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血】
那时爱因斯十二岁，路德维希二十一岁。
医院里随处可见用棉球按压手臂的学生，爱因斯也位列其中。他的神色是麻木的，似乎是刚刚遭遇了大灾难。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一切只源于抽血。
尽管爱因斯打心底里告诉自己男子汉不该惧怕一根针，被穿刺皮肤时他颤抖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他仿佛听到同学的讥笑顺着脊背爬上来，爬到他的耳孔，蜂拥而入。
他甚至差点要晕过去。
不，不，不，爱因斯，你怎么可以这么软弱。
他剥开被挤压变形的棉球，那些染红的纤维粘在细小的针孔上。以针孔为圆心的周围一圈皮肤呈现诡异的深红，微微地肿胀。那深红色的漩涡旋转着，旋转着，就要将少年吞噬。
可恶，为什么还是这样……
快速放下袖子，爱因斯不顾擦去额上的汗珠，恶狠狠地大步向前走去。
在前方的采血点同学们围成一团，爱因斯凑近了去才知道是费里西安诺不敢抽血。
“别怕呀，一点也不疼的，就像蚂蚁咬一样！”
有人这么安慰。
“没事的费里西，就是一个小洞。”
“就是往你手上插根管子让血流出来罢了！”
众人的劝说是诚恳又诚恳的。然而费里西安诺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从人群中逃走了。
这家伙……
不满地抿唇，爱因斯朝着费里西安诺逃跑的方向走去。
……
待所有同班同学都前往检查下一个项目，爱因斯默不作声地来到采血点。
一言不发地把化验单递给护士，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握着拳头。
这只是一个任务，爱因斯，一个神圣的使命。
那可是费里西安诺，爱因斯。
“放松点。”
直到护士轻拍了他的手腕他才回过神，茫然地将捏得发白的手指松开些。
“这个是？”
药水刷过方才的孔洞，爱因斯颤抖了一下。天哪，他竟然忘了换一只手！幸运的是护士并没有多问，在他还没有想好应对之辞之前，针就刺了进来。
暗红的液体顺着管道流进真空管。爱因斯想起方才的说辞。
没事的，爱因斯，只是开了一个小洞。
只是一根管子。
只是流血，又不是流走生命。
只是血。
爱因斯，怕什么呀，只是……
少年终于被吸进了漩涡。
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伏案读书的路德维希听到动静走过来，一脸的疲惫。
爱因斯心虚地把被子拉到鼻梁。
“既然醒了就坐起来。”
路德维希冷漠地说着，坐在单人沙发上。
“不听话了？我数到三。”
“一。”
“二。”
数到三的时候爱因斯噌地坐起来，抱膝坐着缩成一团。
“坐好了。”
在哥哥的命令下爱因斯只好端坐在沙发上。他拘谨地并着膝盖，双手放在大腿上。
“说说看，你的错误。”
抬头看了一眼严肃的兄长，爱因斯无奈地开口。这些话在他每次犯错时都在他脑海中盘旋，每次忏悔时只要对个别词句稍作改动就可以长篇诵出。
“我不该冒充费里西安诺去抽血。这是一件，有悖道德的事。这代表着不诚信，弄虚作假，在今后的生活中都会给我留下污点，会让我一辈子刻骨难忘……”
吞咽着唾液，爱因斯看到对方的脸还是紧绷着。他继续说：
“作为一个德/意/志人，这样的行为是我不该拥有的。我背弃了祖先的严谨和兢兢业业，我做了一件丢脸的事情。我不仅让自己成为同学口中的害群之马，我还让哥哥感到痛心和耻辱……”
路德维希的脸色更加难看。爱因斯心中一惊，他看不透兄长是要用棒球棍还是扫把打自己。
“我不应该欺骗，这样不仅费里西安诺没有得到应该的检查，还增加了医院的负担……我说，哥哥？”
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爱因斯看见路德维希扬起手。他本能地闭上眼向后缩，但那只手落在他头上，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
“哥哥……”
不适地躲开，爱因斯紧张地看着没有惩罚自己的兄长。
一种微妙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开。
“不，爱因斯，你不明白。”摇着头，路德维希背着手站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语调平稳而焦虑，“我并没有怪你替费里西安诺抽血的事。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会犯错。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勇敢的我会有一个晕血的弟弟。上帝，我把你一路背回家，肩膀都要散架了。”
水晶吊灯色散出七彩光辉，它们给路德维希疲惫而无奈的脸上蒙上一层喜剧色彩。
“你可是我弟弟，爱因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被吓晕。不，我从来没有被吓晕过。”
虽然是背对着自己，爱因斯还是可以从路德维希耸动肩膀的动作中看出他在进行抱怨般的指责时心情是多么糟糕。
“哥哥。”
爱因斯站起来，突然从背后抱住了路德维希。后者错愕地转过头，看到少年眨着漂亮的蓝眼睛看着自己。
“下次，不会这样了，哥哥。”
路德维希听到这句话，一直一直地愣在那里。很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end

【伊丽莎白】
那时爱因斯六岁，路德维希十五岁。
“哥——哥，我也要去！”
眨着天真的大眼睛，爱因斯挥舞着手臂，企图让正在整理书包的路德维希注意到自己。
“不行，爱因斯，你还太小——”
“不，这和我小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六岁了！”
“可是……”
“可是妈妈不是说要你好好照顾我的吗？如果让我一个人在家，哥哥不怕房子爆炸吗？客厅变成游泳池也有可能啊。”
继续眨眼，爱因斯的小脸因为兴奋而绯红。
“爱因斯……”
皱着眉头，路德维希叹气：“好吧。不过你可别给我们添乱。”
听到这话，爱因斯露出了小狗似的愉悦表情。
路德维希这次出行是和同学一起去山上捡垃圾。因为爱因斯吵着不愿意穿路德维希给他准备的爱心图案粉色T恤两人折腾了太久所以他们迟到了。最后当满头大汗的路德维希牵着穿条纹衬衫的爱因斯出现在同学面前的时候，大小姐伊丽莎白不满意地撅起嘴。
“什么呀，你这家伙，比罗德里赫还慢呀！”
伊丽莎白双手叉腰，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人家可是迷路了一个小时还准时到了呢。”
被表扬的罗德里赫红着脸看向一边。路德维希低着头，他觉得愧疚极了。他向来是个守时的人，迟到本来就不应该，况且是在伊丽莎白面前——
那可是班长伊丽莎白，自己最喜欢的同班同学，漂亮又聪明的伊丽莎白。
都是爱因斯！
路德维希掐了一下爱因斯的手背。
“哇！”
爱因斯叫了起来，引起了伊丽莎白的关注。她弯下腰把孩子的刘海捋到头顶，露出他光洁的额头：“诶，路德维希，这就是你弟弟啊。他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啊！”她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声。路德维希的脸色变得难看，因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小时候有这么恶劣的相貌。而一向不喜欢和生人接触的爱因斯却很及时地露出小天使般的微笑，同时偷看着面前这位漂亮姐姐的乳龘沟。
于是捡垃圾的行动真的开始了。尽管路德维希担心爱因斯跟不上他们，这种忧虑在前半段时间里倒真的没有必要——爱因斯像一只小狗一样兴奋地跑在最前面，用他的两条小短腿。可到了后来，爱因斯的小短腿的确成为其他三人的负担。到了下山的时候爱因斯累得走不动，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哥哥，背我。”
“不行。是你自己要跟着来的，你就要承担后果。”
“哥——哥。”
“不行，不行。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迁就你，我要给你一个教训。”
明白了哥哥的决心的爱因斯不在乎地耸肩。实际上他并没有累到走不动的程度，他只是有点生气：为什么哥哥一直围着伊丽莎白转呢？他今天可是一眼都没瞧过我！虽然爱因斯对这位有大胸部的姐姐的印象并不坏。
至少她是个挺善良的人，如果要成为嫂子——小小的爱因斯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他甚至觉得他们可以生出一个挺不错的孩子——前提是他不是头脑像妈妈脸庞像爸爸。
这不，温柔的嫂子来了嘛。
伊丽莎白蹲下来，用湿纸巾擦着爱因斯汗涔涔脑门：“很累了吧？来，姐姐背你吧？”
“诶……”
爱因斯盯着那两颗圆滚滚的乳房。
“不，这怎么行呢？还是我来吧。”罗德里赫阻止了伊丽莎白。他抢先一步在爱因斯身前蹲下来，爱因斯只得爬到他瘦不拉叽的背上，望着浑圆的乳房渐行渐远。
整个过程中路德维希一直表情僵硬。他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伊丽莎白和罗德里赫的互动，脸色差到了极点。更糟糕的是，爱因斯还在罗德里赫背上转过头朝他做鬼脸。
这小子！
而且耳畔还萦绕着伊丽莎白的笑声——
“看不出来笨蛋先生你这么瘦竟然还可以背爱因斯啊？小爱因斯，有没有觉得被硌得很疼啊？诶，没有啊？其实罗德里赫也是很强壮的啦，以前他可是会举钢琴呢……哈哈，没有吗？笨蛋先生，别那副表情啦，你的脸都红得要涨破啦！”
下山以后四个人在伊丽莎白的提议下在速食店吃了点心。路德维希自然是不高兴的。但看到罗德里赫都坐了下来，他也不能让伊丽莎白就和罗德里赫独处。
所以他黑着脸吃冰激凌。
善于观察的爱因斯发现了情况不妙，所以他故意把冰激凌弄到了罗德里赫的衣服上。当伊丽莎白惊呼着替罗德里赫擦胸口的衣服的时候爱因斯连连道歉，诚恳得像不是他做的似的。
当然纸巾是擦不干净的，所以没过多久罗德里赫就去了洗手间。这时爱因斯也迈开小短腿跟着去了。他躲在墙后面偷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伊丽莎白……”
是路德维希先开口的。他的脸红红的。
“好啦，你在生什么气嘛？”
接着是伊丽莎白。
“不，我没有……”
“别装啦，你在吃小少爷的醋吗？”
“怎么会……”
“路德维希，连你弟弟都看出来了啊，你还不承认吗？”
“怎么会？那小子才六岁，还不知道感情是个什么玩意呢！”
“我看你也不知道吧？你们兄弟还真是一个样。不，我倒觉得你更差劲些。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想和你在一起的。”
那我的哥哥可以和男孩子在一起？爱因斯这么想，没有想过有一个词叫一语成谶。
“伊丽莎白……我很抱歉。我没有想过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好啦，别沮丧。机会还多的是不是吗？一会罗德里赫要回来了，你那个聪明的弟弟耍的小把戏可要失灵了啊。”
“把戏？”
就在躲在暗处的爱因斯忍不住想要吐槽哥哥的智商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他头上。
爱因斯警觉地抬头，看见罗德里赫神情严肃地站在他身后。他刚想出声，那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别说话，让他们把问题解决吧。”
爱因斯抓下罗德里赫的手，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到底，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又胡乱生闷气的只有哥哥一个人吗？
end

【遇袭】
那时爱因斯十四岁，路德维希二十岁。
对于这一段故事，直到爱因斯死后，路德维希都十分愧疚。
那一天，他唯一的弟弟，爱因斯遭到暴徒的袭击，受了伤。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在实验室盯着咕噜咕噜的烧瓶，突然接到了基尔伯特的电话。
“爱因斯受伤了，在医院。不用太着急，小心交通。”
对方的语气很平静，这让路德维希不舒服。作为班主任，学生进了医院竟然还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要小心交通？路德维希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找到在手术室外悠然等待的基尔伯特。
“喂，爱因斯到底怎么了！？”
路德维希差点就要冲上去抓住基尔伯特的衣领揍他。
“啧，不要这么冲动啊，”基尔伯特皱了皱眉，示意这位着急的家长安静。他双色插在外套口袋中，脸色平静地好像在说中午吃了什么：“爱因斯在校门口被暴徒捅了一刀。”
“什么！？”好不容易熄灭怒火的路德维希再次跳起来，“怎么会？”
“嘘，安静。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伤残——如果那样，本大爷也不会现在才叫你了。”
基尔伯特瞥了这张像极了爱因斯的脸，觉得自己和他说话就像在管教学生一般。
“这件事我也有错。不过我觉得——啊，”他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然后推了推显得不正经的红框眼镜，“你应该早点来接他。”
路德维希有些心虚，因为他一直都是很晚才去接爱因斯。可是这难道全都是他的错吗？他看着年轻班主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再一次想要揍上去。
倒并不是因为在他监管下的爱因斯出了事，而是因为他那恼人的不冷不热的态度。难道他一点也体会不到学生家长的焦虑？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在校门口等你的时候，一个持龘刀的歹徒跑过来，把他给捅了。”
“为什么会是他？”
“这要我怎么回答？那家伙本来就像是精神病，见人就捅的。”
“那家伙，抓走了吗？”
“是啊。被抓走咯。”
基尔伯特耸肩，背靠着墙而上身前倾：“你想把他也捅一刀？”
潜台词就是“没想到你这么不成熟”。
路德维希沉默不语。
“这种事虽说是小概率事件，每年也都在发生啊。爱因斯比较不走运而已。”他拍拍路德维希的肩，“也不用自责，不全是你的错。”
路德维希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这位班主任不在同一个维度——尽管之前自己还为他能开导爱因斯而感激万分。
这时候爱因斯被推出来了。路德维希急忙凑上前，看到了安详地沉睡着的弟弟。
“爱因斯……”路德维希的心一阵抽痛。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弟弟的额发。然而这时他看到爱因斯脸颊上的纱布，他像触电一样缩回手。
“他的脸怎么了？”
“呃，被划了一刀，缝合了所以恐怕会留疤。不过日后可以通过整形解决。”
“噢，其实严重的是背上那一刀，伤口很深吧？”
基尔伯特似乎是在问医生。
“是的，不过好在没有伤到骨骼和内脏。只是失血比较多。”
医生推着病床前进，路德维希只好跟上。他觉得脸上要留疤这件事对爱因斯来说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毕竟他一直认为自己长得很好看。而另外一处伤——他看到了基尔伯特胸口的大片血迹。天哪，爱因斯怎么会遭到这样的袭击！
他守在爱因斯的病床前，不久弟弟就苏醒了。爱因斯睁开迷蒙的双眼盯着兄长，又把脸埋进被子里面。
“爱因斯？”
路德维希用颤抖的声音呼唤他。然而弟弟无论如何都不愿从被子底下钻出来。
“爱因斯……”
他握住爱因斯的手，想借此传达自己的关爱。虽然，他的脸上是冷静的神情。他知道幼弟遭遇了不幸，但他并不想表现出同情。
那会让他们都难堪。
“老师……来了吗？”
被子里传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啊，基尔伯特？他在。”
路德维希犹豫着要不要去外面叫他，而他刚起身就看见那家伙靠在门口。
“爱因斯，基尔伯特来了。”
“叫他走。”
“爱因斯？”
“叫他走，拜托。”
路德维希本能地觉得这其中基尔伯特一定犯了什么错误。他走到门边，看见那家伙知趣地走掉了。
“好了，他走了。”
路德维希坐回病床边，隔着被子抚摸着弟弟的额头：“基尔伯特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不一会儿，爱因斯又加上一句，“不是老师的错。”
“是我自己不好。”
说完他掀开被子，用通红的双眼看着路德维希，说：“走。”
“爱因斯？”
“让我一个人。”
他蜷起身体，留给兄长缠着纱布的背。
路德维希叹着气。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打算出去转转解除压抑。
在门口他看到基尔伯特仍然站在那里，手里多了一罐啤酒。他看到路德维希，把塑料袋里的另一罐递过去。
收下他的啤酒而没有理他，路德维希走到另一边。这时他看到一个男孩鬼鬼祟祟地跑进病房里。
“嘿，你。过来！”
他下意识地叫住对方，结果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竟然是费里西安诺。
“你怎么在这？”
“咩……爱因斯的哥哥。我来看爱因斯。”
费里西安诺发着抖，路德维希无奈地弯下腰：“那时候，你也在？”
在和费里西安诺的交谈中路德维希终于知道事情发生的始末。当时没有人接的爱因斯和费里西安诺在一起站在校门口，而暴徒一开始的目标是费里西安诺。爱因斯保护了费里西安诺，自己却受了伤。最后暴徒被保安和赶来的群众制服，而这时候费里西安诺才跑进学校叫了基尔伯特。
得知弟弟还算是见义勇为，路德维希总算还是有点欣慰。同时他也为自己忙于自我而疏忽了爱因斯的事感到愧疚。毕竟如果他能按时来接爱因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然而为什么爱因斯变得这么抗拒基尔伯特呢？在这件事里，基尔伯特并没有犯错。他并不知道学生会遇袭，他也尽到了班主任的责任，来到医院。
恐怕是爱因斯觉得自己弱势的样子被基尔伯特看到了，觉得很丢脸吧？路德维希自以为是地想着，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冥冥中断裂了。
end