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命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一夜宿醉让他头痛欲裂,身体也疼得不行,稍微一挪动下身就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
他挣扎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摁住自己的额角,一手攥着裹在自己身上那件有些破损的鲜红色战袍——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昨晚的记忆残片一点一点在他脑子里拼接起来。他依稀记得他背着沧月逃到这件小院里,沧月知道了断桥的事情很难过,然后他陪着沧月喝了好多酒……
再接下来的事情,他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是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还是不忍回忆?
追命不想回答这个一笔一划凿在他脑海里问题。他不想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虽然散乱的青丝和一身诡异的疼痛早已让他心知肚明。他攥着那件红色的袍子小心翼翼地凑到脸上,浅浅吸了口气——一股熟悉的气息顿时在他的世界弥漫开来。
追命的眼角泛起一层潮。
他将头埋在臂弯里,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嗅着那个人衣衫上残存的气息,体会着那个人留在自己身上的疼痛。他任眼里的潮水夺眶而出,渐渐化作无声地啜泣……
那泪水,既温暖,也苦涩。
“为什么你要接受我呢?”追命泪眼朦胧地望着手中那片刺目的殷红,喃喃自语道,“你明明只会为他流泪,又为什么要接受我呢?既然接受了,又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难道你,只是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
追命就这样静静地伏身于膝上,蜷缩着沉默良久。终于,他慢慢地直起身来:
“罢了,”追命轻声自语道,“无论如何,只要你高兴就好。”
言毕,追命收拾起心情,强撑着站起身来,拾起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套蓝色衣衫,默默地穿好,又重新束起马尾,带上那张冰冷冷的面具。
此后追命的行踪,便无人知晓。
而沧月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在一座被敌军长期围困,即将被攻破的孤城之上。
孤城,烽烟。
城中一片寂静,更漏声歇,唯有一轮皎洁圆月孤孤地悬在夜空。守城的将军沧月独自坐在城头。离城不远的地方围着一片黑压压的敌营,营中篝火长烟未绝。他守着身后的孤城,默然叹息——次日天明,将是城破之时。
一切都将终结于此。
沧月望着天空中那轮浩渺的满月,默默地沉思着——自从回到天策府之后,他便一直力请去最危险的城池戍守,每逢出征总是冲在最前头,仿佛不要命似的,竭力厮杀。
众人都以为沧月只是抱憾于前次??城的失守,或有愧于那三百与他一齐舍身诱敌的死士,才变得如此勇猛。而唯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么做只是希望忘掉自己,忘掉因为自己而死去的朋友,忘掉那个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月夜。
然而每到十五月圆的日子,他还是会忍不住只身爬上高高的城楼,抬头凝望着那轮遥挂在天空彼方的寒月。
沧月无语对月,脑子里浮现的全是那一抹冷艳的苍蓝。
一阵夜风拂过,沧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然一转身,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他身后。沧月愣了片刻,说不出的错愕在脸上诚实地铺散开来。他稳了稳情绪,才缓缓开口道:
“四下围得这样水泄不通,也就只有你还能来去自如了,追命。”
“沧月。”追命轻声喊出沧月的名字,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悲喜。
沧月愣愣地望着追命,良久,才问道:
“这次来又有什么事情?”
“看你。”追命答道。
“有劳了。”沧月摇头苦笑,“看到了,就回去吧。天明前就回去。”
“如果我不回去呢?”追命问。
“那就回不去了。”
沧月望了追命一眼,转身默默的踱步走向城头,抬头对月。
“你还真是执着。每到十五月圆,必定要独自赏月。”追命跟在他身后,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沧月愕然。
“因为我知道。”追命淡淡的给出了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想必数月来,他都一直在某处暗暗地注视着沧月的一举一动。
沧月摇摇头,凄然笑道:
“一开始只是看看,时日久了,就成了习惯……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追命望着沧月的背影,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他突兀地开口道:
“如果当初,他没有死,你会不会后悔?”
“什么?”
“后悔站在这里……如果那时候背着你逃跑的人是他,你也许不会选择回来。你们两人大可隐于江湖,就此终老。”追命说得有些激动,即使隔着冰冷的面具,也不难看出他内心的不安。
沧月回头,静静地看着追命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眼神复杂。良久,他轻声说道:
“沧月此身戍城无数,一生戎马,从不曾有悔意。且悔也无用……一切都回不去了,不是么?”
话音刚落,沧月只觉脖颈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而后便深思恍惚起来。还未待他张口询问,便觉眼前一黑——
一切,杳然消失在一片迷茫的黑暗之中。
等沧月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
一阵由于长时间浸泡于水中而产生的酸涩缠绕着他的结实的身躯,头脑晕眩,四肢无力,就连抬抬眼皮也让他感到疲累不已。但他还是努力挣扎着让意识重新回归自己的头脑。
睁开眼,只见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正紧张地望着自己:
“叽!你醒了。”
断桥长舒了一口气,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断……断桥?”沧月嘶哑着嗓子惊讶地近乎叫喊起来,“你还活着?!”
“叽!哪个混蛋说本少死了?!”断桥还是一副二兮兮的模样,随便一两句话就能惹来他一阵鸡飞狗跳。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不是说你……”沧月瞅着断桥那张愤愤不平的脸,努力的整理着自己紊乱的思绪。他四下打量一番,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于一间宽敞洁净的居室之内,腕上一处还缠着绷带——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沧月望着断桥急迫的问道。他记得自己是在??城城头,正和追命说着话,然后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对了,追命,追命呢?
“追命呢?”
“叽,你现在在我家。至于追命……我想,他已经……”断桥提到追命的名字时,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
“他已经怎么了?!”
“他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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