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火光冲天，灰蒙蒙的天空似被鲜血涂染；炮声隆隆，时断时续时轻时重随风卷来。舒筱玥发现了规律，拂晓和黄昏时分的枪炮声最为激烈。除背靠沅江的南面，东西北三面都有炮声传来，常德城已被炮火包围！
门外不时有凌乱的脚步声经过，舒筱玥趴门缝里看，担架队抬着伤员匆匆而过，她想起战地医院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舒筱玥从没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惊慌之余，胃一阵翻腾，忙回到屋中央，按下砰砰乱跳的心。可是，伤员的脸还在眼前晃动，慢慢地，变成刘新杰参谋的模样，她仿佛看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
舒筱玥“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几秒钟后，又恼怒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个时候竟胡想些什么呀！他不会有事的！
枪炮声不断，噬咬着舒筱玥的心。随着伤员陆陆续续送来，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无论如何，她都要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背影。
“筱玥，我就知道你坐不住！”秦若荷听了舒筱玥的提议后，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正好我也想打听大龙的情况，我陪你去中央银行碰碰运气。不过，先说好了，咱们只远远地等着，千万不能靠近，我不想节外生枝。”
舒筱玥满口答应。秦阿姨又叮嘱了一番后，两人趁着朦胧的夜色，悄悄地向兴街口走去
。
两人路过战地医院时，正遇上又一批伤员送来。站在门口帮忙抬伤员的王洪章军医的助手叶荷医生一抬头看见躲在角落里的舒筱玥和秦若荷，愣了愣，说：“你们两个，别愣着了，赶快过来帮忙！我们这里人手不够！”王军医和叶医生以前给舒筱玥和舒父看过病，认识舒筱玥。
舒秦二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说不定从伤员嘴里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两人立刻走上前，手忙脚乱地帮叶医生把一名重伤员抬进院子里。
这名伤员看起来很年轻，圆圆的脸上满是硝烟灰尘，额头上冷汗密布，头上的绷带已被鲜血浸满，双腿血肉模糊的，舒筱玥看了一眼后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战地医院舒筱玥以前来过，是一座三进两层的大院。里面灯火通明，晃动着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的身影。伤员很多，原来空旷的大厅被病床塞得满满的，一些伤势较轻的伤员干脆在回廊上席地而卧。
他们把重伤员抬进用一块布帘隔着的手术室，王军医检查了伤情后进入内室作术前准备，叶医生忙着给伤员止血清创。叶荷一扭头见舒筱玥和秦若荷还在身边呆立着，马山唤道：“过来帮忙啊！”
伤员的双腿被炮弹击中，伤口处皮肉往外翻着，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舒筱玥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咬牙，把手中的纱布按在伤口上，洁白的纱布迅速被染红。
此时伤员悠悠醒转，秦若荷鼓起勇气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部分的？有没有李大龙副官的消息？快告诉我！”
伤员茫然地看了秦若荷一眼，答道：“李大龙？我没见过他！我是一七0团二营五连的……”
舒筱玥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你从哪儿来的？那里是什么情形？”
伤员滞了一下，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在粟木桥，我们连没剩几个人了……班长没了，排长、连长也都没了……我们挡住了敌人的六次密集队形冲锋，后来……后来敌人用十几门重炮、飞机四架助战，对着我们的工事猛轰，工事毁了，我们就在废墟上抵抗……敌人开始了第七次密集队形冲锋，我们王连长受了重伤，祝排长带着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与冲到跟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阵地争夺战，和敌人刺刀肉搏，敌人的攻势暂时让我们打退了，可祝排长和上去的弟兄……一个也没回来……”伤员说到这里，脸色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两手握紧了拳头。
舒筱玥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泪光中，看见秦若荷拿衣袖去擦眼睛。
伤员平息了一下，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采，“后来……后来王连长也拉响了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我们几个重伤员互相约好，等敌人再一次冲锋时，我们也拉响手榴弹。敌人又一次扑上来了，我们几个静静地等着，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时候，我们营长带着四连一班的弟兄来增援了……”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众人听得入神，叶荷甚至忘了，她本该阻止伤员说那么多话的。舒筱玥两手紧紧攥着，手心里都是汗。
“不！医生，我求求你，千万别截去我的腿！”当王军医说要截肢时，伤员一把抓住王军医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求求你了医生！我不能没有腿！家里才给我说了门亲事，本想等这场战打完了，我就回家成亲。现在我腿没了，叫人家姑娘怎么办？我爹我娘年纪也大了，没有了腿，我怎么养活他们？医生！医生……”
伤员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在舒筱玥心上，她突然哽咽着跑到室外，穿过长长的回廊，靠在一根柱子后面流泪。舒父藏身东门大教堂，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伤势过于严重，那伤员的一条腿还是没能保住。望着那截空荡荡的裤管，舒筱玥的心悬在了半空，她无法想象，他该如何面对残缺的自己，面对残缺的人生。
两人在战地医院帮忙洗绷带、打下手，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
伤员不断地送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战事最激烈的当属罗家冲、螺丝岭、黄木关、新民桥、石公庙、岩包等阵地。李大龙副官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他在太古码头，而刘新杰参谋的身影在罗家冲和新民桥都出现过，目前他在岩包阵地与敌人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说这话的伤员，脸上身上不但有硫磺焰屑，还有尘土泥浆，缠着的绷带也成了烟灰色，“敌人为了拿下我们岩包阵地所付出的代价真是不惜血本啊！从乌鸡港武庙山到叶家岗五里山，敌人兵分五路，向岩包阵地猛扑，炮弹是覆盖式密集发射，天上还有飞机，不断地扫射和投弹。炮轰过后，组织波式阵密集冲锋。余师长下令一定要守住岩包。我们的阵地是漫天烟雾，不见天日，刘参谋就在被炮弹轰塌了半边的营指挥所里，镇定自若地守在电话机旁，及时掌握最新战况并向余师长汇报。有两架敌机似乎发现了这个指挥所，一直在上空盘旋，‘轰轰轰——’几发炮弹就在指挥所旁边落下……”
“啊？”舒筱玥手中的木盆一下子掉在地上。
“刘参谋没事吧？”秦若荷瞟了舒筱玥一眼，问。
“他没事，只受了点轻伤，而他身边的一班长被弹片击中，壮烈成仁了。刘参谋从废墟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电话机线路是不是还通……”
舒筱玥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跑出战地医院。
“筱玥，你去哪里？别冲动！”
“若荷，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也心安了！”战事瞬息万变，生死只在呼吸间，舒筱玥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保重自己！因为有人时刻惦记着他！
“冷静点！现在岩包打得这么激烈，你怎么去？你不要命了？”
舒筱玥低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师部找艾培先生好不好？他是战地记者，会有办法的！”舒筱玥知道，这个时候贸然出现在师部门口实非明智之举，但为了他，她愿意试一试。
“去师部？你可真敢想啊！算了，我也陪你疯狂了！我们这就去找艾培想想办法！”
两人刚走过一条街，迎面走来一群人。
“大龙？”秦若荷惊喜地喊道，很快惊喜变成了惊讶，“谭团长！戴县长！你们这是……”
火光冲天，灰蒙蒙的天空似被鲜血涂染；炮声隆隆，时断时续时轻时重随风卷来。舒筱玥发现了规律，拂晓和黄昏时分的枪炮声最为激烈。除背靠沅江的南面，东西北三面都有炮声传来，常德城已被炮火包围！
门外不时有凌乱的脚步声经过，舒筱玥趴门缝里看，担架队抬着伤员匆匆而过，她想起战地医院就在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舒筱玥从没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惊慌之余，胃一阵翻腾，忙回到屋中央，按下砰砰乱跳的心。可是，伤员的脸还在眼前晃动，慢慢地，变成刘新杰参谋的模样，她仿佛看见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
舒筱玥“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几秒钟后，又恼怒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个时候竟胡想些什么呀！他不会有事的！
枪炮声不断，噬咬着舒筱玥的心。随着伤员陆陆续续送来， 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无论如何，她都要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背影。
“筱玥，我就知道你坐不住！”秦若荷听了舒筱玥的提议后，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正好我也想打听大龙的情况，我陪你去中央银行碰碰运气。不过，先说好了，咱们只远远地等着，千万不能靠近，我不想节外生枝。”
舒筱玥满口答应。秦阿姨又叮嘱了一番后，两人趁着朦胧的夜色，悄悄地向兴街口走去
。
两人路过战地医院时，正遇上又一批伤员送来。站在门口帮忙抬伤员的王洪章军医的助手叶荷医生一抬头看见躲在角落里的舒筱玥和秦若荷，愣了愣，说：“你们两个，别愣着了，赶快过来帮忙！我们这里人手不够！”王军医和叶医生以前给舒筱玥和舒父看过病，认识舒筱玥。
舒秦二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说不定从伤员嘴里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两人立刻走上前，手忙脚乱地帮叶医生把一名重伤员抬进院子里。
这名伤员看起来很年轻，圆圆的脸上满是硝烟灰尘，额头上冷汗密布，头上的绷带已被鲜血浸满，双腿血肉模糊的，舒筱玥看了一眼后便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战地医院舒筱玥以前来过，是一座三进两层的大院。里面灯火通明，晃动着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的身影。伤员很多，原来空旷的大厅被病床塞得满满的，一些伤势较轻的伤员干脆在回廊上席地而卧。
他们把重伤员抬进用一块布帘隔着的手术室，王军医检查了伤情后进入内室作术前准备，叶医生忙着给伤员止血清创。叶荷一扭头见舒筱玥和秦若荷还在身边呆立着，马山唤道：“过来帮忙啊！”
伤员的双腿被炮弹击中，伤口处皮肉往外翻着，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舒筱玥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咬牙，把手中的纱布按在伤口上，洁白的纱布迅速被染红。
此时伤员悠悠醒转，秦若荷鼓起勇气问道：“小兄弟，你是哪部分的？有没有李大龙副官的消息？快告诉我！”
伤员茫然地看了秦若荷一眼，答道：“李大龙？我没见过他！我是一七0团二营五连的……”
舒筱玥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你从哪儿来的？那里是什么情形？”
伤员滞了一下，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在粟木桥，我们连没剩几个人了……班长没了，排长、连长也都没了……我们挡住了敌人的六次密集队形冲锋，后来……后来敌人用十几门重炮、飞机四架助战，对着我们的工事猛轰，工事毁了，我们就在废墟上抵抗……敌人开始了第七次密集队形冲锋，我们王连长受了重伤，祝排长带着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与冲到跟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阵地争夺战，和敌人刺刀肉搏，敌人的攻势暂时让我们打退了，可祝排长和上去的弟兄……一个也没回来……”伤员说到这里，脸色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两手握紧了拳头。
舒筱玥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泪光中，看见秦若荷拿衣袖去擦眼睛。
伤员平息了一下，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采，“后来……后来王连长也拉响了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了。我们几个重伤员互相约好，等敌人再一次冲锋时，我们也拉响手榴弹。敌人又一次扑上来了，我们几个静静地等着，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时候，我们营长带着四连一班的弟兄来增援了……”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众人听得入神，叶荷甚至忘了，她本该阻止伤员说那么多话的。舒筱玥两手紧紧攥着，手心里都是汗。
“不！医生，我求求你，千万别截去我的腿！”当王军医说要截肢时，伤员一把抓住王军医的手，挣扎着要坐起来，“求求你了医生！我不能没有腿！家里才给我说了门亲事，本想等这场战打完了，我就回家成亲。现在我腿没了，叫人家姑娘怎么办？我爹我娘年纪也大了，没有了腿，我怎么养活他们？医生！医生……”
伤员的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在舒筱玥心上，她突然哽咽着跑到室外，穿过长长的回廊，靠在一根柱子后面流泪。舒父藏身东门大教堂，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伤势过于严重，那伤员的一条腿还是没能保住。望着那截空荡荡的裤管，舒筱玥的心悬在了半空，她无法想象，他该如何面对残缺的自己，面对残缺的人生。
两人在战地医院帮忙洗绷带、打下手，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
伤员不断地送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战事最激烈的当属罗家冲、螺丝岭、黄木关、新民桥、石公庙、岩包等阵地。李大龙副官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他在太古码头，而刘新杰参谋的身影在罗家冲和新民桥都出现过，目前他在岩包阵地与敌人进行激烈的拉锯战。
说这话的伤员，脸上身上不但有硫磺焰屑，还有尘土泥浆，缠着的绷带也成了烟灰色，“敌人为了拿下我们岩包阵地所付出的代价真是不惜血本啊！从乌鸡港武庙山到叶家岗五里山，敌人兵分五路，向岩包阵地猛扑，炮弹是覆盖式密集发射，天上还有飞机，不断地扫射和投弹。炮轰过后，组织波式阵密集冲锋。余师长下令一定要守住岩包。我们的阵地是漫天烟雾，不见天日，刘参谋就在被炮弹轰塌了半边的营指挥所里，镇定自若地守在电话机旁，及时掌握最新战况并向余师长汇报。有两架敌机似乎发现了这个指挥所，一直在上空盘旋，‘轰轰轰——’几发炮弹就在指挥所旁边落下……”
“啊？”舒筱玥手中的木盆一下子掉在地上。
“刘参谋没事吧？”秦若荷瞟了舒筱玥一眼，问。
“他没事，只受了点轻伤，而他身边的一班长被弹片击中，壮烈成仁了。刘参谋从废墟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电话机线路是不是还通……”
舒筱玥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跑出战地医院。
“筱玥，你去哪里？别冲动！”
“若荷，我只想见他一面！就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我也心安了！”战事瞬息万变，生死只在呼吸间，舒筱玥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保重自己！因为有人时刻惦记着他！
“冷静点！现在岩包打得这么激烈，你怎么去？你不要命了？”
舒筱玥低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师部找艾培先生好不好？他是战地记者，会有办法的！”舒筱玥知道，这个时候贸然出现在师部门口实非明智之举，但为了他，她愿意试一试。
“去师部？你可真敢想啊！算了，我也陪你疯狂了！我们这就去找艾培想想办法！”
两人刚走过一条街，迎面走来一群人。
“大龙？”秦若荷惊喜地喊道，很快惊喜变成了惊讶，“谭团长！戴县长！你们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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