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纵你有千般不是是万般错误，我都会容忍，陪你数着日子，直到世界的末日。只因为，你曾经那么努力地赋予我生命。
1
我出生的时候彩霞满天，一般艳橘的霞云结束了这个城市的阴霾雨季，预示着瑞好的收获季节到来了。院子里大部分的人都去看久违的晴天，没有谁会留意一个女人挣扎在脏兮兮的床上，她的手指狠命抓着床板，抓碎了白色床单，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残酷地宣告着一个弱小生命的到来。
我也曾对这些形容表示过怀疑，可是杨晓光总是赌咒发誓说句句属实，他说说错一个字就是小狗。甚至让我用复读机录了核对，每次他讲的内容都相同，居然一个字不差。
他比我大五岁，我出生那天，只有他好奇地躲在我家门旁看，也就是他见证了我的到来，这令我很郁闷，因为，注视我的不是穿白大褂戴听诊器的漂亮医生，而是鼻子下面“挂凉粉”的杨晓光，心里多少疙疙瘩瘩地难过。
“你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真可怜！我看见你妈妈倒提着你啪啪地打你屁股，然后才哭出声……”杨晓光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当时的情景。
“怎么可能？那你看到我流眼泪了吗？我那么小……”我反驳他，一直不相信。
“那倒没仔细看，不过我看见你妈妈哭了，把你搂在怀里哇哇大哭，好像世界末日似的，杨子好怕人！”杨晓光故意打个哆嗦，做出受惊状。我便沉默了，盯着自己的脚尖。
记不清是第多少次问杨晓光关于我出生的问题了。只要院子里有人看到我，叹息着摇头而过，我就会揪过杨晓光，审问我的出生情景。因为那些人表面说：“七宝啊，买菜去吗？好乖啊！”“七宝，作业做完了吧……”但是他们必会在我的背后压低声音说，“好可怜见的，没有爸爸，又没有妈妈疼。你看你看，唉……”
如果杨晓光说的话是真的，如果他没有信口开河吹牛皮，那么那个时候妈妈是抱过我的吧？她的大脸贴着我的小脸，瘦长苍白的手抚摸过我粉红的四肢，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还是她也曾拉开碎花的窗帘，凝望着随她女儿而来的彩云，为晴天开怀微笑过？
印象里我和妈妈从来没有亲过，十几年的成长岁月里，我和她的距离甚至都遥不可及像银河系里的两颗星，谁也不围绕着谁公转，只是自转，孤单地，漠不关心地。甚至我常得怯怯地仰望她，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她总是一副仇人的样子怒视着我，我的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班上同学们叫张舒佳、李立翔
程傲雪、贺子豪……他们的名字响亮亮的羡慕人，而妈妈吝啬到不肯为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她不准我的名字带姓，我想她把对爸爸的痛恨全部转到我的身上了。她只是七宝七宝地唤，像叫一只瑟瑟哆嗦的可怜哈巴狗。
2
我假装打扫床底卫生时，偷偷寻找杨晓光说的指甲痕。
我歪着头望着四条长而深的嵌入痕迹惊呆：它们由里面向外呈扇子状辐射延伸，每条几乎半厘米粗细，又长又锐，最后纠结汇聚在一点。食指和中指的两条还带着褐红的血色，触目惊心，妈像四把尖利的刀子扎到我的心上。我躺倒在床上，手指试着抠到痕迹的位置，轻轻地滑过，刺痛，难受。
“你在干什么？”妈妈推开门，惊讶的表情，她不喜欢我在她的房间里乱动。
“我……我……我在整理床单……我在收拾屋子……”我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唯恐挨骂。可是还是被骂了。
“猪脑子吗？没记性！说过多少次了，我的房间你不能乱翻乱看，你看看这床单……”她抓起床单团吧团吧丢到地上，“和你那个死爸一个德行，越长越像他！去洗！给我拿条干净的来……”他们都说我的妈妈很漂亮，我也这样觉得。可是她骂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她是《白雪公主》里的巫婆，满脸横肉，于是怕得要死。我抱着床单，将头深深埋在里面，心里特别委屈。
“七宝，你妈妈又生气了？”杨晓光盘着足球，咣当停在我的面前。他一屁股坐在足球上，用手撩拨着盆里的肥皂泡泡。“真搞不懂她，要不，你晚饭来我家吃吧，是红烧鱼哦，还有动画片看……”
我嗯了一声，眼圈红了。杨晓光踢碎过院子里所有住户的窗户，考试也常挂红灯，猖狂到交女朋友，可是他妈妈从没骂过他，打过他，却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更不用说整洁的新衣服了。而我早早就学会了洗衣服做饭，考试排年级第一，乖得像只猫，可还是招妈妈的骂。我轻微地叹口气。
杨晓光拉拉眼皮，“七宝，你多大了呀？”
“我马上15岁了。干吗呀？”我没好气地使劲儿揉搓床单，干完这个我还要倒蜂窝煤。上个星期日，我一口气倒了六十多个蜂窝煤，杨爷爷说我比他都能干。上面两层的蜂窝煤干得差不多了，我要将下面两层的倒上去，让所有的煤干透。我的日子是不是总是这么“倒霉”的呢？
“跟80岁的老太婆似的，叹什么气嘛？你讨你妈妈欢心就好了呀！把你作文得奖的事情告诉她，她一准儿高兴呗。”杨晓光高我两个头，可是在我看来，他的想法却总是特别天真。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如果那么容易，我就不会闷闷不乐的了。
妈妈忙，没有时间顾得上我。用她的话说，我的学习是我自己的事，一个人连学习都学不好，让大人监督操心，那就是废物了。我的家长签字基本都是央求杨晓光伪签的，我的高分与妈妈无关，我的成就也与她无关。
区作文竞赛特等奖，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把奖状放到妈妈的写字台上，又怕她看不到，特意摆到正中，旁边放一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妈妈终于把我叫了过去，我的心里像揣着小青蛙似的惊喜乱蹦。
“七宝，茶叶没了，一会儿你去福茗茶庄买三斤回来，顺带还要买些白卡纸，我要作图用。”
我心凉了，被妈妈的一瓢凉水浇个彻底。但我仍是不死心，“妈妈，你看看这个……”
“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得点儿破奖就显摆了吗？”妈妈一把将奖状推到桌边，伏案做她的工作了。
杨晓光让我引以为傲的奖状，我把它丢在了臭水沟里，它平平展展地浮在上面，我用木棍捅了捅，它挣扎着不肯沉下去。痛苦和打骂我一个人承受，那就这样吧。可是我的喜悦却没人能分享，七宝啊，七宝，你还真是可怜呢！

7
“医生，你一定要救我妈妈。我有钱，我会准备足够的钱！”面无表情的医生从妈妈的房间进进出出，带着各式的我看不懂的仪器，甚至还会翻开妈妈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看她的瞳孔。
我去卖废品，去求爸爸，厚着脸皮和所有我认识的人借，听着小猪扑满里的钱由叮叮当当到哗啦哗啦到沙沙沙，然后抱着它跑回医院，噗地砸给医生看。那些钱币撒得满地都是。
“小姑娘，你放心，你安心地等等。”他们都在安慰我。可我不是小孩子了，妈妈躺在床上，我已经给她擦了三遍脸。
“是不是钱不够，你们不肯救她？我再去找！”我跑回家，尽可能找一切值钱的东西。
我不顾妈妈会生气，翻她的东西。羊毛大衣、项链、手表、书本……我拉开柜子，这些东西她都暂时用不着，我下定决心把它们先卖掉。我的手翻翻拣拣，挑出来的东西越多我就越高兴。突然，我发现柜子角有本奶黄色封上的日记本，写满妈妈的笔迹。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是生活的全部，也是所有快乐的根源。我给女儿起名叫七宝，希望她幸福安康。很不幸，我不能给她完整的家，所以七宝不会附属于任何人，她不附属我，不能姓叶。她也不是她爸爸的附属，不能姓赵。她只属地她自己……”
“我还是痛恨她爸爸，有时候转嫁到七宝身上，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好像进入更年期，脾气越来越大……原谅一个被伤害过的妈妈吧……”
“我去医院检查了，心脏功能衰竭得厉害，我怕哪天它突然停止不动了，七宝会怎么办？我严酷地骂她，狠狠地打她，好在离开她时，她记恨我，会很快忘掉我。我是个魔鬼，让那么小的孩子学大人谋生的东西……好在七宝很乖，一直是个乖孩子，我能看着她长到多高呢？”
“七宝今天得了奖！”
“我把她送到她爸爸那里，看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商场时，我突然感觉很不甘心。七宝神情落寞，她好像看到我了……”
“今天七宝过生日，我给她买了个蛋糕，她吃得很开心。她说把蛋糕留给伙伴们显摆，突然我发现没有给她的东西太多太多，又想到将来也不能给她很多。就这样一直亏欠着她吗？这个孩子是个小大人，她只央求我给她买过一个生日礼物，是个麦兜猪。她说宝字盖下来是个‘豸’才是‘家’……”
我合上日记痛哭流涕。妈妈真傻，真傻！七宝是她的七宝，七宝只是她一个人的，连她自己的都不是！
杨晓光和我一起陪在妈妈身边，他说七宝你看，你妈妈的眼睛好像在动。
8
妈妈醒来，我终于没有错过，她第一眼见的人是我。
妈妈要喝水，我泡了香茉莉，病房里福尔马林的味道顿时轻散了很多。
“妈妈，你打我吧，我把家里的东西卖掉了，而且又和爸爸借了很多钱……”
妈妈斜靠在床头，旁边的百合触到她柔软的发梢，好像给她戴了一朵洁白的花朵。
护士进来，放下针剂。“你女儿真好呢，陪你整整四天，几乎没怎么合眼，我们都顶不住！”
妈妈凝视着我，深深地呷了口茶，埋下头去。
“七宝，妈妈对不起你。你是不是怀疑过，你不是我亲生的？”
我给她倚了倚枕头，没有说话。妈妈渴望地望着我。我说是。她的神色便黯淡下去。“哦。那是真的，你不是我亲生的。”
“放屁，你胡说，我是你亲生的！我是你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生的时候彩霞满天，生我时候很痛苦很痛苦……”我噼里啪啦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硬生生地顶撞妈妈。她不够诚实。
妈妈笑了，“七宝，你怎么能说粗话？该打！”她扬起巴掌，我把头伸过去，“妈妈你打我吧，你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最好打我一辈子……”妈妈的手垂下来，转而搂住我的肩，我扎到她的怀里，没鼻子没眼儿地哭了。杨晓光也跟着哭了。
我们互相伤害，两败俱伤，我们却又相依为命，共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