薇的颜色。
——那也是舒靖容的颜色。
雨幕中青红两种颜色组合成奇妙的搭配，细密的雨点在周身泛出奇异的白，似是一圈淡色的光晕，笼罩着那截然不同的两种色泽，然后竭力融合，直到最后融为一体。
“阿……菁。”萧若水看着眼前的人，突然便叫出了声来。
——原来……
短剑挑开与之交错的夕影，一个晃动已是到了眼前，青衣女子的眼中浮动着他从未见过的神色，却是熟悉到了每一寸的血肉经脉的东西。
萧若水突然笑了起来。
“阿菁——”
——原来，阿菁亦是如此。
青衣女子的眼中陡然闪烁起了什么。
——那般仿佛作为舒靖容的影子的存在。
“萧若水。”
——亦是如此地——
“动手吧！”
“动手吧！”
清冷的声线同时滑破空气传入对方的耳中，血薇夕影再次相交的摧响几是盖过了暴雨滂沱的淋漓之声，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的交合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不、甘！
最后的一道惊雷在漆黑的天幕中陡然劈下，地面上瞬间擦起了泛红的花火，仿佛点亮了什么般。
——亮、彻、天、地！

[19]
初夏的暴雨来去匆匆，不过半晌的功夫，大雨滂沱的天空便只剩下细如春雨般的绵密之丝。
“阿菁，”白衣的听雪楼主立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之中，抬头看着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你说，如果我逃走了，会怎么样。”并非疑问的语调，坦然地仿佛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为什么不想办法？”一片静默的雨声之中，女子清冷的声音被割成零碎的调子。
没有回话。
“为什么不想办法？为什么不想办法就要逃避？！”挥手，袖剑自袖间挥出，菁依出手迅疾，“战斗求和明哲保身这些办法都可以一试，但是你为什么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
萧若水拔刀回架，二人的身影再次被一片辉煌的光影包围。
——战斗？
——以现在听雪楼的这点战斗力？
——求和？
——若是他们的目的只是我们让我们求和，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明哲保身？
——你拿什么来保？
“况且，阿菁。”
叮——
金石碰撞之声脆如玉碎。
——我是个没用的人。
萧若水唇边的浅笑在一片青红之影的交叠中清晰异常，却又如同那晚般——触目惊心。
阿菁看得一个楞怔，手中剑势一滞。
“而且，”萧若水手腕发力，打掉了菁依递过来的剑招，“不只是风雨。”
叮——
双剑交击的声音似是盖去了那之后的话语，但却是真真实实地传入了菁依的耳朵。
——什么？
菁依抬头，看向他。
萧若水收刀回鞘，对上她的视线。
“你没听错。”良久，只听得一声轻笑。
——不止是风雨。
——是朝廷。
——朝廷，想置听雪楼于死地。

[20]
雨势再次大了起来，淅沥的雨滴击打着路两边的门房砖瓦，清脆地仿佛珠玉碎裂之声。
“当年雷楚云家破，你以为是什么力量可以使得他只花短短三年时间就建立起了风雨组织？”
菁衣侧头，看到了身侧之人递过来的手，和手中的那被雨水淋成深褐色的信封。
“风雨如此强大的一个暗杀组织，你以为朝廷为什么可以放任它在眼皮底下不闻不问？”
菁衣伸手接过，粘连在一起的信封着实有些难拆。
“阿菁，是朝廷。”
她取出微湿的信纸，信中显眼的字迹刺得她瞳孔猛缩。
“风雨是当年朝廷特设的一个暗卫组织。”
手中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面的积水之上。
“是朝廷，想置听雪楼于死地。”
一个被雨水晕染地无限放大的字在黑白分明的信纸之上醒目异常。
——避。
[21]
一只修长的手拾起积水之中的信纸，身旁的人弯下腰，直起身时素白的衣袖随着动作滑下。
“所以阿菁。”
箫若水将信纸展平，伸手递到她面前。
洛阳街道两旁的房屋是被夜色笼罩着的深浓黑色，于是眼前这个人白色的身影，便成了一片黑暗之中的，唯一的亮色。
——我们没有选择。
[22]
萧若水转头，看着在雨幕之中伫立着的洛阳城门。
“这里，想必不久也要……”
“那又怎样？”
沉沉的语调打断萧若水未完的话。
箫若水错愕，回头。
“那又怎么样！”
陡然拔高的声音激得萧若水一怔。
——即使是风雨，即使是朝廷，即使萧忆情的指令。
“那、又、怎、样！”
天空中再次有惊雷之声的闷响，而那脆如珠玉又掷地有声的声音和着惊雷之声一同在耳边打响。
“莫不成你是看了这封信才有逃避这念头的？莫不成你之前都没有这个想法？”
他看到那个眼前的人在暴雨中站得笔直的身影。
“你从来没有在想办法，你从来都是只想着逃避！”
他看到她的衣袖被雨滴打湿在黑暗中勾勒出明亮的浓绿。
“这封信只是给了你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看，不是我想逃避，是萧忆情的指令！”
他看到她的鬓角的发丝一滴一滴地滴着水珠又顺着眼角流下。
“然后你还想说什么？以退为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萧若水，仅凭你一人的妄自菲薄，竟是要下属同你一道做这毁灭听雪楼半世基业的罪人。”
“萧若水，你真没用。”
最后，他看到她眼中的光明亮而凌厉，直刺得他眼角发疼。
一道仿佛撕裂天际的闪电在她身后直击而下，他看到她绿色的衣衫仿佛一瞬间被染成鲜艳的红色，那般比之血薇之光更鲜艳而凌厉的红色。
然后他仿佛看到，滂沱的雨幕之中站着多年以前那个被称作“血魔”的女子。
菁衣看他就这般看着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信纸，紧抿的唇角泛出刺目的白色，她转身，几个起落间消失在了一片苍茫的黑暗之中。
萧若水顺着她消失的方向看到了已然同其他楼房一般隐于阴暗之中的听雪楼。

[23]
当他回到楼内的时候，菁衣已经在议事厅的大堂之上等候，她身后是平日里到了例会时才会集齐的楼内众人。
萧若水走上主位坐下的时候，眼角瞥到了平日里极少现身的钟木华与石玉二老，顿时禁不住挑了挑眉。
“各位聚集前来，可是有何要事？”今日本不是例会之时，况且现在已接近午夜，众人会在这个时候聚集过来，定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而且还是重要到可以不顾平日里的明争暗斗而聚集到一起的事情。
萧若水扫过一眼堂下同菁衣站在一起的钟石二老，心下已微了然。
“楼主，”堂下一人抱拳而出，“方才接到探子禀报，风雨的人马已经朝洛阳城压进而来，最多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到达洛阳，菁姑娘已派人出城抵挡。”
如此惊人的消息一出，从方才起便是静默的堂下此刻竟也是没有一丝骚动，看来在自己回来之前众人便已得知了消息。
“探子呢？”箫若水顿了一下，再开口时竟是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堂下众人一愣。
“重伤不治。”
“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萧若水眼中的神色变幻莫名。
——竟是已经胸有成竹到这般地步了么。
“楼主，请下令！”又一人站了出来。
萧若水轻轻抚了抚袖中的短刀，看着雕花窗栏上不时迸溅进来的水花，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突然轻笑了起来，将目光定格在从方才起便一直禁抿唇角一言不发的菁衣。
——阿菁，我便让你看着。
“那么，便撤退吧。”
——看着这群跟着我“一起毁灭听雪楼半世基业”的下属们。
——是如何“妄自菲薄”的。

[24]
“什么？！”堂下之人错愕。
众人亦都是面面相觑。
大堂之中顿时一片死寂。
菁衣对上他的目光，沉沉的眼底看不清什么神情。
楼外的雨点依旧敲打着木质的门窗，发出“咚咚”之声，竟是越发地响亮了起来。
“何不击之？”钟木华率先打破沉默，虽苍老却沉厚如旧的声音在寂静的堂中掷地有声，开口之间竟是连“楼主”这称呼都省了去。
“何以击之？”萧若水扣了扣座位上的把手，笑着反问了一句。
“……”未待钟木华再开口，萧若水便抬手打断，将目光转回菁衣，“我们派去风雨的探子有多少？”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菁衣愣了一下，“二十。”
“那为何只回来这一个？”
然后不等菁衣开口回答，萧若水再次打断，看向钟木华：“那探子入楼时伤情如何？”
钟木华亦是愣了一下，“已不治。”
萧若水唇角的笑意越发地触目惊心起来。
“我们派出去的二十人，只得一人回来，且来人已是重伤不治。”
窗外的雨点似是越发地大了起来，而萧若水的声音确实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这，说明了什么？
[25]
“狂妄！”却听座下石玉一声大喝，“竟是如此不将我们放在眼中！”
其余众人虽仍是一言不发，各自的脸色却都是难看得很。
只有萧若水依旧老神在在地轻扣着座位把手，唇边竟似是尚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既是只回了一人，那便是其他人都尚未回来，或者说……不能回来。而那人既然已重伤不治，那又怎会在这最后的一个时辰内正好赶回来。
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了。
——风雨非但不惧听雪楼的反击，甚至还放回了一人来报信，亦或是……示威。
“哼，”下座一人脸色铁青，“风雨那厮自不量力！”
却见萧若水的目光慢慢地扫过他，然后转回菁衣，“在此之前我们可曾收到有关风雨的任何消息？”
菁衣脸色难看非常：“从未。”
萧若水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洞庭与洛阳相隔何止百里，而我们却是从未收到关于他们人马的任何消息。”
——这，又说明了什么？
方才堂下那人突然浑身一震，忆起萧若水那目光，突然便明了。
——究竟是，谁在自不量力？

[26]
看着堂下众人再次陷入沉默，萧若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恶劣地转好，他看着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的菁衣，无声地一笑。
——阿菁，看到了吧。
“好了，时间也很紧迫，大家都下去准备吧。”
——在这个自保求先的乱世中。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在陆陆续续响起的“告退”声里，萧若水听着耳畔的雨声渐响，直到可以慢慢地在渐渐空旷的大堂之中回荡。
——你追求的那种“大义”。
“还干站着做什么，都散了吧。”
——是不存在的。
“属下请战！”
[27]
“属下请战！”
萧若水看着座下以剑驻地的青衣女子，并无多大震惊，仿佛一早便知会是如此。
突然想起那日似也是这般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别闹了。
心中微微叹一口气。
——阿菁，为何你总是不懂呢。
眼见着菁衣身旁的石玉也上前一步准备有所动作，萧若水先一步开口。
“石长老先慢着，待先过目一封信再做打算吧。”
石玉只觉面前似有一道微微的凉风吹来，下意识抬手抵挡间，一个柔软的物什已经出现在微张的手掌之中。
石玉握着那封信，看着座上的萧若水，心下微微诧异，竟是不知这原先一直被众人忽视的年轻人的武功亦是不可小觑。
却是菁衣在看到石玉萧若水动手的时候，已是心下一片惨淡。
果不其然，在看到信件的落款时，已年近花甲的老人竟是失声叫了出来。
“楼……楼主！”
萧若水听得这个称呼时似是微微勾了勾唇角，看着闻声变色的钟木华一把夺过石玉手中信件，看着那二人皆是露出那样似喜似悲的表情，唇边的弧度渐渐加深间突觉心中某些被压下去的波涛似是又渐渐翻滚起来。
堂中的气氛再次沉默起来。
萧若水看着二老的表情渐渐归为看不清神情的诡异平静，又看了看从方才起便一直低头跪在堂下的菁衣，挥了挥手，“好了，都起来退下吧。”
菁衣未动。
钟石二老未动。
堂下仅余的数十人亦未动。
淅沥的雨声听得萧若水心中之浪愈显汹涌，正欲抬手赶人间，却是又听一声。
“属下请战！”只见菁衣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是那种他熟悉的，仿若跳跃着火光的色彩。
萧若水突觉心下一片烦躁，言语间亦是不客气起来。
“仅凭菁姑娘一人？”
窗外有闷雷滚滚响起，并非十分响亮的声音，却是低沉地直打入人心。
萧若水看着依旧固执地不肯起身的菁衣，以及堂下似乎并没有离去之意的众人，心中的波涛越发地翻涌起来。
窗外的闷雷声渐响，直到又一阵惊雷撕开墨色的天际劈下，那闪进窗户的白光耀眼异常，竟是无端给了众人一种光明的错觉。
萧若水眉峰一跳，不再给众人沉默的机会，长袖一挥。
“好了阿菁，下……”
“还有我！”

[28]
看着堂下站出的钟木华，萧若水心下诧异。
“属下请战！”菁衣眼中顿时华光大展，声调之中竟是压抑着沉沉的喜悦。
“属下请战！”却听又是一声剑鞘摩擦的刺耳之声，只见钟木华抽出腰间的配剑，剑尖驻地，单膝跪了下去。
苍老而浑厚的声音直盖过窗外滂沱的雨声，一刹间萧若水只觉浑身一震。
想那些楼中的老人除墨大夫外，平日里多是不把他这个楼主放在眼里的，楼中的例会都以病推辞，难得碰了面也多是微一点头便算招呼，却是从未像现今这样……
也只是那一刹间的风声停歇，再闻那窗外雨水之声时已是雷电交加，呼呼刮起的暴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栏，簌簌的门木摩擦声似是在拨动着萧若水心中某根紧绷的琴弦。
他清晰地听到已然一片翻涌的心下，一个低沉却又清晰得仿若近在耳边的声音。
——为什么？
立在一旁的石玉动了，从方才起一直未动的堂下众人也动了。
听着耳际陆续响起刺耳的刀剑摩擦声，萧若水看到堂下一片接着一片反射而起的晃眼白光，只觉心下翻涌的波涛霎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无力。
“为……什么……”
窗门被暴风吹开击打在墙壁之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狂风呼啸间似是还夹杂了门窗衔接处摇摇欲坠的吱噶声。
而萧若水却是只听见了同时响起的那震耳欲聋到几乎盖过所有声响的第三个声音！
——属下请战！
[29]
——为什么？
——为什么会……
“为什么……明明……”
钟木华抬起头，本已浑浊不辨的眸子里却是在那一刻清晰地发亮，让萧若水轻易便能辨清那眼瞳之中旋绕流转地光彩。
那样得熟悉的光彩。
他曾千万次在阿菁的眼中看到的……光彩。
“为……什么……”
“因为……”
他看到钟老皱褶苍白的嘴唇翕动，他听到窗外打响的闷雷盖过他之后的声音沉闷地劈到他的心上，顿时觉得心中纠成一团。
他还看到，在钟老话音刚落，他还尚未明了之时，底下众人的眼神顿时如同放光般闪亮起来，那浓烈的色彩灼得他眼眸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突然想起墨老临去之前断断续续的那几句话，一切突然如电光石火般闪过，然后在他脑中串联成一线。
——不要任性。
——走。
最后他看到他的菁姑娘伸出手指抚上剑刃，他看到绯红的剑气伴着同样颜色的液体随着她的手指移动间霎时淌下了利刃，然后他看到她放光的眸子看着他
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之中，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面色苍白，眼神涣散的自己。
“以剑之名——属下请战！”
仿若是从虚无之中传出的声音，摒弃一切杂音扎实地敲打进了脑海之中，一字一句，一音一调。
然后他的眼前被浓烈的红色覆盖，堂下众人的鲜血纷纷顺着宝剑流下，在地上汇成殷红的一线，然后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最后，他只能看到那满目的红色。
以及那仿佛想击溃他仅存的理智的响亮音调，盖过了所有一切嘈杂之声，鲜血滴落的声音竟是奇异地混入那声音之中，一滴一滴地，慢慢地，在他的世界中回响。
却是不知是何处的滴血。
——因为……
“属下请战——”
“属下请战——”
“属下请战——”
“属下请战——”
“属下请战——”
………………
“以剑之名——”
——属、下、请、战！
——因为，这是听、雪、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