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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姑子》续《缘分尽头》(原创风里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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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璐村惂鐢ㄦ埛_00QXEJU馃惥
  • 田间归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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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轻吟的新作,写得非常好!我已征求她了才转的。但还没写完,连载中


  • 璐村惂鐢ㄦ埛_00QXEJU馃惥
  • 田间归琬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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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茫茫,那宿命人生里的寂寞姻缘。在最后的日子里,我逃避了所有的过往,将内心的疼痛与不甘挥霍放纵。当佛亦不曾顾惜,惟有在妖魔身边起舞。翩翩又翩翩于缘分尽头处,笑忘初衷……

第一章 秋月孤光

虚竹幽兰生静气,黄鹤飞来,白云散去。

我记忆中的崂山永远是云露熙灼,风月澄莹。离开钟府的那天,凄清的月光洒满高楼,闺房里一片染霜凝雪的迷离。衬着如狼眸般深邃的夜色,我第一次发现,崂山的月夜竟是如此的凄迷。

也许是因为我就要离开了,所以往日里看似平常的一切都在我眼里异常美丽。

这令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自己对崂山再不留恋。不但是崂山,还有钟府、竹林、自己。可临走时才发现,其实我一直都舍不得遗忘。

因为不想再沉浸于逼人窒息的寂寞中,所以选择离开。离开,去任何以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从此消声灭迹。但我从没想过,选择离开,会不会使我陷入更深的寂寞?

崂山县的人们都私下里议论着,钟家小姐疯了。

我只能笑笑,安静地穿过人群里异样的目光,平静着步调,举手投足间依旧保持着一个大小姐应有的致雅。

父亲喜欢这样的我。

尽管他再不会这样要求我了,但我早已习惯做一个能让他骄傲的女儿。

我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安婆婆正用衣袖擦着眼睛,于是我问她:“婆婆,如儿是长得像花姑子多些,还是像幼舆多些?”

安婆婆吃惊地看着我,她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迟疑道:“应该是……是像幼舆多些吧?

我笑了笑:“很好啊,这样幼舆不会因为如儿像花姑子,而勾起伤心的回忆。”

是很好,我不希望那孩子和花姑子长得一样。除了怕安家沉浸在往事中,也怕将来有一天,如果他回来了,看到那孩子的模样,会再一次不可自拔。

还有,继承母亲的美丽是一种灾难。往往绝代的女子,都要背负不可名状的绝望。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十三年前,我所住的那座小筑名为“燕芷苑”。是我母亲的住处。记忆中,燕芷苑很静,偶尔有婢女细碎的脚步,或是母亲忧郁的笛声回响,春冰碎裂的绝望。

不知为什么,我迷恋母亲那寂寞的投影。喜欢她临窗而坐时,风吹乱她几欲委地的青丝,荡漾如同黑色的水波。她恍如玉雕的手指拿捏着一支长长的翡翠玉笛,笛声凄清,催人泪下。

我不敢打扰她,于是待她一曲完毕,再小心摸进屋去。

母亲听到响声慢慢转过身来,看见我,就笑了:“秋儿来啦?”

“嗯。”我想了想,问:“娘你怎么了?不开心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母亲笑笑,摇一摇头:“没什么,与你无关。”

我走到母亲身边,用手碰了碰她的玉笛,说:“娘,你吹得真好听,你什么时候也教秋儿吹笛子好不好?

母亲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一种我说不清的神色,她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有初秋的清冷:“你还小,等长大一些再说吧?”

我答了声好,就满足地笑起来。

可惜,母亲没有教我吹笛,也许她早就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

后来父亲说,素秋还是学琴吧?我就顺从地点头,把那支翡翠玉笛收好。

我忽然想看母亲笑,因为我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很美。于是我用手抚着她的长发说:“娘,你的头发好漂亮,如果能长在我的头上就好了。”我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行啊,你的头发比我人都长了!”

母亲一怔,然后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地看着她,因为我想用来逗她笑的句子一句还没用上呢,她怎么就笑了?不过先不管了,我说:“娘笑起来真好看,娘一定要常常笑啊。因为秋儿和爹都喜欢看娘笑的。”

把父亲搬出来,刚才的话一定会有双倍的效果。我这样想着。

可母亲却忽然止住笑,沉默着注视着我。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半晌,母亲终于叹了口气:“秋儿,你一定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乖巧地点头,尽管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我能闻到她温软的身体上有一股淡淡地幽香,让我十分安逸。

我挣开一点,仰头看着她:“娘,你一直都会陪着秋儿对不对?“

母亲又默然良久:“秋儿……”她的声音有些异样,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

“秋儿……”她叹息着,“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为了你而离开你,你会不会怪他?”

我爱的人?是谁啊?娘不是说过我爱的人要到十年后才出现的吗?我现在才六岁,六年的时间真的好慢长。十年,离我还很远很远,好像远到永远不会到来了。

我茫然地看着母亲,忽然说:“我爱的人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人。”

母亲一怔,又笑了起来:“是啊,你爱的人一定要是个很好的人,这样他才不会离你而去。如果……”母亲又把我揽入怀里,仿佛怕我会消失一般搂得好紧:“如果他真的为了你而离开你,”她低声说:“千万别恨他。”

别恨他,因为他是为了你而离开的。

可我,也不会感激他,因为我不要他的高尚。为了我?就把所有的痴心与爱恋都隔在这一句话外,却不曾问个我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高尚。

“婆婆,”我回过头来笑笑:“我要走了,你要注意身体,还有幼舆和如儿,就交给你了。”

安婆婆点点头,拉起我的手,我便习惯性地垂首,不去看她的眼睛。

“钟小姐,你不用惦记着我们的,好好照顾自己才是。还有……”她疑惑道:“你真的不告诉幼舆和天翔吗?他们都以为你明天才走的,要不……”

“不了,我现在就走。”我抱歉地笑笑,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挽留。

“可为什么呢?”

“因为……”我笑得清清淡淡:“我不想看见最后的悲伤。”

我曾答应过花姑子,我要帮她照顾幼舆和孩子。我本以为我做得到的,可惜,承诺与逃避我选择了后者。他会不会怪我?因为花姑子是他最爱的人。而我,无法完成对花姑子的承诺。

“好吧。”安婆婆放开了手,拿起桌上的包袱:“这本来是幼舆和天翔打算明天交给你的,可是你今晚就要走了,所以我出门时顺便带了过来。”

“谢谢您了。”我接过包袱,慢慢走了出去。

“钟小姐!”安婆婆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停下步子回过身来。

“你到底要去哪儿呢?”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无尽的担忧。

“不知道啊。”我轻轻地摇头,又继续往外走。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天地之大,我该去哪?

其实,哪都行的。只要是有竹的地方。


2025-06-22 23:4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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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田间归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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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昔冥迷

林木葱茏,堆绿叠翠。西湖的水,平铺如镜,湖心映月由如明珠。

终于走过了漫长的冬季。虽然我并不认为冬季是个令人难熬的季节,也从未像小葵那样渴望过春天的来临,但不知为什么——离开崂山的每个冬季,每当白雪纷飞逸散,我的心就涌动着莫名的痛楚,空空落落不知该何去何从。

“你必须要带我一起离开这儿!”是谁的声音蓦然响起,凄凉中带着倔强的坚强。

我的心陡然一惊,回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小葵。

“陶大哥,你怎么了?”她眨着眼睛,显然被我方才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摇头,又会转过身去。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苦笑。还记得当初选择离开,是因为不想看到最后的悲伤。没想到,离开了,反而痛得刻骨铭心。

我曾经告诉过她,我会一辈子记住她的。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根本无须去记住,她的一颦一笑,早已如同烙印在心底般清晰。

“好,我答应你,帮你照顾幼舆和孩子。”她背对着我,拉住花姑子的手,说得很慢。

很慢,也很轻,轻不可闻——但我立刻就听见了。

感情先于理智,我蓦然回首看她,然后开始后悔

我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伤。而那种几近绝望的悲伤,从她的眼底流淌出来,尖锐地刺痛我的心。

我对花姑子说过,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而现在,我却站在这儿,任风百转千回而过,在那莫名的痛楚中,怀恋着另一个人。

我对她与她的感情,到底哪个更真?

看曾经沧海难为水,忆除却巫山不是云,笑此情可待成追忆,叹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命运的翻云覆雨,不是我们能掌握的。

“陶大哥?”小葵在身边喊了我一声,所有飘渺的思绪都被拉回。我看着她,她甜美的笑靥如同阳光下盛开的桃花般娇媚动人:“陶大哥,刚才在断桥那边,我看见一个书呆子,他一边赏湖,一边嘀嘀咕咕念着什么山光什么波,塔在水和月亮中间,那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的傻样,别提有多好笑了!”
小葵说着眯起眼睛,晃着脑袋学起了书生的样子,眼角眉梢全是单纯的笑意。我不自觉地跟着笑,小葵这丫头,还是老样子。于是我解释道:“他念的是‘山光静对烟波际,塔影清涵水月间’吧?”

“是啊是啊,”小葵不停地点头:“陶大哥,这诗句里的‘塔’,是指哪儿呀?”

我侧过身,向西湖的那边望去。远处,一座寂静的古塔,隐藏在这尘世的烟雨之中。

我重新回过头去看小葵:“雷峰。”我答。

“雷峰?”小葵忽然提高了声音,激动地盯着我:“是镇住白娘娘的雷峰塔吗?”

“是啊,”我淡淡一笑:“是有这个传说。” 

传说里,曾有一个书生和一条白蛇。白蛇为了报答书生千年前的恩情而来,化作凡间女子,与书生相遇在断桥。那天,书生撑起一把油纸伞,为白蛇遮住漫天雨帘。

“若是这个传说是真的呢?”小葵露出惋惜的表情,夹杂着几许我说不出的味道:“如果真的有白娘娘,那她也太可怜了!她为了报恩,嫁做许仙为妇,有何过错?她虽是妖,可她从未做过什么坏事,老天为何要待她如此不公?说什么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之日,便是白娘娘出塔之时,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谎言!都是骗人的!”说到这儿,小葵竟呜咽起来,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流下。

我没料到她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呵,真没用,让陶大哥笑话了……”小葵伸出手来在脸颊上擦了擦,挤出一丝笑容:“每次提到这个故事,我都会好难过,以前章伯说起的时候,我和姐姐都哭了呢……”她说到这儿,猛然止住口,不再说下去。

我知道她是怕我想起花姑子会难过。这两年来,小葵处处小心着,尽量不提起有关花姑子的一切。对于这么一个藏不住话的小丫头,真是难为她了。

我轻描淡写地笑一笑,让她宽心:“哦?章兄怎么会给你们讲这故事的?”

“其实章伯不是讲给我听的。”小葵见我全不在意,似舒了一口气:“他是讲给姐姐听的。那时,他是要告诉姐姐,告诉她……”小葵忽然又把话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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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片刻,沉声追问:“他要告诉花姑子什么?”

小葵低下头去,我看见她的眼睫轻轻扑烁了几下,又垂下去,这令我想到了折翼的蝴蝶。她不看我,颤抖着声音,犹犹豫豫地说:“他是要告诉姐姐,人妖相恋,纵使彼此相爱,两情相悦矢至不渝,也不会有好结果。到最后,痛苦的一定是两个人。”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而后漫遍全身。人妖殊途。我一遍有一遍强迫花姑子牢记这不可跟改的事实,却不知在何时,自己也深陷对红尘烟雨的无限眷恋。

因为不想失去,才选择了离开。其实离开,何不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也许在二十多年前,父亲将我弃尸荒野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该孑然一身。

终不明白是什么让我在她面前如此决绝而去?真的只因为对花姑子的恋?还是对她的怜?又或是仅仅沉浸于自己是妖是孽是孤魂野鬼这个不可自拔的自卑?

纠纠缠缠的往事萦回在每个月夜,纷飞若蝶又飘如枯叶。我竟在暮春三月的西湖畔,穿过时间空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夜晚,飞舞的雪花和她眼中的泪水。

我仍旧看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角落。 
 
 
第三章 西湖溯影 
西湖的水并不深,它在几千年的岁月中安静地流淌,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
娘说过,在西湖那边,有一座塔的名字叫雷峰。
传说里,曾有一个书生和一条白蛇。白蛇为了报答书生千年前的恩情而来,化作凡间女子,与书生相遇在断桥。那天,书生撑起一把油纸伞,为白蛇遮住漫天雨帘。
那条白蛇,就被镇在雷峰塔底。
而我,正在这烟雨迷蒙的暮春三月,泛舟西湖,面向雷峰。
我注定是要追随母亲的脚步的。我能想象在二十年前,一个女子,静静坐在小舟之上,随水漂流。纱衣、白裙,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的目光飘渺却冷静。皓腕翻转,手持一支翡翠玉笛,笛音凄凄,一片冰凉。
然后她款款起身,纤足一点,踏于湖心。潋滟层层散开,她淡漠着神情,向湖畔掠水而去。在她踏上岸边的那一刹那,她抬起头……
我轻轻笑笑。
也许,娘就是在那个瞬间,遇见了她这辈子最爱的人。
不知我重复了娘的那个动作,是否也会遇到一个我要与其他相守一生的男人?
想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终有一天会嫁人吧?如果陶醉不要我,那么钟素秋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真的,嫁谁我都无所谓了。
听父亲说过,娘的轻功极好。她掠水而去的样子,就像展翅飞舞的蝴蝶,他就是被那蝴蝶般迷人的身姿所吸引。
我却从不曾见过娘施展轻功。听老人说,女人一旦成了亲,会变笨的。娘是不是因为嫁给了父亲,所以就忘了怎么去飞了?如果一只蝴蝶,忘记了该如何飞舞,她会不会幸福?
可娘说,她是心甘情愿收起翅膀的。
如果她真的是一只蝴蝶,那么她所有的幸福,都被封印在那对翅膀中。每个人都羡慕这美丽的翅膀,却不知那是囚固她一生一世的枷锁。
可是娘,我还是不明白。
于是,我幻想着娘当年的样子,款款起身,纤足一点,踏于岸上。微风习习,足下的青草如潋滟层层散开。我淡漠着神情,轻移莲步向不远处的湖心亭走去。在我迈步的那一刹那,我抬起头……
“你是谁?”我的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披着黑色的斗篷,高高在上,像只孤傲的苍鹰。
他没有答话。
于是我不再看他,只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绕过。
在那个瞬间,他却“唰”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和燕芷是什么关系?”
我怔了一怔——燕芷,是我娘的名字。
“你是谁?”我反问他:“你和燕芷又是什么关系?”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悦,我能感到腕上的力猛地加强了,一种钻心的疼痛自腕传来,于是我“呀”的一声叫出声,挣扎了几下却摆脱不了。
“你不会武功?”他的目光很凌厉,却松开了抓住了我的手:“你到底是燕芷什么人?” 
我看着他,说:“燕芷是我娘。”
他愣了一下,凌厉的眼眸中蒙上了一曾淡淡的灰色,“你是钟云山的女儿?”
我有几分恼怒——为什么面前这个怪人这么没礼貌?总是直呼我爹娘的名讳?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补充道:“是的!我是燕芷和钟云山的女儿!”
他颓然转身,又很快回过身来:“燕芷的女儿,钟素秋,对吗?”
“对。”我答得斩钉截铁,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可我的心,却颤抖地厉害——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和我娘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知道我是燕芷的女儿后,他的眼中流露出转瞬既逝的欣喜和无尽的痛苦呢?
“素秋,”他迟疑了一下,叹息道:“你快离开。”
“为什么?”我抬眼看了看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不说话……
“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我……
四周没有人,却有隐隐的笑声传来,好像在讥笑我的无知。
那笑声逐渐变大,曾多,好像有一群怪人在不断向我靠近……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刹那,他毫不犹豫地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身后。
“速度真快。”他也听见了……
笑声尖锐,细碎,仿佛能刺得我头生疼,我伸手捂住了耳朵。
一个女子翩然落在了我和他的前面,打量着我,那眼神,就如当年我和陶醉在一起时,小葵看我的样子,“魁影,主人要她。”
“不行!”他冷冷道。
一个叫魁影的男子?还有一个奇怪的女子?他们为何会在这儿出现?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娘?
我不明白。
他握紧我了的手。
女子眯起眼睛看我,又看他,忽然笑道:“这姑娘像极了燕芷,对吧?”
她的话里似有另一层意思。
魁影一怔,随即回头看我,灰色的眼眸中映着我的影子。他说:“燕菁,你不是我的对手。”
女子闻言一愣,转瞬间笑得花枝乱颤:“对,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啊。难道我们十个人,还打不赢你?”她轻蔑地看着我,冷笑:“燕芷的女儿,怎么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
我感到魁影的手一颤,有冰凉的汗溢出来。他,一定没有胜算。
钟素秋,真的没用。你从来都不能保护自己,又怎怪他不要你!
我根本配不上陶醉,不是吗?
抬头对着魁影相视一笑。我怎能因为我,而拖累他?
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我看见女子眼中的惊讶——这个女子,叫燕菁。
我从容地笑笑,仿佛能看透生死之外的一些东西,“我跟你走,去见你的主人。”
也许今生,本无缘再相见。
枝头的杨花,纷纷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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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几叹崂山

我的童年在崂山度过。崂山县以东,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贯穿整个我所知道的土地。

我常常坐在屋檐下的抬阶上,听远处的街道有车轴锦帛碎裂般的响动。我问我的母亲,他们要去哪儿呢。她说不知道。她说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于是我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家。

然后母亲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她说,很晚了,回家吧。

许多年以前,一个青年掀开灰色的帘子走进屋里,他抬头看她,眼里散发着隐隐的光彩。他说,兰芯,我要一生一世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你们幸福快乐地生活。

多年以后我都终于明白,语言千变万化,充满了欺骗和私欲。当年誓言旦旦的种种,最终也都是谎言。

而我的母亲,依旧善良而无知地站在窗口,忧郁地回忆着和所有年华将逝的女人一样相似的前尘往事,吟唱回环婉转柳暗花明的调子。

北是北,南是南,走是走,离是离。

后来我的父亲在她固执地等待中回来,车轴发出我所熟悉的,裂帛的声音。车轮咿呀作响,碾过青石路板,散射着明媚的光芒。

我抬头问他,你是谁?然后我看见他身后另一辆马车里,一个女子轻轻掀开车帘,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的母亲,就在那神色里,牵着我走上马车,带着我看不懂的忧伤。

兰芯,我要一生一世保护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你们幸福快乐地生活。

那个青年,站在她的身后,露出忠厚的神情。而现在,落木缓下,秋色满天,他站在他的儿子面前,一言不发。

崂山县新任知县熊雄,住在城南新盖起的富丽豪宅,娶一文官的女儿赵氏为妻,登堂入室,飞黄腾达。

他的原配妻子,兰芯,牵着未满九岁的儿子,与他面对面坐着,清秀平淡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她对我说,你是熊雄的儿子。

可我并不相信母亲的话。从进入熊府的第一天起,我如同一只幼小的野兽那样悲伤警惕。我不相信我的父亲,如同我不相信熊府里所有面容模糊神色戒备的仆人。他们叫我少爷,好像我没有名字一样。或许,我真的没有名字。

赵氏从来不对我微笑。她用她鄙薄的眼睛看我,让我不知所措。熊府上下恭恭敬敬地唤她夫人。唤她夫人,唤我少爷,唤我的母亲兰芯。而我的母亲,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口,淡定沉默。

于是我抱着不知所以的敌意,小心地防备熊府里的每一个人。母亲转过身来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她说,孩子,别这样。

下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着一个名叫兰芯的女子,还有她的儿子。我厌恶着熊府所有让我压抑的窃窃私语,还有他们带着生疏甚至鄙薄的敬意。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或者是故意想让我知道。从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我听到他们卑劣的低语。他们说,哪来的女人?还带个野种!他根本不是熊家的人!他不是熊家的人!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儿。

但我不明白,母亲这么多年来倔强且固执地等待,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配妻子,风雨同舟的妻子,到头来,却没名没份。只有一间偏僻的厢房,成全她的孤独。

很久以后熊雄对我说,醉儿,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那个死去的儿子。我可以好好补偿你,给你权势与财富。

我啼笑皆非。那些穷其一生去追寻权势与财富的,他们的生命里充满了骄傲与失落,自卑和满足,自我安慰却又愚昧无知。熊雄说,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那是我这辈子再难弥补和悔恨。

我看着他说,大人,您醉了。

他的确是醉了。打着酒嗝,先是大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泪流满面。他把一桌子酒菜都推翻在地上,满地狼藉。而我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终于,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伏着大哭。

我皱了皱眉,起身去扶他。他却固执地喊着,兰芯,兰芯。

他的固执,如同我母亲固执地等待。

在关于我幼年诸多的记忆中,熊雄一直是个无情无意的人——那一年,我的母亲被赵氏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骂。那位官家小姐,将她如泼妇般跋扈的天性显露无遗。她带着一帮下人,来到母亲的房里,对着沉默不语的母亲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哭天抢地中,砸掉了无数陶瓷器物。所有的下人,露出隐隐的笑意观赏着这一场闹剧。然后熊雄闻声赶来,任凭赵氏羞辱我的母亲,却把她揽在怀里,好言好语安慰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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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却在二十年后,哭着喊我母亲的名字,兰芯,兰芯。

后来我躺在竹林的上方看崂山瓦蓝的天空,细数天上的白云如同河水翻滚的波浪。原来我与他的喜怒哀乐,可以悄然地没有界限没有隔阂地传递。

我不停猜想,他是否也如同我这般抬头仰望过天空?在他没有去考什么功名的时候,他拉着他的妻子,一个名叫兰芯的女子,相互倾诉。他们哭了,还是笑了,他们说了些什么,或者只是沉默,面无表情。

然后我想起素秋。她有着和兰芯一样温柔的微笑。她看着我说,你必须要带我一起离开这儿。

然后我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远在崂山。

那天在西湖畔,我看见一个女子泛舟西湖。她的身影,恍惚得如同飘渺的浮云,模糊且不真实,仿佛湖面上长年不散的雾气。而我,竟然愚蠢到把那相似的背影当作了她。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施展了法术向西湖那边寻去。

西湖那边,空留满地杨花。 
第五章 落木星辰

雾霭氤氲,弥散着一片浓郁的花香。我坐在舒适的芙蓉池里,任自己的身体舒展。池水略烫,把我的皮肤蒸得微微发红,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瑰丽。捧一朴水,清澈的泉水在我的掌心流转不定,幽幽咽咽。我委地青丝如黑色瀑布般流泻而下,荡漾在水波之中。在水中倒映出的雕栏之下,我看见一个女子的脸。清澈、淡漠而又美丽。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目光在水波里闪烁不定。她的脸,冷若冰霜。

我起身,伸展双手,静静站立仿佛一棵柳树。婢女们上前为我更衣,我一动不动任她们摆布。长发挽起,青丝漫落,月白色的珍珠耳坠,漫长的纱衣如同流转天际的浮云。

梳妆完毕,我听见身旁的几个小丫鬟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于是我低下头,静静凝望芙蓉池的水面。不知为何,我的内心深处,隐隐感到衣种熟悉感,仿佛是那个温婉却决然的女子,欲说还休。千古往昔,恍如夕阳在沧海波涛之中升起沉落,水中的女子如同绯红的霞光中一道烂漫的风景。

我伸出手,拔下发上的金步摇,只留十二支珠花,盈盈闪耀。

“姑娘……”身旁的丫鬟小心翼翼,似想制止。

我不语。一抬手,金步摇便落入芙蓉池里,溅起无数水花,在我眼前跳跃、翻转。

“走吧。”我回转过身去,轻移莲步。裙摆在身后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我昂着头,宛如沧海茫茫中的一叶孤舟,一步步,迈上台阶。辉煌灿烂的殿堂,人们有次序的站在两侧,仿佛在等待欣赏一件展示品。我提着纱裙,恍如流霞。穿过所有惊羡、鄙夷、愤怒、献媚的目光,向着最高处的座椅走去——那里,有燕菁口中的主人,娘的主人。

“你终于来了,燕芷。”眼前的人站起身,高大英俊。那个时分他微笑仿佛朝日朗朗。

一切,陡然成冰。我看着他,那俊美的容貌,凝固在时间之中。他的年龄,在他的笑容里变幻莫测。

这世上,有一种“人”,可以固守着他的年龄,十五年,五十年如一日。

我们管他叫做——妖。

我站在他面前,任虚临风。我并不害怕,却感到寒冷。娘啊,你的主人,是妖?秋儿不明白,不明白啊!

他说:“燕芷,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我临风而站,微微侧首。穿过人群我看见远处魁影难解而又复杂的神色。

我说:“我不是燕芷,是素秋。钟素秋。”

他笑了起来,高深莫测。他看着我,用他雍容高贵的嗓音对我说:“燕芷,你的灵魂将归于完整,从此自由无往。”

我在落木堂住下。

每晚每夜,我独自在长廊徘徊。清冷稀薄的月光如淡淡的水流淌在台阶上。这是他乡的月光。它是如此清冷如此落寞。这儿不是崂山,这儿是江南。我再一次告诉自己。

我不是燕芷,不是。

所有人都叫我燕芷,除了镜花。她,叫我做姑娘。

那夜,我走向落木堂深处。盈盈迈步,合着群星运行的节奏,探索天地的深意。

这个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灰色的梦境。梦里,那个温婉却决然的女子看着我说,秋儿啊,不要走我的路。

我的泪肃然而下。我哭着问她,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

她对我伸出手,却没指向我,而是划了一弧,伸向天空。她说,时不可替,命不可换。

我拼命摇头。我说,娘,我不懂!我不懂!

她笑了起来,款款而去。只留冥冥之音,回响天地。秋儿,你会明白的。因为终有一天,你会代替我,拿起它——时不可替,命不可换。

娘,我终于走出了梦境,真真实实地站在这里。你要我拿起的,到底是什么?

我仰起头,凝视着悬挂在墙上的宝剑,伸出了双手。

“姑娘,别碰它,那剑太妖。”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猝然转身,看见一袭彩衣,精致如同天上的新月。

而她的眼睛,在月色中闪过一丝绿光。

她说:“姑娘,这把剑叫做燕芷,萦绕在剑身上的妖气太重了,没有人可以拿得了它。”她向前几步,又道:“我叫镜花,是从亭院里那桂树中走出来的人儿。我说得都是真的。”

我呆呆地看着她,杨花飞舞也宛如冬雪飞扬。我问她:“你说这剑,叫燕芷?”

她点头笑笑:“是啊。这把剑,有太多的冤孽,你拿不得的。传说里,能拿起这把剑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记得二十多年前,翊辰的手下曾拿起了这把剑,可后来,那个女子,好像死在了一片火海。”

我手脚冰凉。干涩了声音,我问镜花:“那个女子,叫什么?”

她轻轻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异常美丽。她淡淡地说:“因为她拿起了燕芷剑,所以翊辰叫她燕芷。没有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因为她本是为了燕芷剑而生。”

娘,原来燕芷也是不真实的。

我伸出双手,看到镜花水月一般流转迷惘的夜色。合着命运的步点,我别无选择。

终有一天,

你会代替我,

拿起它——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

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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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年之约

我在西湖畔寻找素秋,却终究不得不明白她根本不在这儿。向日说一切都不过是我太过思念的幻想。

但任何幻想都是一种美好的猜测,对于内心窥视的独白。当然向日并不太过了解我与素秋之间的种种,就像他不知道我离开素秋的理由是因为人妖殊途——很冠冕堂皇。

事实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不管是善意的恶意的,真相往往会被人掩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等待腐烂。

就像我现在如此这般地思念着她,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每晚我站在西湖这边任虚临风。西湖那边竹影晃动我却无法接近。我能感到一股强大的妖气聚拢在对岸竹林的上方,我甚至能在暗红色的天空嗅到妖血的腥气。

于是我问向日,那边是哪儿?

他顺着我指的地方看去,带着苍茫的微笑。他说,陶醉,那就是落木堂——鲜血淋漓的落木堂。终有一天,它会永远落幕,你看日月星辰,已经开始移位了。

我仰看广褒的天空,星辰流光璀璨流转不定。其实我对他的话并不在意,那不是我所感兴趣的话题。我只想知道,隐藏在对岸竹林里的奏琴人,到底是谁。

我仿佛看到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弦一弦地弹奏着,琴声贴着水面拂掠而过,穿过对岸光影摇曳的竹林,直飞入寂寥的夜空。

向日说得对,一切都不过是我太过思念的幻想。

我的父亲死在崂山,他在他死之前,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赵氏的身体,然后一切恩怨情仇就都结束了,由不得我。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时我已经不恨他了,我早就很坦然的决定要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他的生命。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就以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掩埋了所有的真相。

也许从我重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早已尘埃落定,谁也无法改变。

我看着赵氏痛苦的神情时我想到了二十年前她鄙薄的双眼。那双眼睛仿佛对这世间的生死离别都无动于衷。她把双手轻轻放在腹前对熊雄说,熊府只能有一个少爷。她面无表情的一句话宣告了我与我娘的死亡。

那时我娘跪在地上拼命地哀求,她求他们放了我。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害怕也不会流泪。但在我看到娘在被强行灌下毒药的时候依旧固执而绝望的呼喊,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我的泪肃然而下。

再次醒来的时我看见林间苍老的竹精。他对我说,可怜的孩子。

我扭头看月光被那池冰凉的湖水捣碎,化作碎银在水面散开晃动。我问他,我死了对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想他定不明白一个未满九岁的孩子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面对生死? 

我说,我娘呢?我想见她。

他就摇头。他说,你娘已经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我问他,那我为什么会留在这儿?我应该和我娘一起走的。

他笑起来,意味深长。他说,孩子,你心中有恨。

所有的不甘被一语道破。在那个瞬间,我发现原来我是多么渴望报仇!我疯狂地想有一天,我要将手中的匕首刺进熊雄和赵氏的身体!刺进去,再拔出来!再刺进去!

我以一个怨灵的身份附于竹枝之上,竭力吸取天地之精华。我在历尽风霜雪雨的时候告诉自己,撑下去!多痛都要撑下去!我不断臆想着有天手中的匕首飞快地刺进熊雄和赵氏身体的那个画面,带着温柔腥辣的味道扑满我的脸颊。

想到这里,我就微笑。缓慢地走出竹枝。从死亡到重生,又是一个九年。

一个九年前我死在崂山,两个九年前我生在崂山。一生一死便是十八年。这十八年里,世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变幻?

我站在熊府的大门外,看着高高在上的牌匾,放肆地大笑。我说过我会回来,我要让整个熊府,遍部满目瑰丽的鲜红。

林间的竹精拉住我说,孩子,你还不能去。以你现在的妖力,根本进不了熊府的大门。

我抬头看牌匾前的照妖镜,又笑。我说,我当然知道!但终有一天我会进去,十五年,五十年。

然后我转身就走。那时候我不再是我,我是这世间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妖孽,在高贵的人的鄙视中生存。

那天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她的眉目单纯而纤细。她在崂山纵横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暗处低声哭泣。而我,厌恶所有刺眼的灯火,在回竹林的路上发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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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抵触而戒备地抬起头来看我,眼泪依旧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我站她身边,忽然羡慕她能够如此痛快地大哭一场。而我,九年内从未流泪。

我说,你别哭了。

可我没想到,只这一句,她哭得更加厉害。我想我真的不会安慰女孩子。所以我就坐下来陪她。她哭着哭着忽然对我说,我娘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我拍拍她的头说,没关系,她很快会回来的。

然后她就不哭了,一直盯着我看。她问我说,你住在崂山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送你回家吧。

于是我就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城南走。女孩的家住在一个叫钟府的宅子,她说她的名字,叫秋儿。她对我说只有她娘和我才能着么喊她,然后她笑起来,天真无邪。

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她就又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帮她拭眼泪,我真的不明白她的眼泪为什么流也流不完。慌乱中我对她说,别哭了,我会再来看你的。只不过要等很久。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十年够久吗?你十年后一定要来找我,好不好?

我并不明白她的话语,但我还是答应了她。我说,好的,十年后我一定来找你。

然后她对我微笑,眼睛清朗,笑容灿烂,一无所知。她说,再过十年,我就满十六岁了。

十年后我重新走进崂山县,走进城南。我看着那个让我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笑颜中有不经意的娇媚。在她的美好面前我第一次因为自己是妖而自卑。我想她定忘了十年前有个男孩承诺过她什么。

秋儿,这个名字在我与她又一次熟识之后,也不曾再唤过。 
第七章 宿命之音

我在落木堂住下,转眼已是三个月。

我常常保持的姿势是坐在窗户旁边,去听到很多很多的声音,清晰的声音,风的响声,云的微笑,杨花飘落了,还有谁的哭泣。

于是我抬头望向天空,非常刺眼的天空——深蓝中带有暗红色,翻滚,下坠。

母亲从我的面前走过。她问,秋儿,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为了你而离开你,你会不会怪他?

那时候,在崂山,我在他的身后,白雪纷飞如飘舞的杨花,埋葬人间所有的死亡,泪水,悲伤。我哭着喊他的名字。他说,素秋,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你也可以永远记得我,无论我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我都会深深的祝福你。说完这些他回过头来看我,那种深重至极的悲怆与伤痛深印于我脑海。

我说,不。

不。我这样说着,望向芷阁后园的竹林。

娘,我不会恨他的。即使有那么一天,他会恨我,我也不会恨他。

十三年前,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她用她温柔的声音说,秋儿,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也要一个人生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叫做永远的东西。会有很多很多的人为追寻它而死去,但他们不会后悔,也不会悲伤。

我说,娘,我不明白。

然后我看见桃花悄然凋零落英缤纷,片片嫣红如三月女子的容颜铺陈水面。我的母亲——流苏髻上有着十二支珠花的女子。她看着我,显露出少女的笑容。

秋儿,你会明白的。无论如何,你都要生存下去,直到永远结束的时候。她转身离去,宛如被禁锢的蝴蝶展翅飞舞。这一舞,便舞向死亡。

那一天,我在崂山纵横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暗处低声哭泣。我猜测,她定就在附近,默默注视。可无论我如何哭喊如何悲痛,母亲都充耳不闻。仿佛我的声音不属于她的世界。她终究抛下了我,而后悄无声息地踏月离去。

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眉宇间有不属于他年龄的忧伤。他对我说,你别哭了。

我毫无预告的放声大哭!在他无奈的注视中,宣泄自己的悲伤。十三年后,我依旧没有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所有的记忆模糊得如同他的出现与消失。

只记得他答应过,十年后,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后来我问他说,如果十年后我们再相遇,你会不会不认识我。

他说不会的,他说秋儿,我会看见你的。无论多么远,我都会看见你。

我笑起来。眼睛清朗,笑容灿烂,一无所知。十年的约定早已过去,他终究没有回来找我。我想,他定忘了当年给予一个六岁女孩的承诺。或者,他有回来,与我相遇在崂山县的某一个角落,擦肩而过——他最终也没能认出我。



2025-06-22 23: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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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崂山的途中我不停的幻想,想到一切的幻想都只不过是一种虚妄。我明白我最终会忘记他,如同他从来不曾记得我。在寂寞的岁月里我静静地看着时间吞噬着我的年华,它温柔残忍宛如泉流清澈而纤细。母亲告诉我,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会遇到一生中最爱的人。他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永远。

我在十六岁的那年秋天,遇到了母亲所言的那个男子,他年轻俊朗,才华洋溢又略带忧伤。

我沿湖望去,丝丝缕缕的阳光让水流仿佛带着生命一般涓涓流淌。桃叶在秋日的流风之中凋零而落,带着目光沉沦般的隐痛,飘落水中。

娘啊,你只言中了开端,却没有言中结局。

我仰慕着他,并且死心塌地。我心甘情愿地陷入了时间的咒语里,再难逃脱。

可惜陶醉,钟素秋不是你一生中最爱的女子。所以,她留不住你。

我们没有永远。

我的记忆碎尘一般曼舞不定。我独自一人坐在芷阁后园的竹林里抚琴。西湖的流水之声清越细碎,月光纤细流转清丽如画。两岸杨花芳香馥郁氤氲水上,月光悄然洒落水面柔柔荡漾。

我对着黑暗,对着过去,往昔一切只有我独自承载。我忆着他最常吹奏的那支曲子,似风声悠然流水潺潺,仿佛跌入永恒的秋之夕光而无可挽回。

那曲子,这一刻在我的指尖流淌。

镜花从桂树里走出来,望着我,眼中露出温情悲痛。她问我,姑娘,你在思念谁呢?

我摇摇头,默然不语。

月华星辉闪烁流转。过了很久,我问她,镜花,你有最爱的人吗?

她一阵沉默。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了,她却陡然抬头看我,眼中明暗交错。她说,有的。

姑娘,在一百年前,落木堂还不是落木堂,而是西湖边赫赫有名的醉花楼。我在七岁那年被卖进醉花楼为婢,于是认识了阿武。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终身为仆,永无自由。十三岁那年,阿武对我说,镜花,我要逃走!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把你接走。那时,我们都是自由的,会永远在一起。后来我就帮他逃走,在老鸨的毒打中无知地等待他的归来。一直到我十六岁,老鸨对我说,镜花,从明天起你就接客。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问,阿武回来了吗?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镜花笑了起来,低下美丽而湿润的眼睛。她指向不远处的桂树说,三尺白绫,就是我的去处。

姑娘,我以一个怨灵的身份附于桂树之上,等待重生。十年之后,我从桂树里走了出来,杀死了所有我仇恨的人!我用白绫缠在他们的脖子上,一点一点看他们窒息。醉花楼就在一夜之间,消声灭迹。你明白了吗?

我在月光之下,看着镜花眼中绿光闪烁,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我冰凉着声音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笑着看我。说,姑娘,我与普通的妖是不同的。我只是一个怨灵,一股仇恨。如果我不杀了逼死我的人,我就不能留在这世上,随时都会消失。那时我将失去一切,魂飞魄散。

我不再说话,咬着下唇,低头徐徐弄琴。

竹叶“沙沙”,镜花仰看着天空。她忽然说,姑娘,你思念的那个人就快出现了,你看日月星辰,已经开始移位。

她问,姑娘,你不开心吗?

我站起身,看到了澄澈的时光如流水铺过。那个白衣人影,依旧淡定沉默。他侧过头来,望着我。眼神朦胧而遥远,仿佛烟水袅袅。他的眼神在时光中迷离不定。一切仿佛尽数呈现又尽数消失。

相逢不远,因此离别不远。

陶醉,为什么你我都如此固执。 
第八章 长风满袖

长天蔚蓝。烂漫的阳光落于西湖,我凝望着西湖那边的竹林,竹影摇曳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有人歌道:北是北,南是南,走是走,离是离。

回环婉转而又似柳暗花明。

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个已目睹了无数次此的光景——寂寞的女子,善良且无知的等待。她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她说,很晚了,回家吧。

我想到我的父亲,从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离我而去的父亲。母亲跟随着他从崂山县的东边来到西边,织布,种菜,生活。后来有一天他对我的母亲说他要去考功名,他说他很快会回来,让母亲和我过上锦衣裕食日子。于是他离开了,再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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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血雨醒风

站在落木堂冰凉而高大的殿堂之前,我抬头向着天空张望。是一个阴天,雨水缤纷地下落。细微地湿润我茫然的脸。我早已经看不见那遥远的崂山,那些青色的温暖的山峰,那些翻转着降落的雪片。
 
 
 
翊辰看着我问:“燕芷,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摇头。

长久以来,在西湖畔,在落木堂,没有人再唤我的真名,所有的人都对我说,燕芷。在他们茫然无休的呓语中,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叫做燕芷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想象着自己宛如展翅的蝴蝶舞于一片火海之中,带着绝望与不甘隐匿在我女儿的身体里,等待有一天,我的灵魂将归于完整,从此自由无往。

翊辰微微一笑:“你还是那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那样?哪样?我伸手在琴弦上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我抬起头来问他:“翊辰,为什么?” 

他微微摇头:“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关于西湖,关于落木堂,关于燕芷。我一言不发。看着杨花的落下。枯树的枝桠伸向天空去了,天空阴云翻滚。魁影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翊辰低低对他吩咐了句什么,就一起出去了。我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儿,低头弄琴。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再抬头,翊辰已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咋喜还悲的怪异表情,他最后说:“你真像极了她。”

我便笑了,我说:“我不就是她吗?”说这话的时候我听见我的母亲在我身体里微笑,像黑夜里的昙花,在开放的时候那种微弱而娇嫩的声音。她说,时不可替,命不可换。

“好。”翊辰看着我,眼中有讽刺的光芒:“落木堂的芷姑娘,是该现身的时候了。”然后他一抬手,一道青光向我闪来,我伸手想去挡,那光却在我的前方直直下坠——是燕芷剑!

这把剑,有太多的冤孽,你拿不得的。传说里,能拿起这把剑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记得二十多年前,翊辰的手下曾拿起了这把剑,可后来,那个女子,好像死在了一片火海。

镜花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

娘啊,燕芷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吧?我只觉一阵晕旋,却还是毫不犹豫拖起那剑将它揽在怀里。剑身是冰凉的,也是温暖的。我忽然觉得,这广褒天地之间,我不再是孤独一人。娘,你会一直陪着秋儿,对吧?直到有一天——我变成了你。

我变成了你……

往事沥沥在目,却再无可挽回。

曾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问,如果十年后我们再相遇,你会不会不认识我。

他说不会的,他说秋儿,我会看见你的。无论多么远,我都会看见你。

我听见陶醉对我说,无论我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我都会深深的祝福你。可为什么,你不是十年前的他呢?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不管是给予六岁的我承诺的少年,还是那个让我痴迷的青年。

也许,我已经不再是我了,而你还是你。

那个夜晚,我彻底地坠入一条不归路……

鲜血淋漓,所有的印象只有一片血红。

那疯狂的呼喊、呻吟,那浓烈的血腥味——只怕是我这一生再难盟灭的记忆了。血在我眼前溅起来,一蓬一蓬,挡住视线。在逼人窒息的血腥里,我艰难的呼吸着。如雪的白衣已被鲜血尽染,凝结成块。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冤魂!

这,便是落木堂的作风么?每一把剑,飞快地舔着鲜血,发出快乐的呻吟。

“不要!住手啊!”我的泪水,滴落在身下一片血红之中,圈圈荡漾。没有人,因我的呼喊而停下。每一双眼睛,闪烁着宛在冰水里浸过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挥剑!穿过充满血腥的空气,我看见燕菁的眼睛,冷凝收敛,雪亮如同有闪电掠过!她长剑一圈,无数生命在她脚下绽放出妖娆的殷红!离她不远,魁影一剑刺进了一位老人的心脏,斜削到肺部,破骨而出!

我只觉一阵反胃,捂住嘴角,拼命止住想呕吐的冲动。全身都失了力气。眼泪一连串地顺着脸颊落下。

“求你们,住手……”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轻乎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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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哭呢?是你想要知道燕芷是怎样生活的。”一个声音在空气中传来,淡漠、带着嘲笑与讽刺:“她从十二岁开始,每天如此。即使她背叛了落木堂,也难以逃脱!”最后几字,容进笑声里。
我的目光,从面前的残肢抬起,在泼天的血腥和殷红中,看见了坐在庭院里碧绿梧桐树下的翊辰,白衣胜雪,一尘不染。

我本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听见他轻蔑地笑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跃而起。提起裙摆,用尽全力跑到翊辰身边,嘶声大叫:“为什么要这么做?快让他们都停下来!不要再杀了!不要再杀了!”

“一切都晚了!”翊辰看着我,他的眼神阴郁而坚定,毫不容情,“永远也停不下来!”他站起身,指着那片血海冷笑。

我再也站不住,摇晃了几下,颓然倒地。看着四溅的鲜血,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向来足不出户的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杀戮,目不忍视。

一把剑被丢在了我面前。我抬起头对着天心——夕阳已经沉下了山头,淡蓝色的天宇里,若隐若现一轮弯月。

“站起来杀了我,一切就能结束!”翊辰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燕芷的女儿,不许哭!”

燕芷的女儿?燕芷的女儿就该淡然面对一切吗?我看着不远处一个一个无辜的人们,满面血污,痉挛地在死亡边缘蠕动!这个妖!竟不知把人的命当命么?我心一横,拖起地上的剑,咬牙道:“那我就杀了你!”

踉跄而起,步伐乱得一塌糊涂。我跌跌撞撞,竟忘了害怕,直向翊辰奔去!

“拔剑!”他冷冷地看着我,不退反进。

他竟看不起我!我早不是钟家那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了!我不是只懂得哭泣的!不会武功又怎样?不会法术又怎样?翊辰!我一样杀得了你!

青光一闪,我陡然拔剑!翊辰眼睛一亮,却不反击,竟只是回避。我本以为自己根本拿不起那剑,却未想到如今软弱无力的剑气忽然间凌厉四射!纵横飞舞!梧桐落叶,散作漫天飞尘。

身体,仿佛再不是自己的。它自顾自地随着手里的剑,似早已与那剑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而我,竟在那剑上,看到了一个叫做燕芷的女子的喜怒哀乐。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

空气陡然静了下来,遍部整个院落的落木堂的弟子发出一连串惊呼,却在下一个瞬间抑制住,再无人出声。

所有的响动都止住了。

翊辰靠在梧桐树上,血从他护着左臂的指间“滴答”下落。剑已刺进了他的左臂,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上。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苍白着脸色,用尽了全力,喘息着。

“不愧是她的女儿,我没看错!”翊辰低头看着我手中的剑,再抬头,忽然淡漠地笑了笑。

我在他若无其事的神情中茫然后退,然而腿一软,便栽倒在地。不、不!刚才那个人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快身手?闪电般的进攻,几乎招招夺命!

翊辰幽幽地笑起来,他抽出刺进他左臂的利剑,看着我。忽然,伸舌舔了舔剑身上的血滴,淡淡道:“很好,这是燕芷剑第二次尝到我的血!”

燕芷剑!我在瞬间呆住!

一个身影,遥远而淡漠。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又款款而去。冥冥之音,回响在天地之间:

终有一天,

你会代替我,

拿起它——

时不可替,命不可换。

“燕芷剑,是你的了。”似因看到我的失神,翊辰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他俯下身来,托起我的下颔,“从今天起,听我的话。不然,崂山所有的老老少少,都会和这里的人一样。”

我厌恶地撇过头去,却看见他手臂上的剑伤,已经愈合……

崂山,那里有我的家啊……

我的眼中突然大雾弥漫。

我听见翊辰转过身去,说:“走吧。”

我听见燕菁不解的声音:“主人,她怎么办?”

我听见翊辰毫不怀疑地说:“她会自己回落木堂的,我们不用管她。”

我听见所有人都渐行渐远,翊辰的声音淡淡划过:“燕芷,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从今天起,你的灵魂将归于完整,从此自由无往。”

泪,肃然而下。 
第十章 沧月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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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湖畔,杨花寂寞地凋谢。繁茂的杨柳在风中飘飘荡荡,轻轻地在水面惹起一连串涟漪。

我静坐在水边,调整身体内凌乱不堪的妖气。西湖那边,依旧竹影摇曳。

这个世界,四处都绽放着生命,它们繁茂而喧嚣的生长着,只要用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万物的节奏。睁开眼,我知道我在悄无声息地微笑。向日说,我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宁静清淡,性情温和,话语稳重。可是,这些随着时间旋转,最终将化作满地雪白的花朵,一片明亮耀目,仿佛所有的光明自云间倾泻而下——除却无他。

在无休止的回忆里,我看到那个躲在无人的暗处低声哭泣的女孩,眉目单纯而纤细。她还是幼年的她,而我,已不复幼小。我走过去,对她微笑。我说,秋儿。

她抬起头来,依旧我所熟悉的清丽的脸庞。只是那眼神,戒备中全是冷漠。她抱紧怀里的剑,清冷冷地问,你是谁?

我顿下脚步,在她冰冷的声音里,鸟鸣虫吟都戛然而止。空气中流动着冷冷的寒意,她的眼睛里面,是层层严冰。那样的神色,让我的心中一颤——我能感觉到,感觉到她的心中有怎样的悲伤和绝望!

我不自禁蹲下身子,拉住她的手。我说,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你,十年后会来找你。我说过,无论多么远,我都会看见你。秋儿,我回来了,我来履行我的承诺。

女孩迟疑地看着我,阳光在风里穿行,映出她小小的、寂寞的投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悲喜的表情,只是用力抱着手中的剑,仿佛那是她在这天地间唯一的依靠。忽然,她弃下剑,伸出冰凉的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嘤嘤哭泣。眼睛,在同一瞬间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我伸出手,抚摩她的头发。低下头,喃喃自语,秋儿——素秋。

手,被猛然甩开。阳光下,六岁的女孩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女,苍白的脸色,明亮的眼睛里满溢着悲伤,冷漠,戒备……以及杀气。她看着我,忽然讥讽似的笑了。她说,陶醉,所有的风雨剥蚀了我的时光,剥蚀了我的年少。你走得轻描淡写,留下一句话便远走高飞。我那么爱你,你却仿佛急不可待地逃走。我曾经的等待曾经的守候如今什么都未余下。所以我也要逃走、放逐。当所有漂泊的人都已经悄然远去,所有的记忆都飘然飞逝之后,留下来孤独面对时光的人,惟有我一个。她抬起头来,泪光闪动。我听见天空中浮云的叹息之声。我听见她说,你明白吗?惟有我一个了。

我茫茫然张开手。我说,素秋……

她看着我,露出深切的悲伤和失望。她说,为什么不喊我秋儿呢?连你也不要我了吗?所有的人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走了!然后她笑了起来,转身向一片熊熊大火跑去,裙摆飞扬一如冰制的蝴蝶。走啊!走啊!我们都走!

我声嘶力竭地高呼着她的名字,伸出手去拉她。

然而,什么都没有……

——推开她的是我,思念她的也是我。

——一直以为她只是爱我的人,却不知,她也是我爱的人。

——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不管是给予六岁的秋儿承诺的我,还是那个让素秋痴迷的我。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我的时候,而你还是你。

睁开眼,已是中夜时分。我茫然四顾,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

天上的星光都绵延成一片,仿佛一条闪光的水流。我听见夜风之中星光叹息之声。星辰在无声运转。这些日子,回忆夹杂着幻觉汹涌澎湃地一次又一次向我袭来。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琴声,恍恍惚惚地飘过,似风声悠然流水潺潺,仿佛跌入永恒的秋之夕光而无可挽回。

我“霍”地站起身——这支曲子,这支寄托我全部喜怒哀乐的曲子,我再熟悉不过!而琴声,今夜竟不是来自西湖那边的竹林,而是从不远处的湖心亭随风涉水而来!

琴声凄凄。乐曲在清澈澄柔的西湖之上随风飘摇,相思的残月留居的光影在地面上步行着最后的痕迹。

我朝着亭中抚琴人的背影,那个孤单的背影,慢慢走去。

蓦然间有异常的熟悉感在心中泛起。我想到了素秋,而她,远在崂山。

向日说过,一切都不过是我太过思念的幻想。如果,能伴着这样的幻想死去,未尝不是另一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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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它察觉到了妖气。

妖吗?我的唇边扬起一抹笑意。笑意未散,琴声陡然而止。清冷的剑光从湖心亭中如闪电般掠出,冷声叱问:“什么人?”

他也不答,只迅速后退,眼睛紧锁燕芷,犀利无比。

片刻间,我执剑的手再刺不下去——它已颤抖得不受控制。

不可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怎么会是他?我的剑,可以刺向任何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同一刻,眼前的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似被定住一般。我不敢抬头看他,但我依旧能感觉到他在深深地打量着我。接着我听见他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和叹息,宛如空谷回声:“素秋……”

素秋。这个血雨腥风中一度被我遗忘的名字,如今再次被提起,恍如碎裂的前尘记忆尖锐之极,四散飘扬,不断切割着我的心。我的身子猛然一震,眼神涣散了又凝聚,眼前的人模糊了又清晰。

他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的眼神朦胧而遥远,仿佛烟水袅袅。他的眼神在时光中迷离不定。前尘流转,何处是归。在这如水波荡漾的灯火之中,惟有他的眼神是真实的。然而那眼神的记忆却带着无尽的虚幻,从过去飘然而来。

“两年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低声叹息。

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意识一片茫然,了无所思了无所想。只是将剑收回,抱在怀里——燕芷,怕是我在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倚靠了。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出任何话语,我想不到任何未来。此刻即是永远。我仿佛已在此地一站千年。

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想这样啊!

陶醉,原谅我。我无法再面对你!我是燕芷,不是素秋!我是燕芷,不是素秋!我要静下来!我要静下来!我要想清楚这一年来所有的变故!一切都不是真的!这是梦!全部是梦!

来不及思考些什么,我本能地回身朝夜色中奔去。逃避吧!放纵吧!我不要被抛弃在梦里,孤独地面对时光。 
第十二章 落日昔影

手从唇边放下,指间已满是暗红的血迹。我竭力平稳体内不断向外逸散的妖气,回首间,落日如火,嫣然凄迷。

向日告诉我,天心中代表着我的那颗星宿,光芒正在消失。我抬起头,看见湖水被染成一种诡异的红色,夕阳的光芒四射下落。我笑着说,我本孑然一身。

向日久久地沉默。他忽然回过头来问我,陶醉,这世上再无你牵挂的人了吗?

我摇头,在这个瞬间我看见一个少女,她有着浓密而闪亮的头发,野姜花斜插鬓边在明亮的阳光下盈盈闪耀。她奔跑着穿过茂密的竹林,明亮且欢快。在一片光线澄澈中她露出无法比拟的笑颜看着我说,陶哥哥。

陶哥哥。陶哥哥。陶,哥,哥。

那个曾主宰我全部欢喜与忧伤的女子,对我微笑,非常温暖。她说陶哥哥,这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离别与死亡呢?我们为什么都这么固执呢?我们都以为自己做得是对的,又或者我们都在骗自己说是对的,可是我们都错了。我们一直在固执的追求想要去守护的,不惜伤害那些一心想守护我们的。我们一味对所亏欠的人说,‘如果将来能怎样,我一定会怎样回报你’,可惜,真爱要的不是回报,而是真心。

流火般的落日下,她忽然泪流满面。她说陶哥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啊,你不会死的,我不要你死啊!

我对着她灿烂地笑。我说,花姑子,我不会死的。

我抬起头来看向日。

我说,我牵挂的人已经不在了。三年前,她唤着她爱的人的名字死去,带着执迷的笑容。她用她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感情追寻她期盼的幸福——哪怕付出所有,伤害所有。她曾对我说,我是她一生中最亏欠的人,可她却没有后悔过。她乞求我恨她,因为爱远比恨痛苦得多。可我何曾恨过她呢?她比我勇敢,所以她比我幸福。

我仰望着流霞变幻的长天。绯红的天空带着温柔的瑰丽令人心神平和。我听见向日轻轻叹息,他说陶醉,你骗得了我,却骗不了自己。你明明也牵挂着她的,那个叫素秋的姑娘,对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说,或许。

然后我的心口泛起碾过的疼痛,宛如西湖之水,渗入苍茫的黄沙。我看见无声运转的星辰之下,那个纱衣女子,御剑临风,默然独立。她怀抱着手中凝聚着无数死去的冤魂的长剑,清澈冷漠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却硬生生地忍着,不肯落下。我在心里喊她的名字,却无力发声。我的视线,一瞬间穿过了十多年的岁月——眼睛清朗的女孩、温柔可人的少女、冷漠执剑的女子,她们重叠在一起,幻作迷失了方向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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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久立未去的身影,狠狠地瞪了纱衣一眼,冷嘲道:“不是能握着她的剑,就能代替她。落木堂不是好人家的女儿来的地方,别在这儿碍眼。”
纱衣女子站定于台阶上,并不动怒,只轻飘飘地浮起一笑,转瞬既逝。
“燕菁,落木堂从来不需要好人,所以这儿也未有过好人家的女儿。”她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便不再多说。
“钟素秋!”燕菁眼中闪过几丝怨恨,竟不顾规矩直呼女子的原名:“别以为你有多少能耐,离了燕芷剑,你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她冷笑。只怕是拿了那剑,自己才什么都不是的。
“至少,燕芷现在在我手里。”她低头弄剑,手指在利刃上摩挲。 
燕菁恨恨地皱眉——这个女人,似乎从未被自己激怒过。想到这儿,不由发出“哼”声,转身往外走去。
你能得意多久?没有了燕芷剑的你,弱小的就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等着看吧,终有一天,你会和燕芷走上一样的归途!
纱衣女子,倚着回廊的柱子,望向远方。
钟素秋?钟,素,秋。是自己吧?为什么这三个字听起来,那么遥远呢?遥远的,好像是前世的事了。三年的时间,足以用来毁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造就另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素秋苦笑。这手上沾染的鲜血,除了燕芷,怕是没有谁能懂。而且,她杀的,都是他的同类啊!若他知道了,会怎般看待自己?
纱衣女子悄无声息的轻叹——会恨自己,对吧?
再抬头,飞花飘零,云层四散不知风的方向。
那轮满月,也在嘲笑她么?嘲笑她的无知无能,嘲笑她的痛苦孤寂,空有凝了霜一般,对任何事皆冷淡的漠不关心的面具?
钟素秋,你真的没用。
微微皱眉,所有优柔的痕迹都萧然隐去。
纱衣女子起身离开,手中的燕芷在月光下流转一片青光。 
 
 
第十五章 秋夜飞烟
一轮冷月静静悬在西湖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
忽然一阵蹄声急传而来,策马飞快,顷刻已奔出易剑山庄的大门。
四围狂风呼啸,硕大的山庄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而院中纵横交错的足迹、断裂一地的碎片,无不显示着片刻前这里刚有过怎样的生死拼杀。
易剑山庄的大小姐以风一样的速度任马狂奔出城,在忆起方才山庄里的景象的时候、却仿佛化成了岩石。
裙角在疾风中飞扬,斜插鬓边的粉色珠花隐隐闪现出一片无助的孤光。
易飞烟已把嘴唇咬出了血,她的克制力已到了极限!
 “爹——娘——” 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为什么会着样?回答我啊——?” 
那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仿佛再支撑不住,手一软,直从急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伴着一阵嘶鸣,凌乱的马蹄印混杂、向着前方远去。
冷月下,未满双十的少女匍匐在风沙和枯叶里,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苍窘,看着那皎洁的明月在云层中载浮载沉,泪水倾泻而下。
幸福、温暖、家。本是无依无靠的她,面对忽然拥有的一切,曾那么感激上天的眷顾。
庄主和夫人,是多么好的人啊!膝下无子的他们,不但对她有活命之恩,还给了她所有本是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可就在今夜,那片刀光剑影中,一切都湮没了——落木堂,毁了她的全部!
来如流水逝如风……
暗夜中,忽然响起燕菁尖细的笑声,在逼人窒息的墨色里竟显出几分鬼魅。
“魔鬼——你们这群魔鬼!来啊……我不怕你们!”易飞烟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喉咙里发出近乎野兽般的低沉吼叫。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她死也不会放过落木堂!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空扔了下来,滚落在少女面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的
“啊——”易飞烟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爹——”
“真糟糕……弄脏了一张漂亮的脸蛋。”燕菁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也不看,扔到了易飞烟怀里,“看啊,多惹人心疼啊……是你拼死也要保护的宝贝女儿吧?可惜,不管她哭得多凄惨、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她——死不瞑目。 的
然而易飞烟的眼睛却了然无神。
燕菁冷哼一声,长眉一挑:“易剑山庄不过如此,结果了你,我也好早些回去复命!”语毕掠起,腰间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天地笼罩在剑影之下。



2025-06-22 23: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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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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