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短短八字笺言，将他与这个王朝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殷地，新邑已初具规模，烟火旺盛，日后的繁华可见一斑。
朝歌，是希望这个王朝如清晨之歌般悠长嘹亮吗？
当盘庚毕恭毕敬地向他这个殷商守护神询问新邑之名，他有几分不耐烦:这迁都易名的关我哪门子事了？
“就叫朝歌吧。”
真是个好名字！
他说不上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这个世间，有些人一出生便被天地赋予了名字，性别，年龄，容貌，而他们认为那不是自己，而是傀儡。

他是天地间第一只孔雀，凤祖之子。他的意识初醒，龙凤大劫已过去千年，祖龙祖凤双双在天外鸿蒙的大战中陨落，成为洪荒永恒的传说。
九九八十一道劫雷助他炼就日后号称无物不刷，无物不落的五色神光，破卵而出那日，天地间只此五色，黄、青、赤、白、黑五道神芒生生将一些妄图指他挺不过九九大劫而渔翁得利的洪荒霄小绞成齑粉。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么，极目之处，无边无际，为何我不能再前进一步？
苍天无音，大地无言。一滴泪自他眼角无声滑下:“我是孔宣。”
他知道，自打他出生那日，梵天之上就有那么一双双眼睛冷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世界是被大雪覆盖的荒原，强者为尊的法则与铁的秩序容不下任何人的热血与梦想。
他用短短一千年名动三界，所有人都知道以凤凰为首的羽族出了名大修行者，相较千百年中依旧无所作为的龙族，有人认为凤族将再度强势崛起，争夺洪荒霸主之位，然而，凤族却全族低调隐退，隐藏到了须尼芥子之中。

巫妖大劫，血与火的战歌再度响起，隐隐应合着来自遥远时空的哀鸣。
可怜芸芸众生。
孔宣长出一口气，吐出了腹中的浊，从回忆中觉醒。
九州杀伐不断，肉 身最弱小的人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洪荒崛起，若说天道有情，又不曾见它偏袒过谁;若道它无情，它却间或播酒下幸运的种子降临世间，人族与他均是其中之一。
他对这个种族多少有些钦佩，大概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轰！”一道惊雷劈下，那条鲤鱼精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沦为了劫灰，与龙门下如山的尸骨归于一处。
上古大禹神平定八方水患后，便在黄河上游修建了巍峨的龙门，立下四海水族越过龙门者脱胎化龙的法则。自上古以来，逆流而上跃龙门的水族无数，真正化龙的屈指可数。
跳出天命谈何容易，与天斗者不得善终。
孔宣咧嘴一笑，嘴唇泛白。
屹立于黄河源头的天碑巍巍峨峨，其上“永镇黄河”四个古朴的大字仿佛刺破时空而来，遒劲有力，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威压，盯得久了，让人眼睛发疼。
孔宣突然呼吸一窒:错觉吗？
几丈高的天碑顶部，赫然一朵洁白的莲花静静盛开，仿佛在凭吊这一古迹。
孔宣想，他曾经遇过这样一个女子，她指尖的轻抚可以让石头开花，她不一定是这世间最倾城的，却拥有最清冽的眼睛与香气。
她拈花一笑，他魂魄皆醉。
有时候，只要一人，便已家国天下。

三
于仙神来说，数百年光阴匆匆弹指一挥间，实在算不得什么，然在人间，却不知多少楼台化为烟雨，多少沧海聚成桑田。那大商的金銮殿多番易主后，终于传到了微子受手中。
帝都因定在殷地，所以帝家亦可唤殷氏，新王殷受小字子辛，因此从父亲手中接任大商江山后，随即改元帝辛。
帝辛是其父帝乙的第三子，自小天资聪颖，帝乙对他喜爱有加，便不顾诸臣反对废了微子启改立他为太子。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三子中最具帝乙青年时风范的王子，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且力大无穷，有次宫殿意外坍下根椽子，帝辛一举擎住了那根需十数个普通成年男子才能扛住的巨椽。除此之外，帝辛自18岁那年亲自带兵东征，便展现了用兵布阵的天赋。当时的士兵们这般形容寿王:殿下好似把战场当成了画布一般，以刀剑为画笔，士兵的血肉自然就是其颜料，每次都能把画布涂成一片鲜红。
当然，这种传言也只是在底层士兵间流传，是万万不敢到官员面前说的。
是时，大商王朝，文有比干，足以安邦;武有黄飞虎，亦可定国，边境夷患有二朝老臣闻仲，八百诸候岁岁朝贡，万众归一，江山稳坐。
谁见其中暗流涌动？

倘若是我，即便是800年也无怨无悔。
800年？孔宣心中一阵不舒服。
知道孔宣脾气好，无衣肆无忌惮地发泄了下小火后，开始询问她感兴趣的话题:“观你的修为已达准圣极致，什么时候斩第三尸？”
“自我？”孔宣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有太多的放不下。”
斩尸成圣之路，“自我”最是难断。
成圣，必先绝情绝欲，我不想同那死人一般。
“你呢？”无衣是混沌珠内二十四品莲花所化，法力通天彻地，是这世间除了“他们”外为数不多可与他一较高下的人。
“我没那个心思。”无衣挪了挪身子，“成了圣又如何，圣人未必见得万劫不灭，天道之下，也不过是大只些的蝼蚁罢了。”
无衣话音刚落，冬雷震震。
孔宣叹了口气，扬手挥掉劈向他们的劫雷。
“这又是哪位圣人动了气？”无衣笑笑。
“说正事吧，你为何而来？”孔宣有些疲惫，斜倚在栏楯上，葫芦应念回入手中，却被无衣劈手夺下，“我耗不起下个80年！”
孔宣微笑地看着她。
“封神榜出世了。”

”
“天书？”孔宣波澜不惊。
“我只从师傅那儿知晓个大概，据说是巫妖量劫后天庭神职空缺，运转不周，圣人才联手策划了这起封神计划。”
“巫妖大战都过去六千年了，才搞什么封神计划，无非是为狗争地盘……”孔宣的神态显得懒洋洋。
阐截二教自立教起便明争暗斗，这回便是借封神计划一奠成败。但凡修为高深如孔宣者，都可窥得一丝天道运行轨迹，孔宣也精通卜术，他深知，大商看似稳固，但多年东征伐夷，早已被掏空得只剩个壳子，而且殷受虽有帝王之才，却刚愎自用，好逸恶劳，贪杯好色，只爱阿谀奉承之语，听不得逆耳忠言。
他承天命保卫的大商，只剩下二十八年的气运了。
孔宣既伤感，又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
“孔宣？”无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孔宣心头一暖:“没……没事。”
无衣戳了下他的额头:“你别笑得一脸傻相了！”
天赐孔宣一张正气英俊的脸，笑起来却带了七分阳光，三分青涩。
“我截教气运与大商息息相关，师傅命我下山亦有要务托付，孔宣，明日将我引荐给商王！”

无衣长身而起，望着满院素白喃喃道，“搏一把吧……”
五
玄鸟守护神的威严毋庸置疑，几乎没受什么阻挠，无衣成了大商的祭司，周身白雾氤氲，神秘莫测。
帝辛七年二月，北海袁福通等七十二路诸侯造反，太师闻仲奉旨征北，朝中诸事托付商容，黄飞虎等大臣。
三月十四日，帝辛坐朝，商容出班启奏:“臣商容待罪宰相，执掌朝纲，有事不敢不奏。明日乃三月十五日，女娲娘娘圣诞之辰，请陛下降临女娲宫降香，保佑我朝四时康泰，国祚绵长，风调雨顺，灾害潜消。”
帝辛面上有倦怠之色:“准奏。”
一旁的无衣沉默不语，手指还保持着掐诀。
“大祭司可有不妥？”帝辛是聪慧的天子，五感极是锐利。
“无他，只是女娲乃上古正神，明日进香，陛下切记谨慎言行。”无衣的声音空灵悠远，仿佛自天外传来。
“孤知道了，退朝！”帝辛冷冷地拂袖而去。
大商这一代帝王，极其自负，自负到不敬天礼地，孔宣曾多次见到他幼时因口出渎神之言而罚跪玄鸟祠。臣子中，他最讨厌的是那些神神叨叨的巫祭，无衣，并不怎么受他待见。

“神有什么了不起的，年年祭拜，也没见他们降临干几件造福苍生的好事……神主宰亿万苍生的命运，可见也不过是些贪婪的伪君子，何来神圣无私……”
烛影绰绰的玄鸟祠内，小小的寿王边罚跪边忿忿不平地咕咕哝哝。
找孔宣人家却沉醉不醒，无聊中在商王宫中乱逛的无衣隐身在一边，暗暗想道:因为是神啊…
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高高在上，而非高尚。
无衣一直自认为是妖，是高洁的莲花，而孔宣坚持认为自己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五
帝辛前往女娲宫进香，天子身份非比寻常，左右分别有商容与黄飞虎为首的文武大臣以及800轻骑伴驾，对了，还有无衣这个大祭司。
孔宣隐了身，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无衣能感觉到他的衣袂时常有意无意掠过她的指尖。
礼仪极其繁琐，若平常祭祀，定会杀奴隶敬天礼地，但由于据说女娲是个仁慈的女神，才在进香中废除了这一规矩。孔宣打骨子里厌恶这种血腥的祭祀，好像自从他斩了恶尸后，就一直很讨厌杀戮。
长长的祷词终于念完了。
高台之上，女娲的塑像巧夺天功，不过，再怎么逼真也终究是件泥胎，绘不了其万分之一的美丽。
帝辛看了女娲像许久，突然对无衣道:“听说大祭司乃莲花圣女，美貌端的是冠绝天下，不知比起这女娲娘娘当如何？”
帝辛的口吻带了几分轻佻，一旁隐身的孔宣窜上怒意，说实话，他已经几千年没生气了。
无衣却不愠不火，淡淡道:“女娲娘娘乃远古神祗，臣怎堪与之相比，陛下莫再出此言，以免亵渎了娘娘。”
“亵渎？”帝辛冷冷一笑，转向女娲像。
突然，一阵怪风吹来，女娲像突起异变，现成个容颜端丽，美艳无方的女神，正是那女娲娘娘的真容。

“果真是天下绝色的女娲娘娘！”帝辛丝毫不惧此异像，大声赞叹，猛的抽出腰际的佩剑，迅速在柱上题了首诗: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闻到异声的商容与亚相比干赶来，此时女娲像已恢复了正常。
那首诗赫然在目，二臣面面相觑，商容面带忧色:“陛下，女娲娘娘乃远古正神，我人族圣母，怎可在娘娘的宫祠率题艳诗，亵渎于她？万一犯了神怒，恐为我大商埋下祸患，还请陛下向娘娘赔罪。”
帝辛将剑插回剑鞘:“孤只是见娘娘美丽，题诗赞美，何来亵渎之意？”
“陛下……”商容急了。
比干不满地看向无衣，似在责备她未阻止帝辛。
“女娲娘娘方才显灵，现了真容，大祭司也是看到的……”
无衣沉默不语。
“这……”商容探询地看向无衣。
“什么这呀那的，孤只是题了首诗而已，孤乏了，摆驾回宫！”帝辛生出恼意，中止了一切。
“孔宣，刚才你可看到了？”回朝歌后，两人回到孔宣的住处。

“一个枯瘦的道人在作法，但只是枚精神烙印，我才没轻举妄动。”孔宣皱着英挺的剑眉回忆着。
无衣叹了口气:“是西方二圣之一的准提道人，此人与你因果颇深，你可要小心。”
“哦。”孔宣状似不以为然。
无衣不满他如此的轻描淡写，心头恼火，说的快了些:“准提今日此举刺激了帝辛，只怕是有心挑起事端，也许西方也妄图在此次封神大劫中分一杯羹，我们要多加小心，孔宣，尤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